苏榆看着无花恬静温柔的笑容, 好像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堆在了他身上,再想到他做的事,不由得胃里一阵翻涌。
所谓“相由心生”, 在无花身上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也许大沙漠里的吴菊轩才配得上无花黑透了的灵魂。
但他是来拜访天峰大师的, 所以只看了无花一眼就把眼神挪开, 移到另一个僧人身上。
“大师。”苏榆恭恭敬敬地对着慈眉善目的大师行了个礼,说道,“不知大师这里还有人,是在下冒昧了。”
天峰大师看着在门口行礼的苏榆,笑呵呵地开口:“是贫僧没有说清楚,又与施主有何干系?”
苏榆这才抬起头来, 走到桌边盘腿坐下——如今大多用的是高桌高椅, 仍旧使用矮桌的倒是罕见。
“此番前来, 多有打扰,倒是晚辈前些日子得了些好茶, 堪配上门叨扰大师之礼。”苏榆努力咬文嚼字, 只觉得自己舌头都快拗不过来了。
哪怕他已在武侠世界待了两年多,但跟朋友说话与跟前辈说话终究还是有所不同。
“贫僧素无贪欲, 只有这一点喜好割舍不下,倒叫施主费心了。”天峰大师一听有好茶, 脸上的笑意更浓,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
茶包缓缓打开,一阵茶香扑面而来, 里面的茶叶粒粒分明,青翠可爱,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果然天峰大师精神一震,指着无花对苏榆笑道:“正巧我这徒弟在这,论煮茶没有比他更精通的了!”
无花微微一笑,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我记得师父这里还存了一坛去年从梅花上收集的初雪,配这样的好茶再好不过了。”
说着无花对苏榆点点头权作招呼,径直出去了。
[靠我弯了]
[果然反派的五官决定我的三观……]
[等等你们立场呢?]
[他那么好看,我先冲了!]
[???冲什么?]
[再怎么好看也是个反派啊!!]
[他杀了那么多人因为好看就能原谅吗?]
[公孙大娘也好看之前你们怎么不说?]
[公孙大娘又没见到脸]
[……我竟无言以对]
[醒醒啊你们难道灭霸长得好看就可以被原谅了吗?]
[问题是灭霸不好看啊……]
[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这不是你看的文学作品,而是真实的人啊!难道你喜欢拔叔在现实里碰到也会兴高采烈被他吃?]
苏榆看了眼弹幕里关于三观和五官的辩论,发现最后还是三观占了上风,很是开心。
恰在此时,天峰大师亲手给苏榆倒了杯茶水,一双眼睛像是能看到人的心底:“施主此番前来,怕不止是为贫僧送茶吧?”
“……您慧眼如炬。”苏榆一时语塞,竟想不到什么借口搪塞过去。
他今日来此是为了先和天峰大师打好关系,才好揭穿无花假死,但如今无花就在外面,他总不好说我怀疑你徒弟就是最近江湖上众多大案的凶手吧?
但天峰大师就那么平静的看着他,让他一句谎话都吐不出来——谁能在这样的眼神下说谎呢?
苏榆看着天峰大师因岁月而添上沟壑的眼睛,诚恳地道:“我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来拜访大师也是因为敬仰大师的仁厚。”
这话算不上说谎,只是也并没有全部说实话。
“哈哈,”天峰大师笑道,“施主的仁厚之名,哪怕贫僧隐居在深山,也是听说过的。”
“您说笑了,萤火之辉怎敢与皓月争光。”苏榆低头呷了一口茶水,谦虚道。
这茶真不愧天峰大师好茶的名声,入口清香,沁人心脾。但要是没有刚刚从商店买来的一次性测试器,他还真不一定敢喝。
毕竟这可是无花泡的茶,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系统出品的测试器当然不会骗人,苏榆趁机夸赞了这茶几句,顺理成章地开始与天峰大师讨论茶叶的产地品种等等问题,成功蒙混过关。
正说着,苏榆就听见门口有动静,还以为是无花泡茶回来了,没想到一抬头就看见楚留香熟悉的脸。
楚留香一惊,但尚未开口,就见无花已汲水而归,手里举着一个木制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套精致的茶具。
二人在门口狭路相逢,心下都是一惊,但不愧是武林新一代的翘楚,不过一瞬就反应过来。
无花含笑道:“如此深夜,楚兄贸然而至,不知所为何事?”
楚留香大笑道:“我听闻天峰大师这里素有好茶,馋虫犯了当然要叨扰一番!”
这话当然不是真话,只不过楚留香见苏榆在此,知道无花尚且没有机会下手,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临时改口罢了。
他虽然信不过无花,但苏榆的本事是他已领教过的,自然不会不信。
天峰大师笑道:“贫僧虽久不闻世事,但当代俊杰还是知道一些的。如今得见,果然不负盛名。”
这样的话虽然是客套,但从天峰大师口中说出,更是江湖前辈对后辈的认可。
楚留香忙道:“不敢,小子顽劣,不过是胡闹罢了。”
这当然也是客套,楚留香的名字,恐怕还没有人不知道。
“来者是客,陋寺无酒,正好无花烹了茶来,贫僧便以茶代酒,敬各位少侠一回!”天峰大师笑呵呵地招待楚留香。
有好茶的时候,他的心情总是比平时更好一点。
“果然是好茶!”楚留香先看过苏榆才敢喝了一口,立马夸赞道,“水更是好水。”
无花脸色不变:“不过是些初雪溶的水罢了,楚兄若是喜欢便带些回去。”
两人来回几番,看似平常的对话却让人感觉风雨将至。
不多时,楚留香便起身告辞,无花自然出门相送。
无花送楚留香出门后,房间里就呈现出一阵难言的寂静。
天峰大师闭上了眼,低低的问道:“无花回不来了,是么?”
“您……!”苏榆一惊,下意识就要否认。
一只苍老枯瘦的手掌挡在苏榆面前,挡住了他未出口的话。
“贫僧虽然老了,但心还没瞎。”天峰大师自嘲一笑,一直平静的脸上也染上了难言的苦涩,“从我收下无花开始,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没有再用“贫僧”这个称呼,也许是因为悲痛,也许是因为悔恨,但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哪怕是天峰大师本人,也不一定能说清楚。
茶壶里的茶早已经放到凉透,苏榆和天峰大师就在这难言的寂静里,沉默地等着。
窗外的月光像是也感受到这凝滞的气氛,悄悄躲开了这间禅房,庭院里栽种的竹子在风中沙沙作响,更添一分凄凉。
“罢了……”天峰大师叹道,“生死有命……生死有命啊!”
苏榆沉默。
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一个老人,他钟爱的弟子其实是个恶魔,从来没有感激过他,甚至想着把他害死。
而这位老人现在还在为自己的弟子可能遭遇的不幸难过。
刚刚楚留香的表现很明显,就是不想在天峰大师面前揭露无花的真面目。
也许是怕天峰大师接受不了,也许是为了给无花保留颜面。
但苏榆也并不打算揭穿,为了一个恶人去伤害一个好人是最不值得的事。
他不愿意看到天峰大师更加悲痛。
夜,更深了。
楚留香终于回到了寺里,带着已经死去的无花。
无论如何,无花始终是天峰大师的弟子,哪怕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也该让无花回到这个把他养育大的老人身边。
无花的尸体已经僵硬了,硬挺挺的僵在床榻上。
他的脸色铁青,再也没有了被人夸赞的莹润洁白。
天峰大师毕竟已经是个老人了,这样的惨剧让他如何接受呢?
所以他回到了他的房间,也许会给无花念上几卷经书,也许会替他在佛前供上几炷香。
但那都不是苏榆和楚留香应该关心的事了。
苏榆看着无花的尸体,像是从来没有见过无花一样,仔仔细细地盯着。
“无论怎么看,他也已经救不回来了!”楚留香难得有些失控,语气生硬地对苏榆说道。
苏榆仍然盯着,连头都没有回,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他并没有明说,但楚留香还是听懂了——不如说,这世上楚留香听不懂的话才算稀奇。
楚留香顺着苏榆的目光看向躺在床榻上的无花,轻轻地道:“自然是让他入土为安。”
“他犯下的罪行呢?”苏榆对他的决定没有一点意外,淡淡地问道。
他早就知道楚留香是个心软的人,所以对于无花,他当然也会心软。
无花在楚留香心中,怕是最干净最一尘不染的人,这样的朋友却是犯下种种罪行的凶手,他如何能不难过?
但无花已服毒自尽,过往种种在楚留香心中,恐怕只剩下无花翩然若仙的风姿了。
听闻此言,楚留香胸中腾然升起一股怒气,大声道:“人死如灯灭,他既然自己死了,难道还要他的尸首给人糟践吗?”
苏榆霍然转身,一双金棕色的眼睛炯炯看向楚留香:“那你的意思是,那些无辜受害的人,就白白送了一条性命,白白给人糟践?甚至他的亲弟弟也差点命丧他手!”
楚留香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怒气道:“我不欲与你争辩,无花已经死了!他生前是我的朋友,那我自然不能看着他受此折辱!”
“我以为……”苏榆看着楚留香的眼睛,静静地道,“我与你,也是朋友。”
楚留香蓦然一顿,哑口无言。
苏榆苦笑一声,道:“也罢,我知道你不信任我。”
“倘若我说无花还活着,你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