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遗命

李璃睡得很熟, 很沉,他太累了,这个累甚至到达了梦中, 化成了沉沉的包袱,压在他的身上。

他梦到了小时候, 冷宫的门跟外面是常年关着的,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想要送东西,只能开一条门缝。

门缝的大小依给的银子而定,敲门银不够,连只手都伸不进。

住进冷宫的人大部分都不被人惦记,自然无人来修缮这破败的宫殿, 墙角处不知何时有了一个小小的狗洞成人通不过,不过小孩子却能爬出来,草木碎石掩着, 不仔细寻找没人发现。

学了三脚猫功夫的李璃就不止一次从这里进出,有一次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带着一个小太监, 还是少年的李航站在冷宫外, 主仆俩做贼一般,递了一个荷包进去。

这个时候正是上书房放客的时候, 他俩显然是偷溜过来的,然而半晌, 里面都没什么动静。

小太监面露为难地回头看主子,李航似乎在犹豫, 可是最后还是咬了咬牙,又掏出了一块玉佩。

李璃隔得远, 看不清那玉佩长什么样,但是看李航心疼而忐忑的模样,一定很珍贵。

玉佩一递,门终于开出了大缝,小太监赶紧将一个不大的包袱送进去,跟里面的再三嘱咐,才随着李航快步离开。

当夜,李璃嘴里含着李航放在包袱里的酥糖,拿着一包自制迷药,摸进了那管门的管事太监的屋子,翻箱倒柜地找那枚玉佩。

任那管事太监藏得再深,李璃也是找到了。他每日带在身上,在那个时间段钻出狗洞,偷偷地看着大门,期待着兄长再一次到来。

可是等了很久,李航一直没有来过。

太后看着玉佩叹息说估摸着是被贤妃发现了。

放不下亲娘稍微接济点儿,贤妃或许不高兴,但睁眼闭眼不会逼太过,然而连这种珍贵的玉佩都送出去,却是刺着她的心了。

李璃很担心,揣着玉佩偷偷摸摸地溜出冷宫,他算着上书房的时辰躲在李航必经之路上,终于等到了人,只是他发现那位贴身陪着李航的小太监不见了,换成了一个老成严肃的跟着,其中监视之意太过明显。

太后之言一语中的。

李璃偷偷地回来,将玉佩跟自己没舍得吃的酥糖放在一块儿,一直到很久,李航跟了太子,得了更多自由,才再次出现在冷宫附近。

李璃将玉佩还给他,李航却摸着弟弟的脑袋,随手便将这枚玉佩丢进了湖里。

他清晰地听见李航说:“既然已经丢了,找回来也没什么意义……”

安神香还在燃烧,可是床上的李璃却忽然睁开眼睛,蓦地坐起来。

边上打着盹的云溪被他的大动作给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这样都能醒?没睡多久呀!”

李璃没有解释,直接下了床,哑着嗓子问:“东来南往呢?”

“那俩太监也累得够呛,我就让他们去休息了。”云溪看着李璃有些发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我得进宫去。”

“啊?可你不是才刚被二师兄给送回来吗?”

李璃抿了抿唇说:“我心里很慌,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云溪:“……”这感觉也太准确了,樊之远刚将施愉偷偷安排进宫呢。

不过这宠妃死而复生,或是假死脱生都是不得了的大事,若是事发被人所知然后摊在李璃头上,云溪这半个江湖人都觉得要命。

他抹了一把脸道:“施夫人进宫了。”

李璃微微一愣:“什么?”

“那位愉妃娘娘派人来请你帮忙,她要进宫见皇上。二师兄见你劳累,没让人打搅你,直接安排下去,偷偷送进宫去了。”云溪也没隐瞒,一五一十地交代道,“二师兄说等你醒来就告诉你,没想到这么快,让我觉得我的安神香就点了个寂寞。”

李璃没搭理云溪的自我调侃,直接往门口走去。

云溪头皮一麻,连忙将他扯回来:“外头那么冷,你穿一件单衣就出去,二师兄知道还不得杀了我!”

正说着,东来和南往就来了,多事之秋,这俩内侍就是躺下也睡不着,提前过来伺候,正好见到李璃也醒了。

等他们服侍李璃穿好衣裳,披好氅袄,管家匆匆推门而入,急切道:“王爷,宫里来消息了,皇上紧急召见了左相,宋国公,顾大人和王大人,大将军让您尽快进宫。”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李璃的脸色顿时刷白。

东来和南往面面相觑,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皇上醒了,怕也是最后一次醒来。

“王爷,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然而管家还未说完,李璃就命令道:“备马。”

“是。”

马车虽舒适温暖,可速度却慢,而李璃根本等不及。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冲出了房门。

春节已经没几日了,按着日子算,昨日算是小年夜,该是阖家欢聚一同迎接新年的日子。

就是王府里,下人们也忙碌地准备起来,给府里增添年的味道。

红色渐渐覆盖到了街上,帝王的身体好坏没有影响大家期待过年的喜庆。

疾驰的马踏起地上的浅雪,寒风呼啸从耳畔过去,李璃明明觉得很冷,可是手心却还是沁出了汗液。

他真怕来不及……

四位大臣几乎是一同达到明正殿,他们彼此看了一眼,没有多话,然后整理着装,走进殿内。

一位丞相,两位尚书,一位大学士,从身份上来说,作为听召大臣,甚至托孤辅臣都尽够了。

寝殿之外,乃是各宫妃嫔,一个个红着眼睛,不知道是在为燕帝伤心,还是在为自己,但只敢小声啜泣,不敢放声惊扰。

作为皇帝的女人,一旦皇帝去了,有子嗣的还能有个盼头,没有的,作为太妃,太嫔之类的便只能移居更偏僻的西宫,给新皇的妃子腾地,众人挤在一起,老死宫中。

明正殿的内侍一路领着他们走进寝宫,里面,除了燕帝,便是太后和周美人,但是没有怡亲王的身影。

周美人坐在一个绣墩上,捏着帕子,满脸哀戚,这个发现,让左相心中惊喜不已,却让另外三人沉下了心。

此时此刻,他们有什么想法已经毫无意义,这个国家说到底还是皇帝的,众目睽睽之下,连太后都没有反对,更何况他人呢。

只是终究为了李璃叹息。

燕帝此刻正靠在床头,精神看起来不算差,脸色甚至带了一丝罕见的红润,仿佛大病将愈,很快就能临朝。

然而太后红肿的眼睛和即使沉默都抑制不住的悲伤,却显示着这只是一个错觉。都是经过大半辈子的人了,怎么会不知道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左相眼中迅速凝聚起眼泪,连太后都来不及拜见就跪了下来,一进门就哽咽出声,饱含心痛地唤了一声:“皇上……”

而其余三位大臣即使不如左相如此失态,也露出悲哀的神色,跟着深深一拜。

君臣一场,就此别离,总是令人唏嘘。

燕帝的面容平静,身体也是极放松的,是难得的宽和,只有一只手紧紧握成拳,不愿放开,里面正是施愉的一只耳环。

他的语气平淡道:“朕自知大限已到,此时召卿而来,便是宣布遗诏。”

“皇上……”左相正要表明一下心迹,却见燕帝微微一笑,制止了他,“朕时间不多了,左相不必多言,正事要紧。”

“是……”

燕帝道:“朕回顾这一生,至此却发现德不追长兄,才不及幼弟,空有雄心凌云之志,却无治世强国之能,因此庸碌六年,未有丝毫建术,可悲可叹。此虽一大憾事,却也一大幸事,大燕江山终未曾断于朕之手。此去见李家先烈,面上无光,心中惭愧,然而大限已至,追悔不及。”

燕帝自负,哪怕嘴上明着说自己无能,心中也并不承认这一点,如今坦然,甚至倒是令人惊讶了。

至于这卖国之事,燕帝虽有罪,然而罪魁祸首却另有他人。

他这么说,难道是要替左相背负这罪名吗?

王大学士有心抬头说上一句,却被边上的同僚拉了回来。

说了又能如何,除了给左相借题发挥的机会,毫无意义。

左相听见响动,回过头,一见王子怡的不满,心中冷笑。

燕帝似乎没看见这跪地四个大臣的暗中动作,只是自顾自地说:“朕这一去,正好是新年啊。”

他的目光遥远深幽,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宫墙,看到街上喜庆热闹的景象,红福和春联挂在门上和窗上,听到那霹雳吧啦的爆竹声,孩子们嬉笑玩闹,各家团圆……

他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道:“朕没为百姓们造福,那这最后一次,也别给他们添堵了。朕若去了,民间只需一日默哀,春节里,鞭炮不止,酒水不断,喜庆照旧,热热闹闹的,让朕在天上看到。”

这第一个遗愿简直是仁君惠民。

左相深深磕头,大声道:“皇上仁爱。”

其余三人一同道:“皇上仁爱。”

“第二,后宫诸妃,皆未有生育,此乃朕之错。花样年华,不忍寂寞凋零,若想有归家者,尽可离去,旁人不得阻拦。若无处可去,请太后代为安置,时常看顾。”

大燕朝从未帝王驾崩,妃子放出宫去的先例,按理合该在宫中荣养。

然而荣养这二字对于没有生育,没有势力,没有品级的宫妃来说就是个笑话,日子其实并不比冷宫里好。

燕帝这么做,虽然于理不合,但的确亦是仁爱之举。

四位大臣都没有反对,太后点头道:“哀家明白。”

“第三,亦是最重要的,朕这皇位……”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手心攥出了汗,心中佛祖天尊求了一遍,期待着竖起耳朵。

终于在一顿之后,燕帝道:“帝王者,重担矣,非心胸宽广者不能任,非心怀黎民者不能得,交于他,朕才无憾无忧。即日起,封怡亲王李璃为皇太弟,以正国基,以安天下!”

这最后一声,燕帝用了力气,声音在空旷的寝殿中回响,可他人寂寥无声,许久未曾说出一言。

特别是左相,睁着眼睛,看着燕帝,仿佛听到的是一个幻觉,他不相信,他一点也不相信。

他动了动唇,回头看了看其余三人,大学士王子怡亦是一副见鬼的模样,然而他是欣喜的,也是欣慰的。顾如是和宋国公虽然没说话,却是长吁一口气,彼此一望,会心一笑,似乎早有所料。

“皇上——”

周美人从绣墩上跌下来,惨白着一张脸,难以置信地朝燕帝踉跄过去,月份小,她的肚子还不显,可是为了标明身孕,已是穿上了宽松的腋下裙。

“我不信,皇上,您说什么……您这么做,置我们娘儿俩于何地?皇上——”

周美人这般质问让太后皱起了眉,不过孕有皇嗣,自是期望极大,而燕帝直接剥夺了她的希望,周美人如此反应倒也说得过去。

毕竟这样一来,周家便是完了。

不过她还是斥责道:“大声喧哗,成何体统!”

“皇上,您答应过臣妾的,您答应的……”周美人根本不听,她泪流满面,一番挣扎,匍匐到了龙床前,颤抖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握住燕帝的手。

然而后者直接挪开了,燕帝低下头,看着周美人,讽刺一笑道:“朕是答应了,可是爱妃……这孩子真是朕的吗?”

燕帝的声音不大,平静地让人害怕,然而在这个寝殿中却清晰可闻。不只是周美人僵在原地,干嚎哭泣之声戛然而止,就是周围所有人都震惊了,连带着匆匆带着大将军到达寝殿的李璃都停下了脚步。

他们包括三位大臣不约而同地望向左相,带着不可思议,只觉得这人真是疯了。

混淆皇室血脉,可连诛九族,还真敢啊!

太后慢慢地看向周美人,那双悲痛的眼睛在这个过程中渐渐转为狠戾,犹如淬了毒的刀剑,抬起手给了周美人狠狠的一巴掌!

“贱人!”

她是气急了,用了所有的力量,周美人身体本就虚弱,一下子栽倒在地。

尖叫之声传来,借着她的身下慢慢渗出了血,痛苦的呻吟下,无人上前一步搀扶。

燕帝冷冷地看着,用更冰冷的话语道:“第四,周美人淫乱宫闱,以孽种充当皇嗣,企图谋窃李氏江山,欺君罔上,其罪当诛,夺美人之位,赐死罪。”

闻言,周美人再也坚持不住,晕厥了过去,两个内侍走进来,将人拖了下去,拖拽之中,一条鲜艳的血痕留在地上,看得让人心惊。

燕帝抬起头来,看着李璃掷地有声道:“最后,护国忠魂,受奸人所陷,既真相浮水,便是先帝所定,也当重新审理,使冤者昭雪,恶人伏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