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复得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刑部的动静很大, 官兵全城出动,搜捕藏在街头巷尾的暗中蛇鼠,蛇头众多, 老鼠四散,这断时间, 发生了太多的事, 一出又出,流言蜚语早已漫天飞舞, 其实并不容易。

不过京城这地,各坊各街,论真正的地头蛇,还是八卦小报的记者,这些明里暗里的动静, 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横竖秋后的蚂蚱就那么一只,盯着那边,基本就全了。

大半夜的左相府终于迎来了敲门声。

左相没有歇息, 衣着整洁,一丝不苟, 就连官帽都戴得稳稳当当, 仿佛就等着来人。

宋国公亲自带领官兵,同样的补服官帽, 一步一步随着他大门的打开,踏进了左相府。

“都说宋国公是真正无私之人, 怎的皇上还没发话,就迫不及待地成那位的马前卒, 替他将心腹大患除去呢?”左相背手站在廷中,对宋国公笑道, 口吻淡然,语气却讽刺。

他的身边是相府的家丁和侍卫,一样举着火把,手中拿着武器,对着官兵神情戒备。

宋国公是一贯的严肃,深刻的法令纹,毫无表情:“老夫办事,从来依章而行。”

左相佯装惊讶:“这么说,宋国公是见到皇上圣旨了?”

“未曾。”

给予宋国公的是一声冷笑,左相指着门口道:“那就请吧,看在同僚的份上,老夫就不计较你深夜私闯官宅的罪过。”

这般不客气,宋国公也没恼,干他这一行的,这种事情显然是见多了,反而说:“左相稍安勿躁,本官今日前来,是为了抓捕一个重大嫌犯,此人窥伺御前,诬陷朝廷大员,心怀不轨,搅弄风雨,尤为可恶。相关人等已经捉拿归案,只剩这个主谋了,还请左相看在国法之上,让本官将人带走。”

此话一出,左相身边的心腹幕僚顿时后退了一步。

而左相却往前一步,强硬道:“这京城里什么时候连话都不能说了?圣上一召见樊之远就气急吐血,不是他还能有谁?樊之远做贼心虚,倒打一耙,宋国公不去调查他,反倒是抓捕无辜之人,未免也太可笑了!”

宋国公微微侧了侧目,刑部侍郎递了两张口供上来。

“樊之远有没有罪,暂时无人证明,除非皇上醒来,亲自说出真相下令调查,本官才能依律查办,否则就是全天下都指认他,也只是猜测。可是藏于相府之中的这人,却有人证和物证,这空口诬陷,心思叵测雇人散布谣言,无法抵赖。左相若是还有为相的风度,那就请将人交出来,否则兵戎相见不说,本官少不得参上一本。”

到了这个地步,他的势力已经大大缩减了,左相岂会把人交出去,他嗤之以鼻,不为所动。

“那宋国公试试,老夫就站在这里,看谁敢动!”

此言一出,左相府的家丁侍卫不禁按紧了手中的兵器。

宋国公眉头皱也未皱,却是不惧,直接走向左相,随着他进一步,刑部官兵也跟着进一步。

刑部按律行事,也并非抓捕朝廷命官,不过是左相身边一个白身幕僚,相府阻挠便是一件错误。

家丁侍卫们面对着步步逼近的官兵,面露犹豫,纷纷望向左相,而后者死死盯着宋国公,抖了脸皮。

“皇上还没去,这就等不及了!怡亲王为了一个男人,置兄弟之情,君臣之义于不顾,这样的帝王,宋国公,你们就不怕他因私情断送大燕江山?”

这翻大义凌然的话从左相嘴里说出来有些令人发笑,却成功让宋国公停下了脚步。

他似乎重新打量着这位把持朝政多年的相爷,发现此人跟病榻上的皇帝很是相似,都到了强弩之末,而唯一能做的便只剩下挑拨离间了。

可惜,任何一个人发出这样的质疑都有可能引发宋国公的思索,然而左相……天底下有比他更不顾这江山社稷之人吗?

或者说,他怎么还有脸说得出口?

“人性之恶不可思也,周安,没了良心的人不得善终的。”

宋国公说完,抬起手。

“相爷!”幕僚大喊了一声,左相瞳孔骤然一缩。

两方正剑拔弩张之时,忽然一个高嘹而尖细的声音传进来。

“皇上有旨——”

一触即发的氛围顿时在这声音之下消失了,所有人纷纷下跪。

“皇上有旨,宣左相周安,吏部尚书顾如是,刑部尚书宋敏,大学士王子怡进宫觐见——”

听着这份宣旨,左相立刻磕头大喊:“臣遵旨。”

宋国公微微一怔,只见那太监道:“宋国公,您也快跟杂家进宫吧,另外两位大人应该快到了,皇上等得着急。”

“臣遵旨。”

而此刻的宫内,福全离去不久,燕帝就闭上眼睛,一次比一次重的呼吸声仿佛黑白无常的锁链,将他的身体箍得越来越紧。

忽然寂静的寝殿内,传来一个脚步声,轻微而缓慢,迟疑却坚定。

这不是身边惯常伺候的人,陌生的,却毫无征兆地牵动着他的心。他缓缓地睁开眼睛,艰难地转过头,已经浑浊的视线慢慢对焦起来,接着萎靡的瞳孔一睁……

“朕难道已经死了吗……”面前的人就是他再敢想也想不到,再希望也实现不了,只有下了地狱,过了桥,才有渺茫的机会再见一次。

“阿愉,原来你一直在等我……”

神情的恍惚,现实与虚幻燕帝已经分不清了。而听着这话,施愉停下脚步,望着床上之人。

“是,我一直在看着你。”施愉说话的时候,发现自己意外的平静。

千方怪罪,万般怨恨似乎随着大限将至也跟着烟消云散,而那份爱和牵挂也像找到了源头,终究能在此做个了断。

死亡,是一件神奇的事,会让他人变得宽容起来。

燕帝似乎想伸出手,够一够那张日思夜想的容颜,然而不知是毫无力气还是突然胆怯,他终究只是动了动手指,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施愉笑了笑:“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一步错,步步错,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施愉没有太过靠近,她会出现在这里,自不是单纯地顾念旧情,更多的是外面关于樊之远试图气死燕帝的流言。

而想解开这别有用心的局面,没什么比燕帝自己澄清更来得合适。

受李璃照拂良多,施愉怎么可能无动于衷,这也是樊之远考虑之后立刻答应她要求的原因。

“其实早该离开的,可我放心不下,所以依旧逗留于此。”

这一语双关的话让燕帝的眼角顿时湿润,他张了张嘴,看着施愉道:“可我不配。”

不配拥有你,不配受你牵挂,更不配再奢求你的原谅。

而这三个字却让施愉怔在了原地,回想她们几次争吵,激烈极端,燕帝从来没说过这般示弱的话。

“阿愉,对不起……”

眼眶染上了湿意,施愉平静的心终于就此打破,她不禁往前了一步,细细地看着燕帝,心说若是还在一起的时候,她能听到这方歉疚,又岂会走到这一步?

失望是一点一滴的积聚,这才让彼此放了手。

此时此刻,施愉忽然明白燕帝的打算,她来不来其实是一样的结局。可来了,她才会有那么一丝欣慰,至少让她觉得这个男人并非无药可救,还是有一点担当的。

“我没失望。”施愉说,“你终究没让我失望。”

“真的?”

施愉点头:“嗯,若是下辈子……”

“我给你做牛马……”燕帝接口道,眼中染上了奇异的色彩,看着施愉一字一句道,“而你……别认出我。”

眼泪从施愉的眼中顿时落了下来,哽咽之声压抑不住泄露了出来。

“阿愉,能见到你朕死而无憾了……走吧,再也别回来了,多笑一笑,朕在天上看着你才高兴……”

说了这么多,再恍惚也知道面前站着的是活生生的人,燕帝没有精力再去思考为什么,只能深深地望着她,尽可能地将她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施愉捂着嘴缓缓地点头,接着她抬起手摘下了左耳的一个珍珠耳环,蹲下腰,轻轻地将它放进燕帝的手心里。

干燥的手带着还未消去的薄茧,碰触的那一瞬间美好地让燕帝感到不真实,可他克制着,没有握住那只手。

小巧的珍珠耳环曾经是帝王赏赐中的一件,或许燕帝自己都不记得了,而另一只还戴在施愉的右耳上,此刻他牢牢地捏着手心来,微微有些膈手,却更加真实。

“阿璃家的孩子至今没有名字,皇上,你给取一个吧。”

外面急促的脚步声在临近,宣召之人都到了。

施愉说完这句话便起了身,没有再去看燕帝,而是头也不回,坚定地走出寝殿。

燕帝的脑海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翻来覆去的这句话。

他怔在原地,激动地不敢想,却抑制不住所有的思绪奔涌而去。

兜兜转转,忙忙碌碌,心焦力悴,却发现幸福和未来曾经就在他的手边,然而迷雾遮掩,心思蒙蔽,手一松,被自己放开了。

悲伤和喜悦交织在心口,绞在一次无比的疼痛,视线变得模糊,眼泪从眶中不断倾泻,湿润了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