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前最忙碌的大概就是刑部衙门了, 宋国公的班底都很拼,有大案的时候衙门上下几乎都不回家。
更何况,这是定北侯的案子, 枉死多年,还背负着失地的骂名, 忠烈之魂就在天上看着, 如何不拼?
护国为民的将士不是死在沙场,而是在奸人的陷害和帝王的猜忌中终结此生, 别说樊之远不甘,只要拥有一丝良知的臣民都不愿他们再受屈辱一日。
深夜,地牢中的火把点亮阴森的监狱,刑部侍郎亲自执笔录口供,听着上峰与姜直一来一回的问答, 没有动刑,没有威吓。
姜直哪怕是阶下之囚,可作为燕人, 流落异乡多年,其中心酸苦楚大概不比人头落地来的轻松, 而最终还能回到故土, 看他配合的模样此生应当毫无遗憾了。
十恶不赦的罪名,结局如何, 姜直似乎并不在意,或许, 这背负罪孽的人其实已经累了。
所以他认罪很快,宋国公问什么, 他就答什么,很快如何陷害定北侯, 又与何人勾结,封存已久的真相慢慢揭露在宋国公的面前。
一连串的名单之中,左相首当其冲,负责做假信函的俞自成虽然早已经伏法,可是他留下的口供足以将这一环给扣上。
事情清晰明了,这大概是宋国公接触过的天底下最简单的案子。
刑部侍郎将口供交给宋国公,后者看了看,示意让姜直签字画押。
姜直没有犹豫,一手指印一手名字直接落于纸上,刑部侍郎又仔细瞧了两眼,然后对宋国公点点头。
审问就这么结束了,宋国公起身,只是站起来时他忽然又问了一句:“以定北侯的为人和气度,以他对你的赏识,本官想不明白,你为何这么做?”
姜直听着缓缓地抬起头,惨然地一笑:“再如何赏识,我也不姓魏,皇上想动他,没有我,也会找别人。李家天下,不都是这样吗?”
这个理由,荒唐,自私,却又无比的真实,类比当今,让宋国公顿时怔在了原地,心情跟着无端沉重。
不过他没让姜直看出来,口吻淡淡:“本官没有疑问了。”
姜直见他要走,不禁往前挪一步,随着铁链摩擦在地上,唤道:“宋国公。”
宋国公回头。
姜直低声恳求道:“我,罪人有一个请求,可否通融?”
“你说。”
“能让我见见他吗?”
宋国公很快想明白了是谁,只是难得讽刺地问:“一路而来,没见过?”
姜直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摇头,苦笑道:“无颜面对,可是我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说什么呢,无非就是愧疚,一声歉意弥补的了什么?
宋国公想到樊之远,那般冷硬的性子,也怕自己失去理智手刃仇人,怎还会来见?不过他没有拒绝,只道:“本官会传达。”
“多谢。”
樊之远如宋国公所料,未曾理睬。
而第二日,宋国公进了宫,站在明正殿外。
可不巧的是燕帝昏睡未醒,他从清晨一直等到傍晚宫,见着进出的宫人,依旧没有见到帝王。
而此刻的怡亲王府里,李璃的怀里正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小胖墩,在他身后云溪正不停地做着鬼脸,孩子那张胖脸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又紧张地望着自己的小师叔,在云溪佯装扑上来的时候,顿时手脚并用狗刨着,一边发出咯咯咯的兴奋笑声,一边用力地往李璃怀里躲藏。
“悠着点啊,宝贝儿,你不知道你现在很沉吗?”不到三月大的孩子其实不重,可是一直在怀里那就够累人了,李璃拍了拍他的屁股,不痛不痒,反而让他笑得更欢了。
“师兄,他叫什么名儿?”云溪伸出手指逗了逗他问。
李璃道:“还没取呢,先宝贝宝贝地叫着呗。”
“你这也太敷衍了。”云溪不满。
李璃却笑了笑,低头亲了一口,没有多解释。
这时,听着东来靠近的脚步声,云溪自觉地对着李璃怀里的孩子伸出手道:“宝贝,给小师叔抱抱,我带你去飞高高。”
云溪做了一个大鹏展翅的动作,非常神气。可惜这孩子只顾着笑,咿咿呀呀吐泡泡,对那双伸出的手一点也没兴趣,反而生怕自己被抱走一样,抓握着李璃的衣裳,神情有点紧张。
“啧,就是亲爹也没这样粘的吧?”
李璃刮了一下宝贝的鼻子,抬起头来,便见东来禀告道:“王爷,宫门下钥了。”
外臣不能留宿宫中,宋国公自然只能离开。
不过李璃还是问了一句:“一句话未留?”
东来摇头:“没有。”
云溪闻言不禁纳闷道:“皇上今日难不成昏迷一天?”
东来笑道:“端进去的药都喝了。”
云溪一愣,然后低头看见李璃正轻柔地将小宝贝伸进自己嘴巴里的肉手指拿出来,似乎并不在意。
云溪低声说:“宋国公这个时候进宫是为了二师兄的定北侯案吧?”
李璃拿过边上干净的帕子将占满口水的小婴儿手指头擦干净:“对。”
“那皇上是……还不愿意吗?铁站如山,天下百姓都知道是冤案,为什么?”云溪想不明白。
东来唤来奶娘,将饿的吃手指头的孩子从李璃的怀里抱走,生怕他哭闹,赶紧让人出去了。
李璃说:“其实我也有些弄不懂他了。”
李璃觉得自己给予的条件真的已经非常优越了,然而到现在也没听到他哥答复。
不仅李璃觉得奇怪,就是太后都纳闷着。
太后端着一碗薄粥,小口小口地喂给燕帝,见着如此憔悴虚弱的长子,哪怕存心替小儿子再问一个准话,她一时也说不出来。
反而是燕帝,望着母亲担忧的面容,嘴角居然含着一丝淡淡的笑,一直配合着张嘴咽下每一口粥,哪怕对他而言根本没什么味道,下咽也来得痛苦。
一碗清空,太后微微有些惊讶,燕帝道:“母后,朕记得您最讨厌的便是樊之远,现在您倒是看开了。”
燕帝的床头放着一张八卦小报,最新一期,版面上就是那副精益求精的提亲图。
如今的八卦小报几乎是京城人士的日常,只要出刊,必然都要买上一期,如今燕帝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但是看份报纸的精力还是有的。
太后闻言说:“儿大不由娘,哀家的反对已经不重要,自是他开心就好。”
燕帝拉平了嘴角:“您其实从来都没讨厌过他吧?”
太后没有说话,燕帝又自顾自道:“就那么肯定此人能让阿璃幸福吗?”他的语气带着一抹讽刺,“男人和男人,朕回想着从古至今没有一对是有好下场的……”
太后摇头:“路都是自己选的,至少现在这两人挺好。”
“挺好?连私生子都能原谅,不就是看着阿璃能为他平反吗?”燕帝的声音下意识地提高了起来,似乎心有气愤,“樊之远此人,心机深沉比之阿璃可不逞多让,看着吧,此事没那么轻易过去!”
他的目光落在那份小报上,嘲讽更甚:“怡亲王有后,他魏家难道就能绝了香火,今后必然……咳咳……”
燕帝的眼睛在逐渐浑浊之下居然清明了起来,只是一时气岔,又猛地咳嗽起来,吓得太后顺着他胸口,又忙递上水让他喝了一口:“皇帝,你怎么样了,万万不要激动。”
“朕……朕只是不想……那个看着精明实则是个傻子的笨蛋……”燕帝的声音越来越轻,紧紧地握着太后的手,看着她说,“母后,让朕看看那个孩子……”他说完,最后干脆便闭着眼睛喘气。
太后将他缓缓地放平在床上,拿起露在外头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瘦骨嶙峋,比之她的手更加隔人,让她一时间糊了眼睛,然而刚要落下眼泪,她又抬手拭了拭眼角,将燕帝的手塞入锦被中后便离开了。
第二日一早,太后的辇驾亲临怡亲王府,将这个孩子带进了皇宫。
而同一时间,明正殿的宣旨太监则去了大将军府,宋国公没等来帝王的召见,而樊之远先有了这个机会。
太后许久没抱孩子,可技艺没有生疏,这样肉墩墩的小胖子在怀里,任哪个做祖母的都欢喜,瞧着就舍不得放开,没假他人之手,就这么抱进了明正殿。
“皇帝,你瞧,这养的多结实,哀家抱了这一路手都酸了。”
燕帝艰难地撑起上半身,目光紧紧地望着太后怀里的胖墩,说:“哭过。”
“可不是嘛,嗓门还大,你是不知道,一边哭一边巴巴地望着阿璃,死活都不肯离开,那模样看得心都要化了。”
那一双眼睛被泪水冲刷了一下,更加水灵灵黑黝黝,趴在太后的怀里还一脸委屈,光瞧着就让人柔软。
似乎感觉到了另一外一个人,小家伙抬起头看过去,跟燕帝的视线刚巧对了正着。
燕帝只觉得这心跳不知为何突然加快,在孩子目光下,他勉强露出一点笑容,似乎害怕吓着他。
但是奇怪的是,这孩子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不仅不害怕他如今这可怕的模样,反而伸出了胖手。
太后惊喜地说:“皇帝,他这是亲近你啊!”
说着,太后将他抱到了燕帝的病床前,小家伙够着手去触碰燕帝不知什么时候也抬起的手。
一只白嫩嫩肉嘟嘟,另一只干瘪如柴,抬到一半,燕帝忽然收回来了手,转过身咳嗽了两声道:“母后,抱远些,别过了病气……”
太后依言后退了一步,可小孩子却依旧执着地伸着手,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咿咿呀呀地叫着,连没什么力气的小腿都开始蹬踢。
太后看着燕帝的眼睛带着一抹欣喜,一直看着舍不得移开,心中顿时一叹,还是走到病榻前,将孩子放在燕帝的眼下。
她知道孩子是长子的执念,也知道李璃存了将孩子过继给长兄的念头,这样也算是了却燕帝的心愿。
“真好,真好。”燕帝眼中微微湿润,他没舍得用手触碰,只是紧紧地看着,一寸一寸带着看不过来的贪婪。“叫什么名儿呢?”
太后道:“还没有名字,那小子糊涂,连个小名儿都没有,阿璃说,让你给取一个。”
“朕……”燕帝动了动唇,眼里带着动容。
正在这时,福全进来禀告道:“皇上,樊大将军已经在殿门口候着了。”
太后惊讶地看着燕帝,后者垂下眼睛,神色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他说:“朕已经见过了,这个孩子长得很好,很像他,朕心满意足,还给阿璃吧。”
太后心中疑惑,却没有多问,点点头,将孩子抱起来,走了。
燕帝看着她们的背影,深深地望进了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