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黑漆漆的墙壁, 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铁门紧紧地关闭,明明这黑屋之中什么都没有, 可空气里就是弥漫着一股腐烂的霉味,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这里是慎刑司的地牢, 是所有宫中之人最害怕的地方。
地牢里面封闭幽暗, 比外头的冰天雪地还要寒冷刺骨,恐惧很快就会滋生放大, 然后细细密密地附着于皮肉,仿佛有太多徘徊不去的怨魂在黑暗中蛰伏,盯着每一个进来的活人吸取生气,然后一起带入地狱,就是再胆大包天之人被关进来不出一日就会吓破胆。
可是这一次被关进来的人, 却只是安静地坐着,不吵不闹,不声不响, 没发疯,没呼救, 若是给予一点光进来看清他, 就能发现他的眼睛亮的吓人,似乎满含着期待, 紧紧地盯着这扇铁门,仿佛知道一定会有人打开来。
终于, 脚步声传来的时候,他露出了笑容。
铁门打开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还没见到来人,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道:“狗皇帝死了吗?”
火把的光芒照进来, 李璃出现在门口,平静地回答:“没有。”
张伴伴笑了笑,肯定道:“那也快了。”他非常清楚燕帝的身体状况,亲眼看着破败下来,很放心。
李璃没有否认,他看着张伴伴,跟着蹲下来问:“你是怎么骗他吃下这些毒药?”
张伴伴靠在墙上,全身是放松的,仿佛完成了重大的使命一般,对生死已是毫不在意,所以他几乎知无不言。
“皇上之前一直不敢要子嗣,可他又不愿引起后宫和权臣的注意,所以只能靠着王爷的药阻止妃嫔怀孕是不是?”
张伴伴这一句话点出了李璃的困惑,预料之外又是那么的情理之中。
连这都不相信……李璃忽然有种荒谬的感觉。
张伴伴看得出来他的惊愕,而那副模样又取悦了他。
“那时候兄弟相依为命,自是信任有加。可谁让王爷的权势越来越大了呢,连愉妃娘娘都为您说话。皇上为了挟制住你,自然想要子嗣了,只是停了药之后,后宫依旧没有动静,不就起疑了吗?”
李璃没在意他脸上的讥讽,只是说:“那药没有问题,是我亲手所制,且让人试用过,只需停药半年,药性就会全部消失。”
张伴伴嗤笑道:“半年,那也太久了!想要孩子的人就是三个月都等不及,就开始胡思乱想。只要再推一推,拱上一把火,他就能自己吓自己。别说,左相这眼光的确毒辣,先皇众多皇子之中就这一个最无能,反正要是错了那绝对是别人的错。”
“他派你去查药。”
“没错,小心谨慎,不能让你知道。”
“你说什么他都信?疑心那么重,他不可能毫无怀疑。”
张伴伴感慨道:“他当然多疑,可是我也没着急。他这人爱钻牛角尖,那段时间夜不成眠,忧思过重,本就容易生病,再加上为了生孩子毫无节制,不就快速掏空身体了吗?晕在周美人肚子上的那次之后,他就深信不疑了。”
李璃掩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握紧,可是面上却波澜不惊:“好算计。”
张伴伴没有谦虚,他很得意,坦然受之。
“吃了第一颗药开始,皇帝就再也回不去了,哪怕后来他明知道自己中了计,可他一个人人背弃的孤家寡人,哪里肯承认自己的失败?懦弱逃避,却可笑的还心高气傲……”张伴伴说到这里,得意的眼神开始浮现出陶醉的神色,似乎对自己一个太监能将一国之君给逼到这个绝境,满意至极,“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稍一犹豫,我就刺一刺他,他就头也不回得一步一步往深渊里走去了。”
“本王要为你喝彩吗?”李璃忍无可忍地站起来,“真是厉害,皇兄被你们一步一步推到这个地步,我们两兄弟因此背道而驰,真是一点也不冤。”
张伴伴皮笑肉不笑道:“王爷过奖,老话说的好,英雄都是死于小人物之手。”
李璃摇头:“你不是小人物,杨守也不是,记得救命之恩,在准备为她们复仇的时候,你们就是个主角了。”
张伴伴一点也不意外李璃能够查到那些过往,夸奖道:“王爷神通广大。”
“我只是疑惑着,明明罪魁祸首的左相,你为何却报复在我们兄弟身上?”
张伴伴哈哈大笑起来:“左相?到如今这个地步,敢问王爷您会给他一个好结局吗?樊之远的身份暴露了,您接下来该是给定北侯翻案了吧?定北侯冤屈一旦洗脱,这通敌卖国,陷害忠良不就是左相了吗?如此大的罪名,怎么着也得凌迟灭九族呀!我想不出比这个下场更适合他的了。”
“你当个太监实在太屈才了!太子妃是死的太早,不然有你辅佐,哪儿有我们兄弟的事。”
提起太子妃,张伴伴眼睛红了,那点张狂瞬间黯淡下来,他难过道:“可是我太卑微,救不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位小殿下跟她一起去,可惜当初我要是有王爷的本事,像救魏澜一样哪怕送走一个,也好呀!王爷,您既然心善,连魏澜都救,为什么不救他们呢?那可是您的侄儿!”
李璃笑了笑,吐出四个字:“救命之恩。”
张伴伴深深吸一口气,将那点怒意压下来,然后放松着,无所谓道:“无妨,很快我就能见到太子妃娘娘,服侍她去了。若是王爷不着急,不如让我听到这山崩的钟声,了却心愿?要我说让皇帝这么去了,对您好处可是最大的,不用谢。”
帝王驾崩丧葬长鸣九下,响彻整个皇城,张伴伴能听到。
然而李璃却道:“那你可有的好等了,四五年后,或许能听见。”
张伴伴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来,阴沉道:“不可能,他那破败的样子,就剩苟延残喘一口气,连这个冬季都挨不过去,哪儿还有那么长时间?你骗我!”
“骗你做什么,太医束手无策,可我师父是谁?让他恢复健康可能办不到,但延迟几年的寿命却是轻而易举的。”李璃冷笑道,“你可以在这里数着日子慢慢等着,我先送先太子府余孽还有你手下的那些爪牙去地下见主子。”
张伴伴放松的身体顿时紧绷起来,他死死地盯着李璃,奇异地问:“到这个地步王爷何必救他?你为他付出那么多,找贤臣,除忠良,为了避嫌,甚至私下都不与朝臣来往!做再过分的事,你也不计较,天底下有比王爷更好的兄弟吗?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但凡宽容一些,都会感激在心。可是他呢,还是那么猜忌你,恨不得你立刻去死,时刻想抓住你的把柄,连晚上做梦都想看到樊之远打败仗,你跪在他脚下痛哭流涕的样子,都快癔症了!让他赶紧去见先帝不好吗?您名正言顺地登上大位,替定北侯翻案,让樊之远永远铭记你的恩情,王爷,这不好吗?让天下臣服于你脚下,任你四海升平,不好吗?”
一字一句,都是戳着人心窝子去的,蛊惑着他对兄长下杀手!
然而李璃摇头:“可我就是要让他活着。”
李璃就是因为就这么怨怼,就让奸人有机可乘,让燕帝走上不归路。
他离开地牢,张伴伴急切就要扑上去,可惜哐当关上的铁门将他隔开来,他对着大喊道:“太可笑了,从来不知道王爷原来是如此的心慈手软,妇人之仁!皇帝是绝对不会替定北侯翻案的,哪怕到这个地步,他也不会承认自己的错,他依旧怨恨你!你图什么?”
李璃脚步一顿,回过头:“至少不会如你所愿,兄弟残杀,他当初既然护住我,我也会护着他。”
张伴伴眦眼欲裂。
*
明正殿内,四周静悄悄,燕帝想睁开眼睛,然而全身的酸痛无力让他连这点简单的事都办不到。
他觉得很冷,仿佛置身在冰天雪地中,可当他觉得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五脏六腑一阵一阵地抽疼却告诉他这条命还苟活着,只是他太虚弱了,就是呻吟都勉强。
意识在疼痛下渐渐回笼,僵硬的四肢终于有了知觉,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有人正搭着他的手腕,正坐在他的身边。
边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什么时候能醒来呀,师父?”
这声音太熟悉了,让燕帝恨得牙痒痒,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都后悔当初将这个小子给保下来,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后患。
燕帝觉得现在李璃一定很开心,得偿所愿不过是装模作样的关切罢了,让他心底冷笑。
过了一会儿,身旁之人略微烦躁的说:“吃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毒素都到四肢心肺了,怒火攻心又来这一出,哪里这么容易醒?没直接敲钟已经算他命大!”
大概觉得说重了,云师父软了口吻道:“你说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可着劲糟蹋身体呢?”
李璃顿时沉默下来,然后轻声道:“都是我的错。”
本不屑于他虚情假意的燕帝,然而听到这句话他那饱受煎熬,跳动微弱的心在这一刻还是狠狠颤了一下。
忽然一个匆匆的脚步声进来,太后道:“搜出了好几瓶药,都是那狗奴才骗着皇帝吃下去的!云师父,您给看看,现在皇帝他……可还有……”太后说到这里顿时哽咽住,说不下去了。
高高在上的太后,望着云师父的目光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生怕没个轻重吓跑了那点希望。
太医院的太医早就都来看过了,然而一个个摇头让人绝望,这唯一的希望就在这位云师父手里。
可云师父也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声,放下燕帝的手腕道:“太后娘娘,不如借一步说话。”
太后看了燕帝一眼,忧心忡忡地点点头。
随着他们离去,连同希望一切沉了下来,以致燕帝心灰意冷,自己的身体只有自己知道,他已是强弩之末,全身的器官仿佛垂暮之人,渐渐支撑不住,归于寂灭。
其实燕帝不是没有怀疑过张伴伴,也不是没意识到自己加重的病体过于蹊跷,可就如张伴伴所言,他不敢想,不愿意相信,身边最后一个能够信任之人怀有异心,在对付自己,只能一步步走向地狱。
然而再如何逃避,现实终究给了他最沉重的打击。
他这个皇帝,的确是再失败,再无能也没有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抛弃了他。
他输了。
然而正当他放弃之时,忽然耳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李璃没有跟着一起离开,而是留下来,对着昏迷不醒的兄长说了一句:“哥,对不起,求你醒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