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明正殿
左相拿着一幅画像交给了燕帝,道:“皇上,对此人可有眼熟?”
燕帝展开一看, 思忖片刻说:“莫不是……”
左相点头:“就是樊之远的师父,今日清晨进了京, 如今便在怡亲王府落脚, 对外则宣称是王爷的师父。您看,像不像当初那个老太监?”
云师父那人长得很有特色, 虽然现在编了脏兮兮的一把胡子,可那八字眉毛耸搭的令人难忘,一眼燕帝就认出来:“八九不离十,应当是他。”
但是转眼一想,燕帝又问:“躲在北疆那么多年, 怎么忽然上京了,莫不是发现你的动静?”
左相摊手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不过听说是仇家找上门,不得不来找王爷躲一躲, 一时半会儿大概是不会离开了。”
“左相看起来很高兴?”燕帝坐在椅子上说, 伸手从张伴伴那里接过一杯茶,润了一口。
左相道:“皇上, 这是我们的机会,这老太监, 认识的人其实并不少,宫里头不少老人都见过他, 就是最好的人证,得抓紧机会呀。”
左相如今已经肆无忌惮什么话都敢说, 而燕帝只是垂了眼睛,又喝了一口茶。
愉妃的死没有让他们反目成仇,而贵妃的死将他俩反而拉的更近,这个局面不得不说令人啼笑皆非。
左相没有着急,他知道燕帝的软肋在哪儿,便继续说:“北疆已经开打了,凭大夏的将领,若无意外是无论如何不能跟樊之远对抗的。皇上,您难道是等待着樊之远大胜得归,进一步立功封侯吗?那时候的怡亲王怕是百万将士齐声造势,众望所归,不是摄政王,却更似摄政王。”
他这话可能听多了不痛不痒,然而下一句就让燕帝绷不住脸。
“就差黄袍加身,大概便能如太后娘娘所愿了……”
“咳咳……”燕帝忽然一阵嗓子发痒,猛烈咳嗽起来。
他的失态让左相放下心,袖手在一边等着,脸上带着微笑,他知道燕帝一定会同意。
然而这咳嗽仿佛到了肺管子,不仅没有停下,反而越咳越烈,燕帝整张脸都涨红了,甚至连手里的茶都端不住掉落在地上。
左相那点笑意也凝固在唇边,看着有些不对劲。
“皇上!”张伴伴听着声音匆匆跑进来,在左相惊疑的目光下,利索地取出腰间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扶着燕帝给他吃下,又匆匆在桌边另倒了一盏茶,燕帝就着他的手猛灌两口,这才缓缓平息下来。
终于左相问道:“这是怎么了?皇上的龙体有恙,还没好吗?”
张伴伴回答:“自从皇上被王爷气倒之后,就一直没有好利索,加上秋季干燥,便有些干咳胸闷。”
“寻个太医来看看。”
燕帝摆了摆手说:“无妨,已经好多了,左相不必忧虑。”
左相的目光在燕帝因干咳而涨红的脸上停了停,带着一丝怀疑和忧心,现在这个时候燕帝是绝对不能出事的,不然功亏一篑。
“还请皇上务必保重龙体,大燕江山可还系于您一人呢。”
燕帝点头:“朕知道。”说话间他已经平缓了气息,不知道是那药有效,还是真的只是秋季干燥所致,仿佛刚才的失态不过是一个错觉。
“那方才的提议……”
燕帝深吸一口气,眼里带着决绝,他阴沉的目光紧盯着左相道:“朕被逼无奈,方出此下策,将来若入泉下,自会于李家列祖列宗面前请罪。”
左相顿时笑了,恭维了一句:“皇上乃是卧薪尝胆,一切都是为了江山正统,相信诸位先贤必然能够谅解。”
燕帝轻轻地自嘲了一声,没说话。
等左相一走,燕帝面对着空空荡荡的内殿说:“今晚摆驾长秋宫,你把那药拿过来。”
张伴伴犹豫了一下:“皇上身体不适,不如再修养几日,那药吃多了总觉得不太好?”
燕帝冷笑着,眼里带着嫌恶:“朕要是不去,左相这老狐狸可就起疑了。”
这下张伴伴便再无话说。
左相回到相府已经很晚了,不过他还是连夜写了一封密函交给了心腹:“送去卿华楼。”
“是,大人。”
左相在书房里跺了几步,心里微微有些不平静,接着练了一会儿字,临近子夜,终于等到心腹回来了。
“大人,清清姑娘安排好了,已经派人出发,明日一早城门一开就混出城。”
左相慢慢地将最后一笔落下,忽然问了一句:“可有人跟着?”
“有,武功不弱,若不是大人未卜先知,早就派人在暗处看着,还发现不了。”
“对王爷,绝对不能放松警惕。”左相点点头,他抽出了另一封信函递过去,面色淡淡道。“听说山海书阁新到了一批云舒纸,明日去买些回来,老夫试试。”
“是。”
“对了,宫里可有消息传出来?”
心腹道:“皇上今晚在长秋宫留宿,晚些时候还要了水。”
闻言,左相那点不安也放下了,“甚好,来人,安置吧。”
他心情极好地离开书房,披着星辰回寝。
*
两国开战,特别是大战,当武器配置差不多,人数亦类似的时候,这仗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定胜负,哪怕一方拥有杰出的将领也是一样。
夏国毕竟是大国,樊之远当初花了近四年时间才一点一点将夏军打退,拿回了五州之地,可见不容易。
只要大夏坐镇的不是一帮贪生怕死之辈,这仗就有的打。
大夏四皇子领兵出征为的就是胜利,显然不会像曾经大燕的沈家军一样碰了面就逃了。
短兵相接了几次,具是试探。
然而就这几次,他也体会到了樊之远的厉害,光看战场上留下的两方尸体数量便能说明谁更胜一筹。
虽然很不甘心,可他不是冲动之人,按耐住了。
“殿下,京城来使。”
擦拭着宝剑的四皇子没有回头,眼底产生一丝厌恶,不过还是道:“让他进来。”
他身边之人提醒着说:“怕是来催促殿下的。”
四皇子冷哼了一声:“大燕皇帝虽然不是东西,但权力被架空,怡亲王一手把持朝政,樊之远背后站着他,自是要什么给什么,无后顾之忧。可本王身后,都是一帮扯后腿的混账,就等着看我吃败仗,呵,这怎么打?”
京里的几个皇子,恨不得兄弟就死在战场上,好接手他的势力,四皇子一想起来眼底的烦躁都抑制不住。
“殿下当冷静。”
四皇子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
来使是个太监,也不知道是站在哪个兄弟一边,总之不是他的,操着那尖细的嗓音,皮笑肉不笑地说着让四皇子怒火上涌的话。
“殿下,已经入秋了,受今年大寒灾影响,各地税收惨不忍睹,国库东拼西凑才凑足了军粮,实在不够殿下这几十万大军这般空耗,皇上的意思再拖下去,这个冬天百姓可就没活头了。”
四皇子身边的虎威将军闻言便是眼睛一瞪,拍着桌子道:“什么叫空耗?打仗看时机,也不瞧瞧对面是谁,不管不顾冲上去就是找死!”
这太监被喷了满脸的口水,虽然碍于四皇子的脸面没发作,可是已经不高兴了,他抬了抬手道:“殿下当初请命出征的时候就知道大燕来的主帅必定是樊之远,朝中大臣多数反对,可殿下一意孤行,向皇上保证一定能打胜仗,这场景杂家可还是记得的。”
他拿着话堵了回去,噎得这将军涨红了脸,恨不得拔出剑劈死这腌臜东西。
四皇子冷冷地说:“这是为了替二皇兄报仇雪恨,若是连这点血性大夏都没有,只会让燕人更加瞧不起。”
太监谦卑的一笑,心底却是嗤笑,谁不知道二皇子是怎么死的呢?
“是说呢,所以皇上准了殿下出征。可是眼看着冬天到了,殿下,就是再意气用事,也要先顾着百姓吃饭呐!皇上心里着急,满朝文武着急,于是杂家便来了,就是要告诉殿下,粮真心不多了。”
四皇子的眼神完全沉了下来:“还能坚持多久?”
太监装模作样地算了算道:“这个……大概也就不到两个月吧。”
“什么!”周围几个参将脸色一变,“好歹也得过了这个冬天,京城富硕,不是拿不出呀!”
太监笑呵呵道:“不是朝廷不肯,实在是没有了。当然,四皇子若是有大燕怡亲王那般号召力,让商贾自愿捐献粮食,那就另当别论。”
四皇子脸皮抽动,心中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他若是有大燕怡亲王说一不二的权力,还轮得到那几个兄弟这么蹦跶?早登基为帝了!
“好,本王既然出征,必然有必胜的决心,两个月便两个月。”
四皇子说得这么干脆,太监不禁狐疑起来,不过他没敢多问,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等这太监一走,几个参将互相看了一眼,不免露出疑惑。
按照如今这战势,别说两个月,就是再半年,也咬不下樊家军,冒然出兵,反而给对方送人头。
“不用慌,会有机会的。”四皇子的目光一扫,便提前走出大帐。
等归了自己的帅帐,他吩咐道:“往大将军那里走一趟,让姜曲过来见本王。”
常年驻扎在此地的大将军是四皇子的岳丈,这也是他敢出征的原因之一,而姜曲却是四皇子不敢放在身边,却又不能离了视线的人,于是便丢到岳丈的营中任一个不算紧要的将领,带着手下一点兵。
姜曲年过三十,但是却有些显老,眼神阴郁地给四皇子匆匆行了一礼,便等待着吩咐。
四皇子看了他一眼,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试探了这么几次,你觉得樊之远身上有没有曾经大燕定北侯的影子?”
“他是魏澜。”姜曲肯定。
“这么确定,就不可能是定北侯的旧部?”
“魏家有自成一套的兵法和阵法,只传给嫡系子孙,不外传,我在侯爷身边见过,之前试探中,樊之远果然用出来,按照年纪来算,所以他只能是魏澜。”
姜曲说着眼里带着一阵恍惚,忧郁的脸上尽是一片复杂之色,怀念,后悔,愧疚,不甘……这个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无波无澜。
四皇子仿佛没看到,说:“很好,等贵国左相的消息一到,就准备让这位魏公子见于天下吧。”
姜曲顿了顿,他问:“左相会同意吗?这可是灭国的大罪。”
“由不得他不同意,甚至本王猜测就是连贵国皇帝怕也见不得他凯旋回京,巴不得死在这里呢。”四皇子说到这里便哈哈大笑起来,他看着姜曲道,“你觉不觉特别可笑,最想弄死这批忠臣的不是外敌,而是他们的皇帝,这下场跟他老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