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母亲

慈寿宫

李璃歪着头靠在一边的软塌上, 而边上太后则拿着针缝补一件洁白的锻料衣裳。

大概是年纪大了,太后的眼神有些不好使,她眯着眼睛动作很慢, 然而手头却很稳,一上一下针脚细密。

瞧这手法, 可不像是个生手。

李璃手里握着一块点心, 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没打搅他娘的手工劳作。

“阿璃。”

直到太后唤了一声, 李璃才回过头,只见太后一手拿针,一手拿线递到他的面前,说:“给娘穿针。”

李璃将点心塞进嘴里,起身掸了掸指尖的细末, 然后拿过针线两眼一眯一张,双手配合着就顺利地将白色丝线穿过了小小的针尾洞口,他将线拉长, 在尾部熟练地打了个小结,又递还给太后。

李璃这穿针眼的手法亦是熟练, 仿佛做了千百次。

“乖。”太后笑眯眯地接过, 又捡起膝上的衣裳缝补起来。

李璃没躺回去,反而坐到了太后的身边, 纳闷地拎起来看了看,问:“怎么忽然又做起衣裳来了?秀坊的人, 底下的人都没了吗?”

太后朝小几上的点心努努嘴,笑道:“亲手做的, 意义总是不一样。”

“给谁做的呀?”李璃睁着大眼睛期待地看着太后。

太后摸了摸他滑不留手的脸蛋,轻轻一叹:“给你哥。”

李璃闻言, 目光落在那件即将完成的衣裳上,抿唇闷闷道:“让您操心了,是儿子的不孝。”

太后笑了笑,接着垂下了眼睛,眉宇间带着微微愁绪,不过很快化开去说:“这是迟早的事,哀家知道的,不怪你,也不怪皇上,天家的兄弟,只要不是浑浑噩噩,总躲不开这样的命运。只是作为母亲,哪怕心理早有准备,终究还想再做点什么。”

“娘……”李璃心里酸楚,却见太后拿起点心塞进了他嘴里,堵住他接下去的话。

“阿璃,这是你娘的责任,不是你的。”

太后或许见识有限,可一生坎坷沉浮,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她当过宠妃,众人奉承;呆过冷宫,随处可欺。从什么都不会的娇滴滴小姐变成缝缝补补,提水做饭样样都行的可怜母亲,乃至最后母凭子贵成就荣耀在身,尊贵无比的太后,也不过是恍然几十年的时间罢了。

期待、憧憬、怨恨、不甘、思念、心酸、麻木、希望,淡然……人生酸甜苦辣咸,该尝的也都尝过了。

对于太后来说,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心酸苦楚好似历劫磨难,她什么都能不在意,唯一牵挂的只有这两个儿子。

“阿璃,你心思剔透,聪慧灵秀,却心地善良看不得世间疾苦,这应当是佛祖的旨意,是娘最大的骄傲和眷顾,亦是大燕的福气。所以别心软,别让人伤害你,娘更舍不得要求你。”

那些风雨飘摇的日子,是幼小而懂事的李璃给予她活下去的勇气。从小太后就知道的,她的阿璃不会是普通人,终有一天化龙腾飞,完成他的使命。

“做你自己想做的事,认为对的事,就够了。”

“我哪有您说的那么伟大。”李璃羞愧道,他只是看过了真正的强盛繁华,体会过人民的幸福无忧,所以才想为这个时代最艰辛的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哪怕就一点改变,也是一个跨步。

太后笑了笑,没有反驳他。

“至于你哥……时至今日,他身不由己,阿璃,他是我儿子,我必定得保护他,爱护他,哪怕他一意孤行再也回不来,我能替他担的,你不要阻止,这是为娘的决定。”

太后目光柔和,却也坚持。

李璃呆呆地看着太后,眼眶瞬间红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太后咬断了四线,拎起了这件衣裳,放在李璃面前比划着说:“皇帝看起来比你高一些,这尺寸应当是足够了。”

李璃张开手,充当衣架子,闻言他说:“今年我长了点个儿,不比他矮了。”

“是吗?”太后戏谑道。

“是啊,所以儿子提醒您了,不能厚此薄彼,您既然替皇兄做了衣裳,我也要。”李璃理直气壮道。

太后揉了揉眼睛,笑着一口答应了下来:“好。”

李璃瞧见了,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又改了主意:“还是算了吧,您年纪已经不小了,再做针线伤眼睛。”他又看了看太后的眼底,说,“回头给您调制一副草药,晚上睡觉前敷一敷眼睛,能消除疲劳,清目明神的,我看那衣裳差不多快完工了,可千万不要在夜里赶呀!”

李璃心软得进了太后心坎里,她打趣道:“真不要衣裳了呀?娘也没几年能做了。”

“不要了,不要了,小时候穿得就足够多了,您好好保养,长命百岁行吗?”

太后的针线手艺便是从李璃身上练出来的,从又大又小又长又短还开裂,到尺寸恰好剪裁贴合细密结实,李璃都穿过。

一两岁的时候他恨不得自己能拿起针线来补一补。

李璃之后没坐多久就离开了。

富宁走进来,正看见太后拿着那件衣裳怔怔出神,然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娘娘。”

太后将衣裳叠好,说:“过两天做好了,你就走一趟,交给皇帝吧。”

富宁没有当场答应,反而问:“娘娘为什么不亲自送过去呢?也好让皇上看到您对他的用心,软和皇上与王爷之间的矛盾。”

太后看着自己因为长久捏针,拇指上印出的痕迹,不禁苦笑道:“瞧,你都这么说了,哀家若真开口相劝,就只会让皇上对阿璃更加不满。哪怕他不这么想,身边也定会有人提醒他哀家的关心都是为了阿璃,不是为了他。”

富宁听到这里,顿时默然,跟着太后露出难过的表情,接过了衣裳收起来。

“到时候不用多说什么,让皇上试试合不合身,不合身记下尺寸,拿来哀家再改。”

“是,太后。”

太后面有倦意,转身又进了佛堂,在菩萨面前跪了下来,低低诵念。

*

庆春宫

施愉坐在桌边,缓缓地对着小霞伸出了手。

小霞问:“娘娘,还没有来呀?”

施愉摇了摇头,面色凝重。

“这难道是真有了?”小霞小声地问。

施愉的眼睛顿时睁了睁,整个人都僵住。

小霞看她反应这么大,不禁吓了一跳,忙道:“或许没那么快,您早些几年劳心劳累,近两个月才调理得正常,延迟几天应该也有可能的吧?”

可已经过去近十天了啊!

施愉的担心在一日日加重。

她咬着唇,手下意识地往小腹而去,她心里其实有所感应的。

只是若真来了,相比起喜悦,害怕和彷徨更充斥着她的脑海,还有那道埋在心底,无人诉说的,连自己都无法绕过去的坎又怎么能心安地迎接他的到来?

想到这里施愉轻抚的手瞬间握紧成拳,眼中黯然。

这时放在桌上的手腕上轻轻搭了三根手指,只见小霞正凝神静静把脉。

“奴婢对喜脉不精通,而且月份小,怕难以把握,不过先试试看。”

小霞能被李璃选中伺候施愉,便是因为她懂一点医理和毒药。

后宫没有真刀真枪,只有阴暗狡诈和数不清的陷阱陷害,小霞的存在能帮施愉规避一大半的风险,而事实上,施愉能在宫中相安无事除了自身行事稳妥之外,也离不开小霞的机灵。

静谧之中,施愉心跳擂鼓,她很紧张。

“娘娘恕罪,奴婢实在看不出来,可娘娘最近食欲不济,精神不佳,显得困睡,似乎真的很可能,看来我们得早做打算了。”

小霞放开手,起身给施愉倒了一杯白水,然后展开笑颜,宽慰着:“娘娘可别苦仇大恨的模样,若您真有的小皇子,那不就是一件敲锣打鼓的好事儿?”

施愉苦笑:“你还敲锣打鼓……嫌这儿不够打眼呀?”

小霞笑着吐了吐舌头:“啊呀,奴婢就是高兴,娘娘您不开心吗?”

后宫的女人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可施愉,她不知道。

她神色怔然,若是生下燕帝的孩子,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亲和族人?

倘若当初不问出口,不知道那件事,她也不会如此矛盾。

可是施愉知道,自己总会想办法追问的,这就是留在宫里的目的。

她面露愁苦,忽然很想哭一哭。

小霞见她悲伤的模样,有些不知所措,不过有孕之人情绪不稳也是正常的,她想了想说:“您得开心一点,不然对孩子不好,可万万不得落泪。对了,您要不要告诉皇上?”

登位这么多年,后宫一直未有受孕,外头都在猜测燕帝身有隐疾,怕是留不下龙嗣。

虽然燕帝在外看起来对子嗣似乎并不着急,可是伺候施愉的小霞知道,每次来庆春宫,燕帝还是很迫切的,言语中希望施愉能够怀上孩子。

“若是让皇上知道,他一定得高兴坏了,会更加珍惜爱护娘娘,体贴娘娘的。”小霞笑着说。

“不行!”忽然施愉大喊了一声,猛地站起来。

小霞闻言一怔,脸上带着惊讶。

施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连忙掩饰道:“是不是有了还说不准,让皇上知道,万一不是,岂不是空欢喜一场,更显得我张扬做作?再说哪怕真有了,可想要保住也不容易。”

小霞连连点头:“娘娘说得对,这事儿的确得好好谋划。如今后宫都铆足了劲邀宠,敏妃娘娘还到处寻偏方,就是为了生下皇长子,说来按理她早该有消息了,可是没想到您先孕,若是让她知道,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小霞说到这里,脸色跟着凝重起来。

敏妃背后站着周氏,又有贵妃相助,想要在后宫搅弄风雨实在太容易,而施愉不一定能斗得过她。

更何况除了敏妃,还有皇后,其他妃嫔,那些背后牵扯着各种利益之人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施愉顺利生下来,必然又是一番阴谋诡计和腥风血雨。

“头几个月份,最不稳了,太容易出事,娘娘还是不说为好。”

施愉点点头。

然而想要瞒下来可不容易,记事房那边好打发,可太医每月例行的请安脉却难以推脱,即使借口打发了一次,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所有妃嫔的案脉皇后都有权调阅,若是缺了谁,就更加可疑了。

“得想个法子,隐瞒下才行。”

然而她在后宫实在形影单只,没什么势力。

小霞最终斟酌着问:“那要不要告诉王爷,请他帮忙?”

李璃?

施愉顿时有些犹豫。

她的消息并非不通,如今燕帝跟李璃貌合神离,她作为皇帝的女人有了孩子不告诉燕帝,反而通知小叔,颇有种荒唐的感觉。

这并非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可是龙嗣大事……

然而不求助李璃,又能求助谁?更何况没几天就要前往春猎,随行伴驾名单里定然有她。

来的真不是时候。

“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小霞点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