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春宫, 小霞面有难色地端着酒壶进来,施愉接过来,示意先下去。
小霞皱了皱眉, 递了一个眼色给她:若有事,便立刻唤她。
施愉嗔了她一眼, 笑着点点头, 催促道:“走吧。”
小霞欠了欠身,便离开了寝殿, 出了门,左右一望,寻了御驾中的一名侍卫,低声说了两句。
施愉将酒壶端到了燕帝的面前,柔声道:“皇上, 小酌怡情,过了就容易醉,伤身。”
燕帝面前的酒壶已经空了一个, 烛光之下,听着声音, 空洞的目光不禁转向了施愉:“你也要劝朕吗?”
施愉不解地望着他:“劝什么?”
燕帝失笑了一声, 拿过新送来的酒壶给自己的酒杯满上,然而刚倒上, 另一只酒杯在一只柔荑之下递了过来,他抬起头, 见施愉柔柔地笑着:“臣妾陪皇上喝,只是我酒量浅, 还请皇上多多体谅,可别喝太快。”
“好。”燕帝答应了一声。
酒杯相撞发出脆响, 施愉端起来一干而尽,然而用力过猛,却呛了喉咙,接连咳嗽起来。
燕帝瞧着愣了愣,接着哭笑不得地连连顺她的背,嗔怪道:“刚说慢慢来,你怎么就一口闷了,这酒有点烈,瞧,呛到了吧?”
他顺手递了一杯茶过去,施愉赶紧喝了一口,又咳嗽几声才缓过气来,只是憋红了脸,忍不住道:“臣妾见皇上方才也是一般一杯接一杯,想来也不是难事,没想到……咳咳……皇上,这不好受,您别喝那么快了。”
施愉的手搭在燕帝的手腕上,眼里带着浓浓的担忧,不为自己,而是为他。
感受一次烈酒烧喉,才能知道他的苦闷有多重,她小声绵绵地说:“好不好?有什么事,臣妾陪着你。”
燕帝深深地望着施愉的眸子,他发现尽管受尽了苦难,饱经冷暖,这双眼睛却依旧温柔包容,清澈如一汪泉,看着她,再烦躁的心都能慢慢被抚平而沉淀下来。
“阿愉,你喜欢朕吗?”
施愉侧了侧脸,眼睫眨了眨,接着低低笑起来:“皇上问的真傻,不喜欢又怎么会在这里?阿愉想跟你在一起,也只想跟你在一起。”
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不过是这一瞬间的事。
燕帝情不自禁地抱住她,脸埋入她的肩膀,鼻尖嗅着那淡淡的清香,忽然酸楚起来。
“幸好你留下来,不然朕真成孤家寡人了。”
高出不胜寒的这个位置,抬手摘不到星辰,可抬脚行错路就是万劫不复。
燕帝是真的害怕,他不知道出路在哪儿。
原本被他护着的,心爱的弟弟能够依靠,能够互相扶持,携手并进,可如今他发现错了。
李璃比他想象中的更为强大,早已不需要他,反而能替他遮风挡雨,扫清前路一切障碍。
这本该是一件好事,可是燕帝忽然意识到,一旦流着同样血脉,同一个皇家姓氏的弟弟生出别样心思的时候,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取代,而他对其却毫无制约之力。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便再也遏制不住,他会不由自主地将自己代入李璃,从而发现面对至高无上的权利,他经不起诱惑。
这个局面比之面对左相,面对武宁侯更让他束手无策。
尽管他知道这份猜忌会让他失去弟弟的信任,将李璃推向更为对立的一面,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地去想,去忌惮。
而这份恐惧在朝臣统一地推举李璃成为吏部尚书达到了顶峰。
在燕帝的眼前,这不仅仅是朝堂,更有宫外的万千百姓抱着同样的想法。
他的胸襟没有宽大到这个程度去坦然面对,他终究是个平庸的皇帝。
日复一日的发酵,周围人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努力去抗拒,最终还是被拉着走向沉沦。
这段时间太煎熬了。
而这份阴暗无人诉说,慈寿宫的太后,不仅仅是他的母亲,也是李璃的娘,而他并不觉得养在贤妃宫中的自己能比得从小在跟前长大共患难的小儿子。
无论这皇位上坐的是谁,都不会改变母仪天下的太后荣耀。
最终,兜兜转转,燕帝能倾诉的只有他的阿愉,为了他不惜冒着危险留在宫中的施愉。
被抱住的施愉抬起手回抱着燕帝,并轻轻的拍打着他的后背来安抚。
恍然间施愉回想起曾经父亲对她说的话:“三皇子虽资质平庸,不过好在跟随太子左右,将来做一位闲散王爷,阿愉,你也不会吃力。”
然而谁又能知道,最终坐上皇位的恰恰是三皇子呢?
不恰当的人坐在不恰当的位置上,当然觉得难。
施愉忽然很想直接问问,太子既然出事了,作为最亲信的兄弟,他又怎么会相安无事,被权臣送上了这把椅子?
“阿愉,你会一直陪着朕,是吗?”
耳边传来燕帝的话,施愉回过神,然后点了点头:“不离开,只要皇上需要,阿愉就永远在这里,生死陪着。”
她没有提到李璃,虽然她觉得李璃并不想要皇位。
因为太容易得到了,无需用这种费神费力的方式,可是燕帝忌惮,她便不会再劝着兄友弟恭的话惹他不快,她相信,人心是肉长的。
施愉再三的肯定让燕帝紧绷的心松了下来,却也更加依恋。
施愉给自己满上了酒,端起来问:“皇上,还喝吗?”
“喝,你的酒朕一定要喝。”
燕帝抬了起来,然而正要一口饮下,施愉却阻止了他:“等等。”
只见施愉端着酒的手挽了过来,从他的手臂间绕了过去,燕帝看着两人交缠的手腕,心口顿时一热。
这是交杯酒的姿势,施愉温柔似水的目光缠绵地望过来,丝丝缕缕缠在了燕帝的心上。
“皇上可还记得爹的托付?臣妾逾越了,还请皇上成全。”
她深情的凝望下,燕帝点了头,接着又重重地点头,他哑了声音道:“何来逾越?是朕欠你,欠太傅的,终有一日定光明正大地给你这份体面。”
“有三郎这句话,阿愉心满意足。”施愉笑得又柔又美,口吻都带着欢愉,“虽然爹不在了,可高堂不能忘,三拜为三杯,可否?”
“好,都听你的。”
不参假的三杯下肚,微醺之态显露,抛却那烦恼,望着灯下艳若桃花的美人,耳畔听着情意绵绵的低语和酒水入杯的响声,当真赛过神仙。
燕帝酒量并不算太好,施愉知道。
多喝了几杯,如今已经迷迷糊糊上了头,施愉看着他,紧紧地望着,眼中的情谊依旧却掩盖不了挣扎和犹豫。
最终紧抿的唇张开,仰头喝尽酒液,放下杯盏,她轻轻依偎在燕帝的怀里,低声说:“皇上,昨夜我梦到我爹了。”
“哦,太傅,他说了什么……”燕帝搂着她,带着酒味的气息在她的脖颈间徘徊。
“爹一直都想不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搂在腰间的探进了衣裳里。
“爹问……”施愉没有回头,蹭了蹭他的脸颊,手搭在燕帝的手上,轻轻安抚地摩挲着,“爹问……那尚仁宫内突然出现的红漆密信,究竟是谁放进去的……皇上,您知道吗?”
身后的呼吸忽然滞了滞,施愉心中一跳,慢慢地转过脸。
只见燕帝歪着头看着她,施愉紧张得手心出汗,脸色慢慢泛白。
“皇上?”
施愉咽了咽喉咙,咬着唇尽量以平常的声音唤着,目光却牢牢地钉在他的脸上。
却见到燕帝古怪地笑起来,然而低头亲吻着她:“朕……不知道。”
失望笼罩在施愉的心头,同时却又让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喘了一声,正要随着沉沦,然而下一刻……
“可朕看见了。”
施愉蓦地瞪大了眼睛。
“朕看见了,一个人。”耳边呢喃之后,燕帝大笑着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因为醉酒,他站立不稳,两人跌跌撞撞地往床上而去……
床幔落下,满头青丝铺床。
施愉呆呆的望着帐顶,全身的血冰冷回流,四肢变的僵硬,仿佛能就此死去。
看见了,却没说……她的眼中慢慢地积聚起了眼泪。
而埋首在他颈项的醉酒男人却依旧意乱情迷,没有发现她的失态。
“阿愉,替朕生个孩子吧。”
低声的呢喃在施愉的耳边响起,在进入的那一刹那,她紧紧着握着被褥,却再也忍不住哭泣了起来。
*
施愉升了妃位之时,正是李璃第一次穿着一品官服上朝。
秋去冬来的日子,白日已经变短,早上天不亮就得起床,冒着瑟瑟寒风赶着进宫门,李璃简直生不如死,扒在床上怎么都不肯拱出被子。
光看这一点,樊之远就知道,这人绝对不适合当皇帝。
樊大将军自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睡懒觉这种事,打记事起就没有了。
公鸡叫鸣的时候,他已经练完收金,回头准备沐浴洗漱。
然而一回来就看到东来和南往,一个端着官服,一个端着洗漱盆子,在里面一遍又一遍地叫起床。
每日如此,必来一遍。
这两位内侍也实在够不容易,一瞧见樊之远忙不迭地眼神求助。
后者轻叹一声,摇摇头,认命地走进自己的卧房,轻车熟路地到了床边,将拱起的鼓包一把给掀开来。
虽然四周添着炭盆,但依旧有一股冷风灌进了穿得淡薄的青年身上,将他冻得激灵了一下,下意识地往身边摸索温暖的被子,准备重新裹成球,继续好眠。
这股执着的精神樊之远每次看,每次都是一阵一阵的无语,二话不说将被子丢得更远一些。
“阿璃,再不上朝,就迟了。”声音中带着一股无奈。
李璃闭着眼睛摸索了半天,没找到被窝,终于被迫从休眠状态苏醒。睁开眼睛的瞬间,便是四脚并用,裹挟着浓浓的起床气对着人张牙舞爪而来。
樊之远偏了两下头,侧了侧身体,抬手顺势一锁,接着一提,一放就让人安稳地站在了地上,然后招呼东来将帕子递过来。
温热的湿帕子往李璃的脸上一抹,浑浑噩噩的人虽然依旧迷糊,不过手脚却老实了。
“赶紧换衣服,我送他进宫。”樊之远做完这一切,便让开了身,自己去了隔壁也去洗漱更衣。
东来和南往趁此机会赶紧替李璃换了官服,梳头,重新净面护肤,抽空的瞬间还给主子投喂了早膳,里里外外麻溜地一收拾,又将跟个提线木偶般的李璃重新交还给了樊之远。
这时,晓飞已经命人准备好了马,樊之远用大氅将人一裹放在踏雪背上,翻身上马,快马加鞭朝宫门赶去。
不是他公然秀恩爱,实在是不骑马,走马车的话,李璃必然迟到。
刚开始樊之远还挺别扭,得犹豫一下,可次数多了,回回掐着时间点,他也就不再挣扎。
将人丢马背,搂紧挡风一步到位,非常淡定从容。
除了嘴硬死活不肯认之外,他对李璃的底线早已经超过了处对象的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