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州而来的百姓总共是五个人, 到达京城时依旧一个不少。
他们各自背着一个包袱,小心地护在胸口处,从未有一丝放松, 仿佛已经成了习惯,可以看出这些包袱是比他们的命还要重要的存在。
此乃刑部衙门前, 周围皆是官兵, 宋国公命下属文书请他们进衙门说话,可他们都没有动。
这一路, 不得不路过州府的时候,他们胆战心惊,就怕官兵行骗不成转而抓捕,因为已经遇到过不止一次了。
这回哪怕那位大将军亲自将他们送到这里来,可依旧保持警惕, 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云溪。
“云少侠……”五人中的秀才孟宪唤了一声。
云溪回过神,撇了撇嘴心酸地安慰自己算了,那边是一对的, 他可是外人。
哪怕是小师弟,也是过了墙随便能扔出去的小师弟。
越想越心酸, 他抹了一把脸, 云溪道:“孟先生,老伯, 你们可以放心地将东西都交给他们,这位是……”他不认识宋国公, 便直接指了指李璃道,“八卦小报就是这位怡亲王办的, 专为百姓发声,有什么冤屈尽管跟他说就行。”
云溪一路护卫, 这些朴实的百姓自是信任,闻言那位孟先生从怀里掏出那份几乎被翻烂的八卦小报,看着尊贵的李璃,不禁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王爷,请为小人,为云州百姓做主啊!”
他这一跪,其余四个也一样跟着跪了膝盖。
千山万水而来,就为了这一刻。
油纸包被小心翼翼地一个个展开来……
刑部,大理寺,所以在场的官员,还有托主子的福总算能光明正大坐在桌子边,而不用蹲房顶藏角落,拿个木板夹艰难记录的八卦小报记者,都下意识地站起来,紧紧望着。
这是五份被保存的极好,没有一丝缺页,或者湿透而糊掉的书册。
以孟宪为首,五个老百姓颇为不舍又珍重地放到了官员手上,目光跟随着,一路到了宋国公的面前。
这份郑重和希望,饶是宋国公本就严肃以待,见此更加认真不苟,不敢辜负。
“王爷,可要一同观看?”宋国公问身边的李璃。
后者笑着摇了摇头道:“国公爷和左大人是行家,分内之职,本王一介不相干之人便不多参与了。”
李璃对于恪尽职守之人向来保持着尊重,人已经带来了,证据也在,司法的事情,他再插手显得多余。
宋国公颔首,于是跟左焕一起,带着底下官员开始细细询问这五人,边上八卦小报的记者则刷刷刷记录着。
李璃坐在不远处,瞧着气鼓鼓的云溪,不禁朝他招了招手。
“作甚?”云溪抱臂于胸前,斜眼看过来,似乎还在闹别扭。
“蹲那么远做什么,过来,让我瞧瞧有没有受伤。”
哟,现在知道关心他了呀?
云溪哼了一声,但是大师兄多年积威于前,他的脚步还是乖乖地挪了过去。
“药粉都用完了吧?”李璃问。
说起这些,云溪就很肉疼,他身上带的不管是毒药还是伤药,那都是他精心研制的!有些药引子极难找,这会儿都用光了,重新找起来特别麻烦。
特别是花了如此大的代价,头功居然还是樊之远的。
想到这里,云溪幽怨地瞪了一眼李璃身后的樊之远道:“用完了,给报销不?”
报销这个词,云溪是从八卦小报的记者那里学来了,觉得特别贴切,想了想自己劳苦功高,又补充了一句,“还要补贴。”
李璃闻言嗤嗤笑起来,看着自家小师弟怎么都觉得可爱。
“回头去你宅子里看看,还缺了什么告诉我。这两天,给你放假,看戏听曲,吃饭耍玩,看中什么就买什么,钱算我账上。还有你那些兄弟也一样,至于不幸罹难的,如何抚恤,你说了算。”
云溪一听,那点不快顿时消散了,笑眯眯地挠了挠头发,有些不好意思道:“这可是你说的,别到时候嫌我花钱多。”
李璃扇子一打,乐道:“放心,就这点要求,拖不垮我,一个你还是养得起的,实在不济,还有你家二师兄嘛。”
李璃顺道拿扇柄戳了戳樊之远的手臂,打趣道:“二师兄,给不给小师弟花钱?”
樊之远打仗多年,光棍一个,积攒的家底也挺丰厚,听着这俩人对话,看着云溪期待的表情,忽然觉得有些微妙,仿佛跟李璃一同养了一个孩子似的,心里头有些别扭,又有些暗喜,不过他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云溪笑着翘了翘唇,那炸起的毛瞬间乖顺了下来。
当然等他回到那座宅子,亲切地问候了自己四位美貌的侍女姐姐,接着看到堆放起来的各种珍贵的药材和毒物之后,就更加幸福了。
真心实意得觉得两位师兄凑作对简直太好了。
*
是夜,袁妃跪在明正殿外已经一个时辰了,她本就病着,灯光之下,他如今更显憔悴,摇摇欲坠的模样惹了旁人纷纷侧目。
云州之人已经到了,进了刑部,袁家的灾难就在眼前。
燕帝今晚没有去后宫,他就坐在御案前看着奏折,然而这一个时辰里,从头到尾都是这份折子,连翻页都没有,可见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刘启文依旧是起居郎,坐在屏风之后。
今日来面圣的人太多了,隐隐的他能够感觉到燕帝的心境在变化。
殿内安安静静,边上的张伴伴连一丝呼吸声都没露出来,然而恰在此时,燕帝忽然问:“刘卿。”
刘启文一愣,立刻从屏风后出来,跪在大殿中:“微臣在。”
“之前朕让你找的书,你找到了吗?”
什么书?
刘启文忽然间想了起来——帝王临朝,贤王辅政!
他的心底顿时热了起来,若是曾经,他张口就能选出各朝各代的人物传记,再不济还有经史典故,怎么会没有?
可是如今,他一想到李璃对他的厌恶……
刘启文喉咙紧绷,咽了咽口水,然后道:“回禀皇上,臣见识有限,家中藏书不多,怕是得去文源阁找找。”
文源阁是皇宫中最大的藏书阁。
刘启文刚一说完,就感觉一道锐利的视线盯在他的头顶,惹得他头皮发麻。
他不敢抬头,心中虚得很。
静谧之中,他听到了一声轻笑。
“刘卿,这话说的别有深意啊。”
刘启文吓得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匍匐在地道:“微臣,微臣知罪……”
然而他还没说完,便听到燕帝的一声呵斥:“下去。”
“是,臣,告退。”
刘启文出了明正殿,深秋的凉风一吹,后背一阵发凉,这才发现都是虚汗。
但是他还是活着出来了。
他走下台阶,看到袁妃已经快支撑不住,他什么都没说,尽快出了宫。
待他一走,燕帝便吩咐道:“让袁妃回去,请个太医。”
张伴伴低低应了一声,不过还没挪动脚步,又听到燕帝说:“宣袁梅青。”
袁梅青几乎快要绝望了,在他即将忍受不住踏入左相府的时候,宫中终于传来了旨意。
他立刻问心腹:“怡亲王可在宫中?”
“王爷正在将军府。”
瞬间,袁梅青的心安了下来,他不得不佩服左相老谋深算,将人心,特别是帝王之心看得透彻。
“我这就进宫。”
*
将军府
东来将消息带到,李璃点点头便让他下去了。
樊之远看着无动于衷的李璃,不禁问:“你不进宫去?”
李璃莫名地抬起头:“去干什么?”
樊之远见他无知无觉,眉间下意识皱了一下,干脆说:“皇上这么晚召见袁梅青,可见别有心思,你不去阻止?”
李璃闻言摸了摸那把精致的扇子,慢吞吞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不到呀。”
李璃的兴致不高,看得出来他有些伤心,呆呆地望着玉柄折扇,思绪忽然飘到了上辈子。
上辈子家里有矿,矿产还挺大,上头一个哥,一个姐,各个雷厉风行,厉害的不得了,接管产业没多久,名声比爹妈还响。
作为老幺,李璃只要不作妖,那是想怎么浪就怎么浪。
哥姐还没结婚,把小弟当儿子养,宠得爹妈都看不过去了,李璃没歪,纯粹就是底子良善。
若不是车祸……
这辈子家中矿产更大,到了家国天下的极致。
可惜,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过多,争权夺位一个比一个激烈。
不过好在他也有一个亲哥哥,小时候跟记忆当中的哥姐一样,宠他。
樊之远看见李璃忽然笑了笑,回过思绪望着他说:“我在冷宫的时候,哥会偷偷托人送东西送银子进来,那些小玩意儿,好看的,新奇的,好吃的,想尽办法送到我面前。”
李璃是不记恶的,但是对他的好他却一直都铭记于心。
“那时候左相是想跟其他的皇子一样,杀掉我的。可是哥没让,我记得,那是他第一次没有唯唯诺诺,听左相的话。”
燕帝以为李璃还小,可他什么都知道。
“他把我带到寝宫,同吃同住同睡,直到左相妥协了,才放我离开。”
“人心是会变的,那时候你对皇上来说没有威胁。”樊之远淡淡地提醒。
皇家之间的亲情淡薄的令人可笑,只有李璃这个傻子还一直当真,以为谁都跟他一样,总以为血浓于水。
想想当初的太子,与先帝一直是为人称颂的父子,结果如何,太子“谋逆”直接被射杀了。
父子尚且如此,更何况兄弟?
“可是我也在变,将军哥哥,你没发现吗?皇兄在猜忌我的同时,我也在窥视他,他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
李璃将伤感一收,脸上便恢复了那玩世不恭的笑,看起来有些没心没肺。
然而就因为如此才更让樊之远心疼,真的狠心,真的冷硬,又何必将所有的敌视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如同靶子一样。聪明如李璃,怎不知道韬光养晦,坐收渔利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樊之远只问了一句:“若将来真有这一日,你待如何?”
李璃垂下头,细密的眼睫在眼底留下一层阴影:“母后会伤心的。”
樊之远忽然回想起他回京之后,第一次在这间书房里的时候,他对李璃野心的怀疑和忌惮,就觉得很是可笑。
这人的心软成这样,明明是被辜负的一个,却还是考虑着别人。
樊之远问:“可想过称帝?”
李璃闻言,眨了眨眼睛,略微苦恼地说:“你想当皇后呀?”
这个时候还能科插打诨?
樊之远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李璃瞥开了眼睛,终于叹了一声,老实道:“想过。”
樊之远眉尾一挑,还未说话,却听到李璃又说:“但是不想当,太重,也太累,需要失去太多的东西,更容易英年早逝。”
这样想的人太少了,若是天下皇子,舍弃二十年的寿命换十年皇位,想必绝大多数都乐意当这个孤家寡人。
死过一次的樊之远已经磨灭了那份对皇帝的衷心,对皇室更是少了敬畏。
李璃若想篡位,他定然不遗余力地支持。
然而,就是因为李璃少了那份野心,行事才会多一份人情和正义,才能牢牢地吸引住他。
“将军哥哥。”
“嗯?”
李璃捧着自己的脸道:“好烦哦。”
“自私一点,别想那么多。”樊之远道。
“哪有那么容易,你知道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什么?”
“爱的抱抱。”李璃张开手,对着樊之远一脸期待道。
“……”后者瞬间哭笑不得,明明是很正紧严肃的话总是能被这人歪到其他地方去。
见他迟疑,李璃伤心地一叹:“唉,还说关心人家,久别重逢都不让抱一抱。”
说完,幽怨地望过来。
这哪儿招架的住?
樊之远摸了摸鼻子,也不纠结了,直接将李璃抱了个满怀。
好不容易呀,木头,总算不呆了。
李璃笑眯眯地蹭了蹭那坚硬的胸膛,说:“别担心,事情发展到如今我并不意外,我虽不想见到那一天的到来,可我不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