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朝殿正中央, 抬头看着金光宝气的御屏,以及前面那雕刻着金龙祥云的椅子,两只龙头正在扶手处冰冷地瞧着他。
第一次穿上龙袍, 一身明晃刺眼,厚重地压在身上, 他只觉得自己的肩膀都要直不起来。
然而此刻的心情, 激动兴奋,胜利的喜悦让他紧紧盯着那把椅子, 狂热的仿若被吸引一般情不自禁地挪动脚步向前。
可同时他又感到害怕,孤单和寂冷正如一只蛰伏的巨兽掠在他的心脏上。
“原来你也要这把椅子……”空旷的殿中响起了一个空寂而又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的笑。
他抬起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甚至还后退了一步,身上穿着的龙袍让他更为羞愧, 他辩解道:“不是,不是我,是他们……”
“皇上, 您该继位了。”边上传来一个和蔼的声音,催促着, “太子已死, 您便是这大燕的皇帝,吾皇万岁。”
在他之后, 响起了如潮水般汹涌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顷刻间淹没了之前的那一个声音。
虽将他的愧疚一起冲走,然而那声音实在太洪亮, 他几次喊停都无法让他们停下,甚至后退一步, 就更加响亮,逼着他往前走。
他越发恐惧, 直接呆在原地,几经崩溃犹如一只木偶。
忽然手上一热,一只手握上他冰凉的手指,他低头,见到的是一双猫儿般圆润的眼睛,清澈透亮,微微一弯,笑道:“哥,别怕,我陪你走。”
这声音清脆极了,也温暖极了,一瞬间那潮水般的吾皇万岁都消退,他牢牢地牵着弟弟的手,一步一步往那龙椅走去……
燕帝睁开眼睛,天色还暗,此刻叫起的太监还没来,这才恍然发现是他的梦。
他抬起手捂住脸,摸到了一把湿润。
他抱着被子坐起来,呆呆地看着手上的眼泪,不知为什么,心里头反而觉得轻松了一些。
“来人。”他唤了一声。
殿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张伴伴掀起了床帐,恭敬道:“皇上?”
“早朝之后,宣怡亲王,陪朕一同用午膳。”
*
李璃慢条斯理地吃着一碗烩珍银鱼羹,听燕帝说了袁梅青求见的事。
他没有提到袁妃,更没说自己的失态,只是说了这位吏部尚书被左相舍弃,如今想要求饶一命的猜测。
李璃拿起边上的帕子拭了拭嘴角,然后看着有些苦恼的燕帝,笑道:“那皇兄的意思是听一听?”
燕帝思忖道:“袁梅青跟随左相多年,若是手上有他的把柄,阿璃,于我们来说便是个扳倒他的机会……”
他们兄弟俩隐忍着,小心着,一步步谨慎行事,最终不就是为了对付左相吗?如果有对方的心腹倒戈,不管目的是什么,燕帝都很有意动。
“可左相是知道的。”李璃道。
燕帝一愣:“什么?”
“皇兄,这两位向来孟不离焦,焦不离孟,这个要命的时候忽然分道扬镳,你不觉得有些刻意吗?”李璃虽然不在朝堂,可是这俩不合的消息却非常清楚,他嗤之以鼻,岿然不动。
燕帝迟疑地点头。
“对方可是一只千年老狐狸,左相或许帮不了袁梅青脱罪,却一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向我们这边却什么都不动,说不定其中正是他的阴谋呢?”
李璃说着看向燕帝,展颜一笑,“比如,挑拨一下咱们兄弟间的信任,这可比什么都要命呢。”
燕帝被李璃清澈的目光看得心中怦怦跳,有些不敢直视,只能闪烁地避开视线说:“你说的极有道理。”
“皇兄,越是这个时候,我们就越要镇定。或许袁梅青在熊岭前车之鉴下,发现自身难保,又怀疑左相靠不住,于是私下里以此来向皇兄投诚,也有可能。虽然我看着不像,毕竟谁想暗中背叛会明着跟旧主不合呀?”
燕帝下意识地点头,李璃于是继续说:“不管如何,滔天之罪下,没理由放过袁梅青,不然怎么向云州百姓交代,向天下交代?至于左相,失去了两条臂膀下,在朝中势力定然不如从前,失了爪牙的老虎,扳倒他,也是容易的事。”
任何事情在李璃面前总是轻描淡写,燕帝看弟弟自信的模样,不禁扯了扯嘴角,感慨道:“还是你明白。”
“旁观者清嘛,军师出主意简单,主帅拿定主意却难,皇兄患得患失了。”
“你可不只是军师……有阿璃在,朕只要坐享其成就好了。”燕帝道。
李璃睁大眼睛:“那还不够好呀?帝王者,哪有自己亲历亲为的,不是坐在龙椅上挥一挥衣袖,让忠君之士冲上去灭了奸臣贼子吗?听着就挺爽。”
燕帝被李璃这一描述给整笑了,忍俊不禁道:“原来如此。”
李璃白了他一眼:“昨晚没睡好吧,乱七八糟想太多,那么大黑眼圈挂着呢,今日这厨子今日做的银鱼羹味儿不错,你多喝点。”
燕帝想也不想地说:“你喜欢,那就让他去王府给你做。”
“那不要了,母后前些天还念叨我不能老是占皇兄便宜,没了君臣之分。”李璃说着瘪了瘪嘴,不高兴道,“她也不想想人家最近殚精竭虑,有多辛苦,皇兄心疼一些也不行,真过分!”
燕帝听此哭笑不得,不禁嗔道:“母后也真是,你我兄弟,一母同胞,情意非比寻常,何必弄得如此生分。”
正说着,张伴伴进来禀报:“皇上,临安长公主来了。”
这午膳吃得也差不多,临安长公主一来,燕帝就让人撤了席,上茶,问李璃:“上次你说替沐阳那丫头好好看一看刘启文,怎么样,如何了?”
李璃端着茶,淡淡道:“这怕是有点复杂,若是我的想法,便是再看看。”
不只燕帝皱眉,就是临安长公主听了也着急,问:“为何?郎才女貌,的确般配,难道刘启文家中已有妻室?”
刘启文长相俊美,青年才俊,临安长公主看了又看,心里其实是很满意这个女婿的。
李璃摇了摇头:“这应该不算吧。”
“那你反对什么?”燕帝奇怪道。
李璃嘀咕了一声,事情没弄清楚,他反而不好说,于是看着他们问:“为什么要这么着急,沐阳那丫头也就十六,再留两年慢慢相看也行啊?”
“十六已经不小了。”临安长公主嗔了他一眼,“女孩儿花信耽搁不起,又不像你一样能够胡来。”
这说的是李璃跟樊之远之间那“可歌可泣”的爱情。
虽然这整个京城谁都知道他俩一对,可真正看好他们能够走到最后的其实没几个。
李璃荒唐归荒唐,不过这个时代的男人,又是亲王之尊,若是将来想要娶妻生子,什么年纪也有大把姑娘嫁。
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冲着亲王妃的身份能挤破人脑袋。
李璃:“我没胡来,可认真了,至死不渝,夫唱夫随的那种。”他看着燕帝道。
然而燕帝敷衍地点点头,没跟他争辩,反而对临安长公主道:“阿璃的想法过于古怪,朕观察刘启文许久,甚是满意,皇姐放心。”
“我也是这样想的,将来有皇上看着,亏待不了沐阳。”临安长公主笑着说。
“可万一有相好呢?”李璃问。
临安长公主反问:“断了便是,难道沐阳还比不过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
李璃:“……”他一脸问号,还能这样玩儿?
“过两日,选个日子,朕便为他们指婚。”燕帝笑道。
“多谢皇上,临安先告退了。”
李璃:“……”没人听他的。
临安的身影一离开殿门,李璃就抓着他哥问:“我真觉得这人不行,这两日有个姑娘一直在刘启文家门口徘徊,是他们老家来的,看起来就不清不楚,说不定就是之前私定终身了呢?然后看皇兄你准备指婚,便立刻抛弃了老家的青梅,转而求娶贵女,连门都没让人进,这样没担当的男人,真不好。”
“你都调查清楚了?”燕帝问。
李璃摇头:“这不还在查嘛,谁知道你俩那么着急,事关沐阳一辈子幸福,就不能谨慎点儿?万一是真的,刘启文就是欺君!”
燕帝简直都无语了:“欺哪门子君?阿璃,他的确没有妻室,就算有个通房,也是情有可原,都这个年纪了。再说既然要娶县主,的确要跟别的女人断干净,私下不见面朕觉得倒是做得对。刘启文能力不错,朕将来是要重用的,量他也不敢对沐阳不好,你就放心吧。”
他放心什么?而且怎么想法这么奇葩?
李璃古怪地看着燕帝,忽然恍然明白了,这俩货其实是一样的,本质都是个渣男。
他啧啧两声,再也不劝了,跑去见了太后。
慈寿宫里,太后拜完菩萨转出小佛堂,听着小儿子的抱怨,便递了一个脆梨过去。
李璃咔嚓咔嚓吃着,说:“皇兄也就算了,怎么皇姐也这样想,这种三心二意的男人留着添堵吗?相信我的眼光,以后他飞黄腾达了,定然要作妖的。”
太后脸上带着微笑,淡淡道:“吏部的事还不够你忙的吗?又操心起沐阳的婚事,好不好,临安既然喜欢,这便是她的事了。”
李璃嘀咕着说:“好歹是外甥女。”
“县主之尊,吃亏不了。”
“哪儿能这么算啊?”李璃不赞成道。
太后有时候真被小儿子的天真给逗笑了:“你啊,说心眼多时满身都是,傻的时候也真够傻。阿璃,听母后一声劝,此事就别管了。刘启文是皇帝寄予重望之人,沐阳过得好不好他并不在意,你若真黄了他,别说皇帝那儿不会高兴,临安怕也得怪你。”
李璃不是傻子,他顿时不说话了。
太后又递了一个脆梨过去,眼中充满了怜爱:“哀家有时候也奇怪,怎么将你生的这么心软,这天底下都不多见呢,会吃亏的。”
李璃这就不赞同了:“乱说,只有我给别人吃亏,你看看左相跟武宁侯,都谈起我色变了。”说着还挺自豪。
太后失笑,但是目光却认真起来:“阿璃,哀家担心的不是那些明面上的敌人,而是……自己人。”
李璃一怔:“娘……”
太后摸了摸李璃的脑袋:“去吧,哀家要小憩一会儿,阿璃记得,要保护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