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惊心

高驰靠在牢房冰冷的墙上, 一动不动,他完全沉浸在悲伤和痛哭,以及那化不开, 解不了的浓浓后悔之中。

直到半夜,一个脚步声悄悄走来, 低声唤道:“高大人, 高大人……”

高驰根本没有搭理他,他如今了无生趣, 这人就是再来找他,他也无动于衷。

甚至他心中是存着怨恨的,左相既然答应了照拂他的妻儿,为什么就没看好她们,就这么让她们走了呢?

这想法有些没道理, 可是此刻他就是这么想的。

如今再让他将罪名全名包揽在身上,高驰也不愿再做了。

就是因为他行恶,让他的妻儿无脸面存活, 他怎么会再包庇这些罪人呢?否则到了地下也没法向妻儿交代。

此刻,这位高侍郎忽然大彻大悟起来。

“高大人, 您被骗了, 尊夫人和令郎令爱不是畏罪自尽的。”

狱卒的话让准备和盘托出的高侍郎蓦地抬起头来,一双被泪水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 喑哑地问:“你说什么?”

“她们不是畏罪自尽。”狱卒快速又明确地说了一句,“是被毒害的!”

再一个霹雳落在高驰的头上, 他慢慢地转头脖子,眼神阴霾起来, 死死地盯着他说:“你骗我。”

“唉……”狱卒着急地左右一看,说, “小的骗您做什么?是真的,您想想夫人和少爷小姐活得好好的,您又嘱咐过,相爷还特地命人去打点,为什么要想不开?”

高驰顿时说不出话来,他刚听到左焕这么说的时候,的确觉得不可能。

“再说,高大人,您只是一个侍郎,寒门出身,这富丽堂皇的侍郎府,夫人的绫罗绸缎,小姐的金银珠宝,还有少爷的挥金会友,区区您的位置怎么可能攒下这样的家底,难道这些您的家眷都不知道怎么来的吗?”

的确,既然都心安理得地花销,又哪儿有那么高的羞耻心,畏罪自尽?

“她们……是谁毒害的?”

“是谁,相爷说您心里应当清楚。若不是小的冒死前来相告,您明日过审的时候会怎么做呢,又对谁有利?”

狱卒的话犹如一根根尖刺,将他的心脏刺得千疮百孔。

他死有余辜不假,可是一切都是他干,他的妻儿什么也不知道。

不是自诩仁义吗,八卦小报上说的好听,可背地里做的事情却与他们这些恶人没什么两样!

痛心,怨恨,回想起妻儿的音容笑貌,他定定地看着狱卒道:“你回去告诉左相,下官知道怎么做了。”

狱卒拱了拱手,便离开了。

他将消息传递出去,然而刚一回地牢,便见左焕笑眯眯地带着两个衙役等着他,还颇为亲切地问:“消息都传回去啦?”

狱卒看着他和蔼可亲的模样,额头的冷汗顿时落了下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左焕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情还不错地替他理了理衣襟说:“咱们这大理寺啊,能呆久的是什么底细,大人一清二楚,真难为你当个普通狱卒那么久,油水都没处儿刮,左相也真是的,不给你挪挪地儿。”

“左大人……”他跪了下来,痛哭磕头道,“小的也是不得已啊!”

“知道知道。”左焕掸了掸袖子,仿佛掸去了沾染的灰尘脏物,然而口吻却极为善解人意,“好歹是老人了,这辈子总有身不由己,本官怎么会怪你呢?棺材本儿攒够了吧,放心,给你挑个好点儿的。”

他说完便往牢狱里面走,一边走一边吩咐典狱道:“都看牢了,再有谁闹幺蛾子,大理寺别的没有,空棺材不缺。现在起,什么消息都不准送出去。”

“是,大人。”典狱说完,命人架起那狱卒带下去。

今晚注定是个惊心动魄的夜晚,高驰早先的满心悔悟在那狱卒三言两语的挑唆之下化为了浓浓仇恨,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

左焕再次来到他的牢房前,往里面轻轻瞄一眼,接着转向了对面,梁家父子的牢房。

牢头打开了牢门,两个狱卒走了进去,左焕瞧了一眼这对父子的饭碗和水盆,都没有动过。

显然这两人并不愚蠢,大致能够猜到这食物和水中被加了佐料。

一个凶手,一个包庇主谋,按罪名都是要死的,可是好死不如赖活,终究没敢自我了断。

他们的嘴唇发干,泛起白翳,滴水未进之下,神情萎靡儿而无力,然而一见到这两个狱卒进来,就不禁吓得连连后退,带起手脚的镣铐摩擦,发出阵阵响动。

这个响动太过异常,立刻引起了垂头埋膝,哀莫大于心死的高驰注意。

他忍不住抬起头望了过来,然后见到左焕站在他的牢房外,嘴边依旧挂着那和蔼可亲的笑,面朝着梁家父子,眼神冰冷冷地瞧着。

他下意思地动了动几近僵硬的身体,手铐发出了响声。

听见后面的声音,左焕回过头看见高驰,不禁笑容加深:“呀,惊扰了高大人哀思,勿怪。”

“左大人这是做什么?”高驰有些看不明白大理寺办事的目的,他看着那两狱卒一人掐住一个的下巴,隐约中将一颗药塞进了两家父子的嘴里,逼迫着他们吞下去。

看梁家父子瞪大眼睛,一边拼命地挣扎,一边一个劲地喊着“不要”,“大人饶命”,“小人定不会乱说的”之类的话语,不禁疑惑更深。

进了这个大理寺,这对父子只会老实交代换囚之事始末,留着他们的命不是更好吗?

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高驰古怪地看着左焕,忽然觉得此人是不是也是左相放在大理寺的奸细。

似乎看出了高驰的想法,左焕示意牢头将牢房打开,他慢悠悠地走到高驰的面前说:“高大人可知他们吃的是什么药?”

高驰见对面的牢房再怎么挣扎,梁家父子还是被逼着将药吞了下去,两个狱卒放开手,两人扶着墙壁和栏杆死命地扣着喉咙,但是无济于事。

显然这药是能要人命的。

高驰张了张嘴,看着左焕依旧带笑的脸问了一句:“为什么?”

慢慢地,对面的两人身体晃了晃,挣扎着伸出手,却只能沿着墙壁慢慢滑下,最终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知道是不是……死了……

左焕说:“尊夫人,令郎和令爱吃的也是这种药。”

“我杀了你!”镣铐的声音陡然放大,只见高驰瞪凸着一双眼睛,凶狠地扑向左焕,两只手紧紧地攥着对方的衣襟,连同指节一起泛白,用一种吃人的表情问:“有什么事冲着我来便是,你们凭什么草菅人命!你这么做,跟……”

他咬了咬牙,忽然间说不下去了,只有眼眶湿红。

左焕由着他拉扯自己的衣襟,那张笑意满满的脸,表情未变,还有闲情功夫给牢房外差点闯进来的狱卒摆了摆手,然后好心地替高驰补充完接下去的话。

“我这么做,跟你们放走真凶,罔顾受害之人是一样的卑劣,对不对?”

左焕说完抬起手,将自己的衣襟从高驰的手中夺回来,慢条斯理地打理平整。

等到整齐美观之后,才看向失魂落魄的高驰,用一种惋惜的语气说:“可惜,刑部做的烂事,我大理寺却干不出来,不然哪儿还能容得了几位大人相安无事地蹲在牢里。要我说,就凭几位干的事,先来几轮大刑伺候一下,好歹为冤者出出气。”

高驰没有说话。

左焕却淡然道:“人命在刑部不算什么,在以左相为首的那些东西眼里也不算什么,可我大理寺忙忙碌碌整理旧案,为的就是这一条条人命,冤者得雪,罪犯服诛。”

“那为什么要毒杀我妻儿?”高驰高声质问,几乎不能自己,“难道迫于怡亲王威严吗,宋国公什么时候跟他沆瀣一气?”

他痛苦又不忿,左焕听着这话却轻笑了一声:“自己入淤泥浸染,同流而合污,就不要忖度他人清风霁月。说来这药的确是怡亲王提供的,那可是位妙人,剑走偏锋,不按常理出招,却保持本心,不落嗯,怪不得死板严肃的樊将军会栽在他手上,不冤枉。”

高驰的脸色又黑又白,手将拳头握的紧紧的,只有一声冷哼。

这时,对面牢房里的两个狱卒将地上没有动过的饭碗和水盆端了出来,走到牢房外,对左焕抱了抱拳:“大人。”

左焕看了对面一眼,点点头:“辛苦,下去将里面的东西验一验,虽然以本官对左相的了解,手段只有卑劣,不过总不能冤枉了他。”

“是。”两个狱卒就这么端着菜碗和水盆走了,而那牢房里躺地上的尸体却就这么被留下,没有处理。

高驰见此,心中越发疑惑。

不过左焕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掸了掸衣袖道:“高大人,节哀顺变我就收回了,另送你好自为之四个字,本官告辞。”

高驰想要喊住他,今日左焕之举和所说的话,实在令他心中存疑。

只是他又怕对方使诈,便没有说出口。

不过他不说,左焕在临出牢门之时却停住了脚步,似乎记起了什么,回头笑着提醒道:“对了,若是明早高大人发现什么不对劲,看起来吓人的事情,莫要慌张,放心,不是见鬼。”

他指了指对面,那被人遗忘的两具尸体。

说完,他就真的走了。

这大理寺的牢房又恢复了平静,刚刚发生过的任何事都不会再有人传出去。

然而再怎么疑惑,高驰确信了一件事,的确如左相所言,是怡亲王杀了自己的妻儿。

不过罪犯家眷,也是罪有应得,大理寺怕是冷眼旁观吧。

毕竟若是放到刑部,也是这么干的,甚至他们会更过分。他推己及人,只觉得心中无限悲哀。

高驰一个阶下囚,自是做不出什么报复的举动,唯一能做的便是保下熊岭,顶替所有罪责,让左相立于不败之地。

哪怕他内心清楚,这么做其实在助纣为虐,可是杀妻杀子之恨,不共戴天,他只有这一条路。

不做人事的人只会深陷在阴谋诡计的泥潭中无从挣扎。

那晚,他没有任何睡意,一会儿憎恨,一会儿悲痛,淌着眼泪到了第二天清晨,整个人迷迷糊糊。

当早晨的光亮透过天窗射进牢房的时候,昏昏沉沉的高驰忽然听到对面传来呻吟声,由低到响,接着便是锁链轻声的晃动。

“言云……”

这低哑的声音明明很轻,却犹如一声闷雷炸响在高驰的耳边,他蓦地睁开眼睛,几声镣铐响起,他一把扑到牢门上,看着对面挣扎着要起身的两具“尸体”喊道:“梁方,梁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