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云州

云州边界, 雨水哗哗作响。

云溪一甩手中染血的剑,让血珠混着雨水滴落在林间的土地上。

在他的面前,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各个黑衣蒙面,从他们身下蜿蜒出一道道血痕, 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云溪那张小圆脸上露出罕见的凝重, 望着被大雨浇灌的竹林,心说这是第几波杀手了?

“云少侠……”被几人护在身后的几个中年汉子紧紧抱着包袱, 战战兢兢。

雨势不见小,他们全身都已经湿透了,脸上苍白惊恐,似乎还没从那刀光剑影的凶神恶煞中缓过来,然而饶是如此, 在被追杀的过程中还是不忘将包袱牢牢地抱着,仿佛这些是比生命还重要。

云溪回头看着他们,于是吩咐手下道:“将死去的兄弟先找个地方先埋起来, 等回头再来找。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了,得尽快启程。”他说着目光落在那几个汉子中年纪最大的一个问, “老伯, 你们还走得动吗?”

“能,能……”中年汉子之中最年长的这位是田丰村的老村长, 年过半百,云溪本不想带他上京, 实在是路途奔波又危险,这样一个年老者怕是受不了。

然而这位村长坚持, 云溪不得不答应。

然而事实上跟他想的一样,路途长远是其次, 路上下毒刺杀,阻拦者无数,他们光走出云州边境都千难万难,还损失了几名弟兄。

云溪从来不知道老百姓伸个冤居然会有这么困难!

而朝廷大官想要鱼肉百姓却又是那么容易!

来云州之前,他跟北行见过一面,知道了这次前来的任务。

云州之地乃吏部尚书袁梅青老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袁家出了这样的一位天官,在当地自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怕要人祖坟都得迁出来打扫干净让位。

上至知府县令,下至刀笔小吏,清一色以袁家马首是瞻,活脱脱的当地土皇帝。

袁家之人欺男霸女已经不算什么大事,难就难在连苛捐杂税都要拢在手里。

云州不算贫穷,土地肥沃,百姓们自耕自足交了皇粮其实还有富裕,能过日子,然而若是再受袁家刮一层那只能吃糠咽菜。

更何况肥沃的土地谁都眼馋,袁家连风水稍微好一些的地方都能圈成自己的坟地,强逼着人迁出去,这些沃土自是不能放过。

不少村子接连被迫以低廉的价格强买强卖成了佃户。租着贫瘠的土地,种不出多少粮食,最终只能卖儿卖女以身为奴。

怨声载道,不是没想过上京伸冤。

可惜路途遥远不说,整个云州都在袁家的掌控之中,还没走到城门,就横死街头了。

更可况就是上京也无济于事,当今皇帝自顾不暇,哪儿还管得了他们。

这些并非一朝一夕形成,而是积怨已深。

李璃早就知道,只是时机不对,就是想帮也无能为力,而如今派遣云溪过来,便是时候将袁家这条巨大的肥蛆给除去了。

云溪本以为想要劝说这些村民去京城会有困难,得费不少口舌。

没想到那位田丰村的老村长二话不说便答应了,还拿出了他儿子这些年来搜集的袁家不法证据。

他儿子是个秀才,因学问不差在云州知府下当一名主簿,不过月前失足落水没有救回来,而与他交好的其他人也相继意外离世。

此刻的云州大概已经得了袁尚书的指示,开始严查起来,任何有所怀疑之人都没有逃过他们的毒手。

这位老村长心知儿子死得蹊跷,便立刻卸了村长的职位,带着这些东西在临近几个村的村民帮助下东躲西藏,好不容易碰到云溪,自是满口答应。

与他同行的,还有其他村子里手上握着证据的几个人,云州已经没有他们躲藏之处,也怕牵连旁人,便干脆跟着这位田老伯一起走。

总共五个,只有一个识文断字,乃是被袁家追杀时中途救下来的。

他们再如何悄悄行事,在满是眼睛和爪牙的云州,若不是有北行暗中帮忙,依旧是连城门都难以出去。

云溪这才明白临走前李璃千叮嘱万嘱咐,让他务必小心的缘由。

他们一路没敢走官道,都是抄着小路,如今雨大,自是不能再赶路了。

前面寻了一个破庙,可以先避一避雨。

柴火劈里啪啦烧起来,云溪坐在庙口,望着外头形成帘子的大雨,不禁神色恍然。

云小公子身负高强武艺,配上一手使毒的本事,自从出师跟随着大师兄,向来无往不利,却是第一次遇到了如此棘手的事。

人说天高皇帝远,朝廷谁掌权都碍不着百姓什么事。

可是直到这一刻,云溪才发现并非如此。

袁家敢如此张狂,袁尚书毫无约束,便是因为左相当权,皇帝就是知道此事也拿此毫无办法。

试想,连御状都告不出结果来的百姓有多绝望!水生火热的生活根本看不到尽头。

曾经云溪觉得自家大师兄堂堂亲王,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何必淌这些浑水,皇帝也好,大臣也罢,朝堂上你争我夺,为的都是权力,反正一群狗咬狗,都不是好东西。

他出生在北疆燕荆九州,父母恩爱,却最终因为大夏入侵双双殒命。

人们都说是定北侯通敌卖国的缘故,但是只有住在北疆之人才知道这根本是无稽之谈。

若是定北侯通敌,怎会坚守北疆那么多年,次次御敌在外,成为大夏的心腹之患?

然而这样的军神都成为朝堂的牺牲品,李璃一头栽进去可能落一个好?

“云少侠。”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云溪回过神,转头看见一个留着一点小胡子,这五人之中唯一的秀才,人称孟宪孟先生的中年男子到了他身边,在云溪疑惑的目光下,讪笑地抬起自己的手拱了拱道:“这天虽然不冷,不过身上衣衫尽湿,容易着凉,云少侠不如来烤烤火,去一去寒气。再者……”

他关切地在云溪身上的伤口处瞧了几眼道:“您受伤了,还是尽快上药为好。”

云溪的目光穿过他的肩膀,看到后面几位烤火的老伯都纷纷看着他,眼里带着紧张,缩成一团,生怕云溪一个不高兴便弃了他们而去,哪怕连日赶路满身疲惫,哪怕接连遭受追杀惊恐万分。

“这就来,我习武之人不打紧。”他走到火堆边,手下的兄弟送了药膏过来,云溪问,“老伯,你们可有受伤?”

“没有,没有。”田老伯连连摇头,“有你们几位少侠护着,咱们一点事都没有。”

然而脸色刷白尤带着惊魂未定,普普通通的人,哪里遭受过这接二连三的追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白刀子一来没了命。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可是他们却一句抱怨也没有,退堂鼓的话更是不敢说。

他们小心地解开包袱,里面是被油纸层层包裹的书信样的东西,那是一张张用鲜血换来地罪证,他们即使自己湿透也不敢让这些东西糊了一个角落。

这是他们的希望,让全村,让云州百姓能够脱离袁家恶爪的希望。

而他们不远千里,不怕危险地跟随云溪而来的原因,却只是他提供的八卦小报的几份旧报纸——前礼部尚书俞家问斩案和八卦小报百姓心声的苏月之事。

那几份报纸被孟先生收在怀里,每一次死里逃生,他都要拿出来读一读,仿佛这样才有了盼头,能够安定心神。

京城有这样一处地方,能够为老百姓说话,让所有人都听见。

这样卑微,却又不放弃的百姓。

云溪想着,若是连李璃也不管,那谁还能管呢?

“等雨一停,我们就即刻赶路,几位再坚持一下,等平安到了京城,就有希望了。”

路见不平的江湖侠士云溪,此刻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一定护着这些人到达京城,送到八卦小报的铺子里!

*

京城

八卦小报自从开了百姓心声的栏目,瞧见了苏月布庄火热的铺子,不禁让人们放下心来,有些踌躇的便打着试一试的心态来铺子里诉说。

不过多不是什么大事情,能为难百姓的比起大官,下面的小吏和阴暗的看不见的勾当才更多。

这一期的则是城西一条小摊铺子们凑了四五人一起来的,为的就是那片地痞流氓强收保护费。

大燕商业繁荣,不拘着百姓做买卖,沿街商铺很多,但不是所有人都租得起铺子。

有些穷苦人家都是直接用家中的屋舍开店,甚至直接在拐角地面上摆摊。

有城外的农户贩卖自家种的蔬菜,家养的鸡鸭和猪肉,也有做着手工艺换点日品之物。

城西虽不比城东的繁华井然有序,不过鱼龙混杂,打工做苦力的人很多,各色各样需求一大,形成了一个小规模的地摊坊街市集,从而也滋生了一批名为保护实则敲诈勒索的地痞无赖。

本就是小本生意,赚个养家糊口钱,若是还被抢了些去,这一日辛劳便白费了大半。

不是没想过报官,只是那些地痞无赖的背后都是有人的,前头报官,后头就跑的无影无踪,一个不好还会人报复,日子都过不下去。

是以能忍大家都忍着,只是人的贪欲犹如沟壑不可填,拿的顺手,就会越要越多。

终于摊主们联合起来,走进了八卦小报的摊子。

不是说百姓心声吗,这样的听不听?

百姓心声关乎着油盐酱醋茶,自是听的。

报纸一登,京城的目光都往那处看去,这属于京兆府的管辖之内,府尹再装瞎看不见,弹劾的折子就得飞上去。

虽然京兆府的事物繁忙又琐碎,还只有四品,可是架不住垂涎的人多。

府尹为了乌纱帽,只好一边心里骂着多管闲事的怡亲王,一边指挥着下面人去抓地痞流氓,好一阵的鸡飞狗跳。

这段时间他的位置坐的是战战兢兢,凡是刊登在报纸上的多是他的责任。

短短两三个月,他为百姓做的实事比他以往三年都多。

看见李璃一摇扇子他笑脸都维持不下去了,从前怎么不知道,这位王爷还有这种为国为民的大义情操。

但是不管如何,这些皆是一些小打小闹,上面不管是哪一方都没当回事。

然而风雨欲来,云州的骤雨已经开始吹往了京城,隐隐吹向了吏部尚书袁梅青。

左相府

“真没想到,怡亲王最先一步居然对准的是你。”

左相穿着一身朴素老翁服,手里举着一个洒水壶,正对着他心爱的菊花细心浇灌。

这花色如玉碧透润,晶莹欲滴,花冠硕大,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绿牡丹”,娇贵难养,外头千金难求,就是左相也是手拿细布轻轻擦拭绿叶,除尘去灰。

吏部尚书袁梅青接过洒水壶,笑道:“是啊,下官也是吓了一跳,本以为怡亲王会徐徐图之,哪怕就是济达也不该先轮到我呀!”

济达乃是户部尚书甄为民的字。

袁梅青如今还有闲情逸致跟左相浇花笑谈,可见并不着急。

“老夫听说有江湖人士保护几个刁民上京了,怎么,他们手里有与你不利的东西,没有处理干净?”左相直起腰,欣赏着花开招展的姿态,眯起了眼睛。

袁梅青道:“也是家里人大意,没留意几只吃里爬外的老鼠,偷了点东西出去。人倒是都解决了,可是东西没找回来,藏得深,如今跟随着北上。这些人身手极好,以一敌十,听说武功路数奇特,不像军中之人,是江湖豪士出手。”

“老夫倒是真佩服这位小王爷了,连江湖高手都能笼络,不过区区四年的时间而已……栽在他手上,不亏。”

左相擦了手,示意下人将花搬出去晒一晒阳光,而他则带着袁梅青往书房走去。

“下官也是这么觉得,只是毕竟年纪小,王爷的性子还是急切了些。想来前端时间,后宫中敏妃娘娘的传言并非毫无效果,皇上有没有猜忌不知道,倒是这位王爷先坐不住了,得了下官的把柄就想尽快做出点成绩出来。”

袁梅青给左相倒了茶,同时也给自己斟上一杯,整个四平八稳,不缓不急,仿佛被李璃针对的不是他一样。

左相见此,不禁低低笑起来:“子芳,你倒是一点也不着急,自从王爷显露山水开始,可还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

“相爷提醒的是。”袁梅青笑道,“的确不能小看这位王爷,所以下官已经给青山打了声招呼,只要这案子一过刑部,不管如何,毁了证据,弄死证人再说,至于八卦小报,袁家自会给这些人赔偿,也就别闹了。”

青山乃刑部尚书熊岭的字。

左相失笑着摇头:“你这手段也太粗暴了。”

“粗暴不粗暴不打紧,有效便是。”袁梅青喝了口茶,手指轻点着桌面,“为官多年,下官怎还会拘泥于形式,扯什么嘴皮子,不知道如今六部之中除了礼部,尽在相爷掌握之中吗?而此次,刑部为主,礼部根本说不上话。”

“还是小心行事为好。”左相虽这么说,然而却微微颔首,可见是认同这话的。

“王爷锋芒毕露,过于狂妄,正好教一教他,做人还是谦逊一些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