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璃是知道他是谁的, 樊之远心里清楚,可是真当这声“澜哥哥”叫出来的时候,内心深处还是被狠狠地震动了一次。
这个名字, 从他将这张脸换掉开始,樊之远便打算永远埋在心底, 哪怕将来有一日为家族翻案, 他也没想过要回自己的身份。
魏澜,已是过去了!
可是没想到还有人记得他, 那么喜欢他,李璃那炽热之情化为了感动使他久久无法平息。
他确定李璃的喜欢不是因为樊之远,而是因为魏澜。
他记起这次回京,李璃盛装相迎的画面,一寸一寸地回想, 那深深的对眼凝视中,扬起的风沙尘土下,他忽然读懂了李璃久别相逢的意思。
终于无需再相见不相认了。
武宁侯的邀请来的比李璃预计的要快, 樊之远在去武宁侯府的路上,不断地回想过去, 那还在上京城时候的怡亲王, 他想将李璃从记忆的角落里找出来。
李璃的喜欢,太过炽热和浓烈, 总是有缘由的。
然而可惜的他,无论他怎么回忆, 想起的依旧是那为数不多的了了几面。
七皇子是从冷宫里被接出来的,怯怯诺诺, 总是低头躲在燕帝的身后,所有盛大的场面都只能看到他默默无闻的影子, 众多皇子之中,他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虽然这如今被证实不过是李璃的伪装罢了。
可樊之远真的找不出一个他俩独处的回忆,能深刻到让李璃一直记得他,甚至在多年之后还默默地帮助他。
李璃在他的记忆里实在太没有存在感了,反而在回忆的时候,让他想起了五公主。
那时候魏澜刚随定北侯回京叙职,第二日随母亲进宫拜见皇后娘娘,正好见到了太子殿下。
春日里,景色宜人,皇后留了定北侯夫人说话,魏澜便和太子后花园的湖边亭子里赏景叙旧。
他与太子乃是表兄弟,自然亲厚,乍一见面,有太多的话要说。
不过中途太子有事临时被叫走,母亲还未从坤宁宫出来,魏澜便百无聊赖地走在湖边,宫里虽然不常来,不过坤宁宫后面的花园他却是熟悉的。
此时,正好听到微弱的呼救声,跟刚出生的小猫儿叫一样,若不是魏澜耳力惊人,怕是还发现不了。
春日寒峭,魏澜顺着声音于是在湖边捡到了一个小姑娘,六七岁的模样,真的很小,长相非常精致可爱。
他不知道这姑娘在湖水里泡了多久,不过看着人动得发紫,可怜兮兮的模样,他就想送往坤宁宫请皇后派太医瞧瞧,却没想到小姑娘坚决不想去。
“不许去,不能让人发现我……”
明明虚弱的嘴唇发白,却依旧死死地抓着他,不肯去。
于是樊之远只能抱着人带去一处偏殿,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么小的姑娘衣裳,便命人寻了一套小太监的给她。
想到这里,樊之远的脸色便有些不自在,估摸着冻得够呛,这姑娘连男女大防都不顾了,直接让他帮忙更换了衣裳。
虽然姑娘小,可是樊之远那时候已经算半大小子了。
“你别楞着了,我没力气,你帮忙搭把手吧。”
最后樊之远真的只能转着脸替她解开了衣裳往下拉一点,好让姑娘更换更容易一些。
那时候,樊之远似乎听到了低低的一个嗤笑声。
他疑惑地转过头,刚好看到一片洁白的后背,以及一朵火焰般的胎记,还有姑娘戏谑的一张脸,仿佛在嘲笑他假正经。
魏澜觉得这小姑娘的心真是够大的。
稍微休息一会儿,小姑娘回复了一点精神,便直接告辞了。
“我会感谢你的。”她说,却没告诉他自己是谁。
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这小姑娘是五公主,也没在意,后宫中的阴私太多,她既然没说,樊之远也就没多问,事后也没告诉任何人。
不过没想到的是,另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进宫的时候,又见到了她。
而且准确地挑着他落单的时候,她送了他一盒药膏作为救命之恩。
樊之远其实不想收药膏,定北侯府什么药没有,相比起这个,他更好奇这姑娘的身份。
因为她的衣着虽然朴素,可身边却默默跟随了一个老太监,而且还是身手不错的老太监,可见并非是个宫女。
后来这位老太监成了他的师父,替他换了脸,重新给了他身份。
“我住那边。”她指了一个方向。
那个是冷宫的方向,不过冷宫这地方,哪儿有这么小的女孩子,他想了想便问:“晨平宫?”
晨平宫虽然不在冷宫,可离得近,也不是什么得宠的妃嫔居住。后来樊之远稍稍一打听就知道,五公主的母妃就住在那里,她是一个被帝王厌弃的宫妃,几乎等同于冷宫了。
而五公主也因此被拘着不见于人前,听说身体弱。
“嗯,澜哥哥,别告诉别人。”五公主将药膏直接塞给他,然后便走了,“没了我再给你,可比一般的跌打损伤的要好用的多。”
魏澜是太子表弟,皇后的亲外甥,想要打听他很容易。
接下来的几年,他俩见面的机会就骤然少了,魏澜常常驻守边疆,一去就是一两年,就是回京了,也不能时常进宫。
不过只要他在京城,就会偶然间收到五公主送来的东西。
那一家老字号的点心,比宫里太医配的都好用的伤药,以及一些零零散散的小东西,慢慢的在他心里落下痕迹,却也没有多么深刻。
中间贤妃阴谋败露,皇后逝世,七皇子随着母妃从冷宫里出来,他们更是没有再见面。
一直到大燕军大败于大夏,丢了燕荆九州,便传来定北侯通敌卖国的消息。
侯府被禁军包围之时,子夜凌晨那老太监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送了他一颗药。
“入天牢之后,你吃下去,或许还有机会重新来过。”
魏澜偷偷藏在身上,直到后来才知道那是一颗假死药。
第二日,定北侯府上下全下了大狱,通敌卖国的伪证摆在御前,皇帝根本不愿仔细调查,便直接下了抄斩的旨意。
当夜,定北侯府以死明志,包括女眷一起,齐齐吞药自缢,留下冤屈血书一份。
等魏澜醒过来的时候,他人已经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往北境而去了。
他是老太监从乱葬岗里翻出来的。
“从今日起,你叫樊之远,是沈家一位出了五服的远房旁系姑奶奶的儿子,如今爹死了,娘也死了,就留你一人,跟着为师学武。”
这一次睁眼,五公主留在魏澜那里原本不深刻的印记,瞬间刻进了骨血里。
救命之恩,以命相抵。
重生之恩,无以为报。
……
“将军,到了。”
不知不觉中,武宁侯府到了,身后的晓飞看他坐在马上依旧凝神,不禁提醒了一句。
樊之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回想着李璃,却想到了五公主,想到她和亲大夏,日子艰难,心里不禁微微刺痛起来。
不过说来,这俩姐弟倒是长得真像。
小时候李璃应该像那时候的五公主一样可爱吧。
他将这乱七八糟的思绪一丢,下了马,走进武宁侯府。
*
苏月父母被谋杀一案,本就罪证确凿,很快就结案了。
结案的消息传来,李璃便动身前往八卦小报的铺子,这一期的百姓心声栏目到这里也该结尾了,而这篇结语需得见到苏月,得到她的打算才能下笔。
他坐在八卦小报铺子二楼,一边托着腮帮子发呆,一边等着苏月。
那声“澜哥哥”是他故意喊的,可惜那块木头就是根木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难道是以前这样喊他的人太多了?
李璃眯了眯眼睛,心里忽然间觉得很不高兴。
那就是个美丽的误会,生在冷宫,为了他的小命,他娘就是把他当作女孩子养。公主嘛,不争夺皇位,给一副嫁妆就能打发出去。
可没想到就是这样,还有人想要他的命。
他掉进湖里不是偶然,而是有人故意,幸好命大,碰到了魏澜。
所以救命之恩啊,就是你还来,他还去,最终把感情也给搭进去。
“王爷。”
苏月的到来拉回了李璃的思绪。
李璃回过神,摇了摇扇子笑道:“这下算是彻底解决了,不过你还好吗?”
李璃虽然没有亲自到堂上,但显然他什么都知道。
苏月顿时苦笑起来,然后诚实地摇了摇头。
东来上了茶,柔声道:“张夫人,这茶是王爷特地为你准备的,您尝尝,事情已了,咱们不着急。”
“多谢。”苏月端起来,轻轻地抿着。
乍然入喉,浓烈的苦涩味儿差点让苏月吐出来,不过李璃面前,她暂时忍住了,但是渐渐的,不知是麻木了,还是味道淡了,苦涩散去,却也甘甜起来。
惊讶出现在苏月的脸上。
“苦尽甘来茶,张夫人觉得如何?”李璃笑道。
“真是再贴切也没有了,多谢王爷,我好多了。”苏月说完,又喝了一口,这一次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朱润带着纸笔进来,默默地坐在一边,准备记录。
虽然李璃已知道结果,不过苏月还是将方才公堂上所发生的事情又描述了一遍。
那些被苏二叔雇佣的“土匪”被抓住之后,当场指控,再加上给的脏银,苏二叔谋财害命的罪行不容抵赖。
不过出面买凶之人乃是苏二叔,苏二婶当场否认知情,将一切罪名推给了丈夫。
夫妻同林鸟,大难各自飞。苏二叔自是不愿,无需过多厉声询问,夫妻俩居然当堂就这么互相攀咬起来。
为了使自己的罪名轻一些,能够活命,将脏水毫不犹豫地往对方身上泼。甚至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事实,又拉出了苏家族人给与作证。
谁愿意跟这对罪人有牵扯,被宣堂的苏家族人连连推脱,一个劲要与他们划清界限。
然而这个情景又顿时惹怒了这对夫妻,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们下地狱之前,便干脆将所有的阴私全部抖露。
苏二叔这对夫妻虽然蛮横贪婪,可毕竟日子过得一般的小民,偷鸡摸狗是有,可哪有那个本事找到这般凶神恶煞的行凶人,自是其中有人牵线,便是其中一位族人。
那人哪里肯认,又连忙将背后的主谋给供出去。
这一连二,二连四,整个在京城的苏家族人怕是只有还是个孩子的苏小二!
就是看似公允的三叔公都是知晓此事,眼睁睁地看着苏父苏母命丧黄泉!
为的就是那万贯家业!
虽然抓住了真凶,找出了帮凶,可苏月看着这一个个如鹌鹑般跪着的族人,内心却更加悲凉。
公堂上,旁观的百姓们已经连骂都不知道该如何骂了,只觉得还站着喘气的苏月当真是老天爷眷顾,爹娘在天有灵,才能活下来。
苏月倾诉了一番,泪流满面,李璃默默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苏月的抽噎停歇下来:“王爷,对不住,我失态了。”
“无妨,可要再来一杯?”
“多谢。”
见她喝完了茶,于是李璃便问:“苏月布庄保住了,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王爷,当初我便承诺过,以苏月布庄换一次八卦小报的头条,如今您做到了,这便是您的。”苏月道。
她死都不愿布庄被强行夺走,却愿意信守承诺全部送给李璃。
“布庄是你的,无缘无故的我不收。也没给你铺子打广告,所以也没有广告费。”见苏月似有话说,李璃继续道,“相反,你的遭遇和倾诉,勇敢和坚强助我顺利开展了百姓心声栏目,我还应该感谢你,一直站到最后,没有妥协,没有退让。将来作为一个很好的榜样,让更多踌躇不决,还缺少勇气为自己争取的百姓看到了希望。”
这话让苏月的眼睛再次湿润,“可是我是真心感谢。”
李璃笑看着苏月,笑道:“如果你想回报,那就再勇敢一些,别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将布庄再好好地经营下去,让人们看到一个朝气蓬勃,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苏月。或许刚开始会艰难一些,总有异样的眼光,不友善的言论围绕你,不过只要坚持,熬过去了,日子总会越过越好,这样可以吗?”
“好,我一定做到!”苏月连连点头,泪光盈盈。在艰难的时候都过来了,余下的日子她岂会逃避?
说实话,她第一次走进这里,就没想过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得到帮助。
尊贵如亲王,怎么会真正愿意帮助她这个低贱之人。
然而事实上,她的确得到了拯救。
“王爷,我有个不情之请,请在下一期的报道中帮我说一句话。”
“请说。”
“请告诉后来之人,无论多么艰难,前路多么无望,万万不可放弃,若是走不下去,可以来苏月布庄,我愿意尽我自己的力量帮助苦难的人,因为曾经我也身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