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乃苏家独女, 可苏父并未觉得女子不如男,因家中行商,做着布匹生意, 便从小将苏月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导着商贾之事。
而苏月不负父亲所望, 天生对算账做生意有浓厚的兴趣, 父女俩一同将生意越做越大,有了自己的商队, 将分店开往了其他州府,甚至跟随着朝廷,在京城也开了一家。
遇见永昌伯的长公子张元是个意外,故事很老套,便是上寺庙上香之时, 在后山游玩偶遇大雨,她和丫鬟被困在一处亭子里。
张元冒雨回去,却又带着小厮给这对陌生的姑娘送伞来, 虽未有多言,然这份体贴却触动了苏月的心。
回家让人一打听, 便知道当日给她送伞的是谁。
永昌伯府的门第让她微微却步, 毕竟是商贾之女高攀不上,然而她向来不拘小节, 喜欢什么总要去试着争取,便厚着脸皮托媒人前去询问。
京城之中像永昌伯府空有爵位, 却无权势,甚至内里空空败了家的其实不少, 虽然苏月出自商贾,身份微末, 可她嫁妆丰厚,所以永昌伯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
然而嫁进门了苏月才知道,永昌伯夫人早逝,伯爷另外续娶又生子,嫡嫡庶庶好几个。
张元身体并不好,喝药不断,有时候还得卧床歇息,这副模样自是不得伯爷喜欢,也是命中注定,在那后山见到了苏月。
而苏月能进门,就是因为她丰厚的嫁妆,这一家老小可就指望着她来接济了。
然而苏月从小跟人打交道,向来精明,岂会被拿捏着补贴婆家?
这让伯夫人顿时心生不满,明里暗里挑拨离间,试图让他们夫妻离心,逼着苏月拿出钱财来。
好在张元明辨是非,知道谁真心对他好,一直对妻子敬爱有加,自是不改心意。
“本来日子也就这么过了,可是三叔要定亲了,然而堂堂伯爵府居然拿不出像样的聘礼来,真是可笑至极。”苏月冷笑了一声。
边上三个编者快速地摇着笔杆,将她所说的话一一记录下来。
李璃问道:“然后呢?”
“三叔是夫人的儿子,也算是嫡子,他跟外子不同,身体健康,读书还不错,如今已经考了举人,被伯爷寄予厚望。看中的姑娘门第也好,比,民女出身高贵多了,只是人家还是嫌弃,虽然这伯爵的爵位在京城也不算什么,可终究食朝廷俸禄,一份体面,将来还有诰命可得。然而有外子在,哪儿轮得到三叔呢?”苏月幽幽地说。
最终伯夫人以她多年未生养,又不肯让丈夫纳小之由,撺掇着伯爷逼张元休了她。
张元自是不愿意,最终夫妻俩顶了一个不孝的名头,被永昌伯给赶了出去,这将来爵位自然也落不到张元头上。
“要真是恩断义绝就好了,外子也从未想过爵位之事,我们夫妻俩安心过日子倒也不差,可是人的贪心和恶念,岂是能跟着一刀两断。”
苏月说到这里眼睛又红了起来。
“离开伯府我并不难过,我有爹娘,手上又有钱财,不愁过不好日子,的确这两年是我最舒心的。可唯一不好的便是外子的病情加重,延医问药都没有见好,只有越来越坏。”
她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没敢让自己失态,继续道:“在此期间,民女依旧打理着苏月布庄,其实爹娘有提过将布庄转到我的名下,只是我怕伯府纠缠不清,就没让,没想到他们也会那么快离开我。”
“他们怎么走的?”这点李璃倒是不知道。
苏月道:“清明时二老回乡祭祖,却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匪徒,双双遇害,尸首前不久才刚被府衙了送了回来,而匪徒却还在抓捕中。”
李璃用扇子敲了敲桌面,然后示意苏月继续。
“屋漏偏逢连夜雨,爹娘的后事才做完,三日前外子便熬不住也走了……永昌伯府趁我与族亲交涉,将外子的尸身抢夺了过去……”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低低地抽噎起来,身边丫鬟赶紧轻声安慰着。
听着这压抑的哭声,堂内的几个男人不禁跟着唏嘘,只道是这女子也太惨了。
然而这显然还不够。
在这世赏,没有丈夫,没有父母,迥然一身,却又身怀巨富的孤弱女子犹如一块待宰的肥肉,引得周围豺狼垂涎三尺,恨不得将她吞吃入腹,侵吞所有财产。
在苏家父女的打理下,苏月布庄已是小有名声,京城尊贵的夫人小姐们都爱往那儿寻料子做衣裳,而且还有养了不少绣女裁缝制成衣,样子新颖,可以说日进斗出不为过。
“这个时候,永昌伯倒是不认将我们夫妻赶出家门了,说什么一家人有口角是常事,无需赌气,伯府愿意接纳我,将来三叔若是生了儿子可以过继一个给外子。可是凭什么,外子这么早离世,永昌伯的冷心冷肺便是其中的原因之一。民女岂会用我爹娘留下来的财产养一群饿狼!”
苏月眼中露出愤恨的目光。
“还有另一边。”李璃道。
“对,还有一边,更加可恶。”苏月嗤笑了一声,眼里带着深深的鄙夷,“民女出生时,娘伤了身子,再也不能生育,那些叔伯族亲就想让我爹纳小生儿子,我爹娘情深,亦不想亏待我,就拒绝了。他们又想过继子侄,我爹依旧没答应,至此之后,便交恶了。祖父祖母在民女出生之前就已经不在,家产早就分了,他们也管不到爹头上。可是如今爹娘一走,便一个个冒了出来,说什么爹娘回乡之时便已经同意过继一个二叔的幼子,连族谱都改了,甚至做后事之时,抢着摔盆打幡……我……真是气急恨急了!爹说过苏月布庄就是我的嫁妆,就是要过继也会提前跟我商量,哪儿会冒冒失失地随便答应?”
“如今外子尸骨未寒,永昌伯不肯发丧,逼着我同意,族中叔伯又觊觎苏家产业!王爷,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苏月布庄是我爹的心血,无论如何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入这帮人手中!”
“可是按照大燕律令,既然族谱上苏家宗族将你二叔的幼子归于你爹名下,便是继子,摔盆打幡之后更是名正言顺,苏月布庄既然没有过到你的名下,便属于你父亲的遗产,你爹没儿子,他自当可以继承。你作为出嫁女最多只能得到其中的三分之一,另外的三分之二便属于他。”
李璃冷静地指出来,虽然他觉得这方面的户律简直不可理喻,生前从未照顾,死后哭嚎几声,摔盆打幡,再集合宗亲改个族谱就能成为继子,得到大半的财产,那也太轻松了吧?
怪不得死活要生儿子!
可是这不对的,男女有何区别,不都是自己生养?像苏月这般,比之一般儿子强多了,再说没儿子,女儿继承也是死者的遗愿呀!
“民女宁愿将将所有财产充作广告费,也不会认同此事,便宜他们!”苏月狠声道,“即使布庄不保,即使下辈子被人指指点点,遭人唾骂,民女也要世人看看这些人嘴脸究竟有多丑恶,那利益熏心的模样有多令人作呕。”
她说着对着李璃跪了下来:“王爷,我知道八卦小报力求食言,民女发誓今日所说之语全部属实,若有一句假话,便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死后更入畜生道,不得投人胎!”
这个誓言可谓狠毒,然而即使如此,李璃也不会偏听偏信。
八卦小报的宗旨便是说实话,这些事他自会派人求证。
不过就他看人的眼光来瞧,苏月应当说的是实话,且这女子刚强的可怜。
“起来吧,还有几个问题,本王得问一问。”
“是,民女一定如实回答。”苏月道。
“第一个问题,苏月布庄你爹要给你做嫁妆,这话可有人证,可有书信依据?”
苏月道:“布庄几位掌柜都听到过,近两年,我爹其实已经不太管布庄的生意,皆是民女打理。”
“好,第二个问题,永昌伯赶你们出门,便意味着分家,当年永昌伯夫人的嫁妆可在你手里?”
苏月摇头:“没有,其实这些年婆母的嫁妆早就被挥霍一空了,哪儿还能留给我们?”
“证据有吗,嫁妆应该有清单吧。”
“这……说来惭愧,这清单我手上没有,其实我问过,可是婆母的娘家已经破败,都没人了,否则也不会由着外子被赶出家门。”
“第三个问题,既然你爹跟族中交恶,这次清明为何要回去?是临时决定,还是有其他原因?”
苏月道:“二叔来信说是祖父祖母的墓地渗水,需要另外迁置。”
“好,最后一个问题,你爹娘出事之后,多久发丧?宗亲是什么时候赶到的?”
苏月思索了片刻后说:“府衙送来的第三日便发丧了,而他们……是第二日就到了,要不然也不会让他们胡搅蛮缠地抢着摔盆!”
李璃点点头:“本王问完了,你回去吧,你这件事一期的小报怕是完不了,可能还要追踪报道,若是刊登的话,做好被人指责甚至辱骂的准备。”
苏月吸了吸鼻子,起身道:“王爷放心,我迥然一身,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随着外子爹娘离去。”
“生命诚可贵,万万不轻生,不然岂不是便宜了那帮人了?”李璃轻叹道。
苏月闻言惨然一笑:“多谢王爷。”
然后她走了。
等她一离开,几位编者纷纷放下笔,看向李璃。
后者拿扇子支着脑袋仿佛在思考,忽然他唤了一声:“朱润。”
朱润立刻站起来:“小的在。”
“咱们小报再开一个栏目,名叫百姓心声,把这件事详细地放在这里面说。”
朱润犹豫道:“王爷,那头条……”
“头条介绍百姓心声这个栏目。既然名为百姓,自然是为贫民所设,只要是大燕子民,有任何委屈不满,官府解决不了的事,都可以上咱们小报来倾诉。虽不能保证一定解决,却能让更多的人关注,若是能让朝廷重视,这也是一件好事。特别是弱势群体,妇孺幼子,也算是给她们另一条争取的道路了。”
其实李璃真心想办的报纸应该是这种,为底层人民发声,让高高在上的统治阶级垂下眼睛看到民生,也代替万千百姓监督朝廷,不叫胡作非为,叫停无用滥用的政令,成为两方沟通的桥梁。
而那些起初的娱乐花边新闻不过是他壮大小报的手段罢了。
“可是像苏月这样的女子时间少有,更多的是受了委屈也是默默承认之人。”作为八卦小报的老员工,朱润已经见到了太多这样的事,虽然没有刊登出来,但是筛选记者送上来的消息中,能看到不少。
民家的家里长短,无非就这些事罢了。
李璃的目光往窗外看去,口中却道:“无妨,既然有她第一个,便会有第二个,除了女子,还有被子女踢来踢去的年老者,被欺压的劳工,被地主侵占土地的农户,被讹诈的老实人……总会有人忍耐不下去,破釜沉舟的。所以这次的报道,我们一定要好好做,别叫人失望了。”
他收回视线,望着屋子里所有人,微微一笑,然后吩咐道:“朱润,多派些记者过去,细细问一问街坊邻居,还有苏月布庄的掌柜伙计,看看他们对苏月的评价和布庄的归属”
“是,王爷。”
“东来,让西去派人调查原永昌伯夫人嫁妆单子,暗中核对一下所用情况。让北行派人前去苏父苏母事发之地,看看究竟是哪一路劫匪干的事。”
“是,王爷。”
蓝舟听着,忽然问道:“王爷的意思,苏月父母之死另有隐情?”
李璃笑道:“不过是一种猜测罢了,既然不是在苏州出事,半路中途的苏家宗族怎么就那么快就得了消息,还能赶上发丧呢?”
“会不会有人去告知了?”
“这就不得而知了,所以查查看吧。查查在这件事上蹦跶地最欢的几位,按照经验,总能查出点令人意外,却又情理之中的事。”
人性之善能到极处,人性之恶也没有下限,这是做记者最深刻的体会。
“再然后,就得拜托一下刚上任的樊统领了,有事没事让手下往永昌伯府和苏家多走走,禁军的那身制服,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张元的身后事总得尽快完成,天气热,尸体都要发臭了,余下的,慢慢掰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