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留下

坤宁宫, 沈美人正替皇后按着两额穴位,缓解那股焦躁。

虽然沈嵩与庄太妃之事已由太后下旨澄清,在八卦小报报道之后便尘埃落定。

如今庄太妃发配皇陵, 沈嵩革职被贬出京,短时间内都回不来, 皇后因此保住了凤位。

再加上禁军统领由沈党樊之远替上, 沈家的危机似乎已经过去。

可是皇后却并不轻松。

外头再如何粉饰太平,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太后看得一清二楚,虽然没有当场发作她,可也借此机会夺了她后宫之权,下了她的面子。

而她根本无从为自己辩解。

后宫的女人,哪怕是皇后之尊, 背后亦有强势家族支撑,也逃不过一份名为无可奈何的悲哀。

自己的父亲跟先帝皇妃有染,她知道吗?

自是知道的, 可是就算知道又如何,为了家族颜面, 她哪怕再不乐意, 再觉得荒唐也只能为他们遮掩隐瞒,事出之后, 还得牵连自己。

太嚣张了!

皇后清楚的知道事情为何会演变到如今这个模样。

她不是没有提醒过,劝诫过, 可父亲是怎么说的?

“怕什么,我们沈家就是明着要一个妃子, 皇上也不敢说什么!”

这一刻,皇后清晰地认知到沈家丢了原本的谨慎心, 手握兵权,掐着帝王咽喉更让他们失去了对皇权的敬畏。

而一切家族的没落开端,便是狂妄自大。

然后,看看说这话的沈嵩在哪儿了呢?

她闭着眼睛忽然冷冷一笑。

按着太阳穴的沈美人手上便是一顿,心下惶恐,小心地问:“娘娘,可是臣妾手法不妥?”

皇后回过神,轻叹:“没有,很舒服。停一下吧,你也累了,坐。”

沈美人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不累,娘娘看得上臣妾这点手法,是臣妾的荣幸。若不是有娘娘关照,臣妾在宫中的日子哪儿有那么舒心。”

皇后看着她娇俏的模样,心里微微带了些涩然,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姑娘,只是因为燕帝的喜好就被家族送进宫来争宠,今后的一生就得困在这片宫殿里。

一朝一代,太后之尊只有这么一个,更多的都在那偏于一角的万安宫,众人拥挤而居,有的年纪不过才二十出头,便已经生了华发。

“作为沈家的姑娘,难为你了。”皇后道。

沈美人捏着帕子的手小小地绞了绞,眼底都没让流露出难过来,她歉意地说:“不为难,家族养育我,有需要自是义不容辞。可是臣妾没用,无论怎么努力都没让皇上喜欢我更多一点,不像周婕妤甚至能够随意出入明正殿。否则这次的事,臣妾也能说得上话,为皇后娘娘分忧了。”

皇后听着目光温和而欣慰,她说:“你有这份心足够了,只是圣宠这东西,岂是努力就能有的?周婕妤如今风头正盛,本宫行事有错,你避着一些也好。”

“娘娘,这后宫岂不是周氏的天下了?大夫人昨日还进宫来,还想让娘娘尽快想法子,我们该怎么办呢?”

皇后之母早逝,如今的大夫人是沈嵩后头娶的继室,进宫来也是为了传达武宁侯的意思。

无非争宠而已。

小周氏周敏儿独宠后宫,又有贵妃扶持,生下皇长子的可能性很大。

虽说这么多年来,后宫无人生育,可早些时候周贵妃的确有孕过,也不排斥周氏女孩的体质便是易孕。

如今谁生下皇子,就能拥有步入慈寿宫的机会。

“这岂能说争就争,拿什么去争呢?”美貌在宫中真的不算什么,若无特殊,怎么从周婕妤那里将皇帝抢过来?

正在此时,皇后身边的宫女绿云进来禀告道:“皇后娘娘,一位浣衣局的宫女请求见您。”

“浣衣局的宫女?”沈美人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皇后也觉得纳闷,疑惑地望着自己的贴身宫女,仿佛在问:区区一个浣衣局的宫女怎会来坤宁宫,居然还会呈报上来。

绿云于是凑到她的身边轻声说了几句。

皇后的脸上顿时露出惊诧来:“原来是她。”

“娘娘见吗?”绿云问。

皇后思忖了片刻道:“让她进来吧。”

沈美人惊疑的目光望着一路跟着绿云进来,虽低眉顺眼,然周身透露着一股沉静安定气质的宫女。

“奴婢施愉拜见皇后娘娘。”那双被皂角井水浸泡许多,粗糙起皮的手交叠地搁在头顶地面上,施愉对着皇宫恭敬地跪地行礼。

皇后见到施愉的那一刻神情顿时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曾经那位温柔典雅,却又才气灵动的施家小姐。

那时候的施愉,可以说是京城男子,甚至是皇族子弟心仪的妻子人选。

娶妻当娶施家女,不是一句空话。

只是后来,太子谋反,牵连施太傅,施家的娇花跟着凋零,如今又有谁还能想起她来。

再看面前的女子,意气风发早已如往日云烟,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底层女子才有的辛劳痕迹,显示她的生活困苦艰难。

“原来你还在啊。”皇后颇为怀念地说。

“是,多谢皇后娘娘宽容恩典,奴婢才有机会活着离开皇宫。”虽然卑微,可施愉却没有诚惶诚恐的瑟缩模样,她温柔地笑着。命运虽不公,然而她眼中却没有怨怼,一双眸子依旧清澈似水,温和宽容,宛如依旧的大家闺秀。

然而皇后听此却一怔:“离开?”

“奴婢本是罪籍,幸得当年皇后娘娘千秋,大赦了后宫,奴婢也在此列。如今年纪到了,便可出宫去。”施愉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充满了希望,那是对未来的希望。

而这希望犹如夺目的阳光忽然刺痛了皇后的眼睛。

她早就忘了那大赦的是哪一年,可不过是随口一语,却再一次改变了施愉一生的命运。

宫里的女人哪怕尊贵如皇后,穷极一生也没有办法离开皇宫这座囚笼,可是施愉可以,一个罪臣之后居然可以。

皇后心里难以抑制地产生的妒忌,犹如嗜血的藤蔓不断攀升,然后抓住了她的心脏。

她抑制着酸楚,故作轻松道:“这么说来,本宫还是你的恩人。”

施愉点了点头,再次跪下来:“奴婢在离宫之前,便想拜谢娘娘,多谢娘娘恩典!皇后娘娘大恩大德,施愉铭记于心,若有机会,必竭力相报。”

“竭力相报?”

施愉没有抬头,却掷地有声地回答:“是。”

皇后良久没有说话,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施愉,那目光中充满了矛盾。

而施愉也没有起身。

沈美人坐在一旁,她不是京城人士,并不认识施愉。

可是如今的气氛,让她心中弥漫着不安,她不由地望向皇后,却突然听到后者淡淡道:“起来吧。”

“谢娘娘。”施愉站起来,垂眸袖手。

皇后捧着茶托,两指轻轻地来回滑盖,终于她笑道:“阿愉,别出宫了,留下来陪着本宫,可好?”

施愉蓦地抬起头,望向了皇后,那副恬静温柔的模样刹那间褪去。

见此,皇后的心才稍微舒坦,她笑得越发真诚:“本宫能见的旧人越来越少了,好不容易见到了阿愉,心中欢喜非常,很想跟你多说说话。阿愉,可愿留在坤宁宫,服侍我?”

“奴婢……”

“物是人非了,这里也不是上京城,你就算离宫,又能去哪儿呢?”

施愉垂下了脸,眼中带着一丝犹豫,她说:“隐姓埋名,离开京城,重新生活。”

那是一个新的开始,皇后觉得凭施愉这份心性定然也能过得很好,可是她不愿意。

“原来竭力相报这话是假的。”

皇后冷淡的话让施愉再一次跪下来请罪:“奴婢不敢。”

皇后听着就这么幽幽地看着她,忽然问了一句:“阿愉,你不想再见皇上吗?”

当年先太子年纪与施愉不符,早已有了太子妃,只有燕帝随着太子进出太傅府,有机会近水楼台。

这些追求者之中,属彬彬有礼的燕帝最得她的眼睛。

若不是施家倾覆,这皇后之位真轮不上沈家女来坐。

施愉咬了唇,皇后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挣扎。

果然,心里还是念着皇上的,不然离都要离宫了,为何来见她?

皇后意识到这一点,不仅不觉得难过,反而带起了浓浓的兴趣,她很想知道当燕帝再一次看到施愉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是惊讶欢喜,还是冷漠忽视呢?

毕竟不年轻了,美貌无法跟新进的宫妃们相比,可是那份沉静,却又有独特的魅力。

总是皇上用心喜欢过的人呀!

施愉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坤宁宫至此多了一位宫女,服侍在皇后身侧。

消息传到怡亲王府,李璃闻言只有一声叹息:“以后的路得要她自己走了。”

他的手伸不到后宫,也不能伸过去。

李璃心里不痛快,这不痛快必须得发出来,不然他晚上睡不着,睡不着就意味着失眠熬夜,是很影响他的美貌!

还没将某根木头勾到手呢!

东来和南往就见李璃在屋里转圈圈,东来忍不住建议道:“王爷,要不找个事儿开心一下?”

李璃闻言停住脚步,回头:“说来听听?”

“这个……”东来挠挠头皮,“不然去乐悦坊听听小曲儿如何,听说霓裳姑娘新练了一首曲子,京城的公子哥儿们听了都流连忘返呢。”

李璃幽幽地盯着他说:“本王正在追樊大将军,结果你撺掇我去乐坊找姑娘听曲儿?也好,下一期头条倒是有了,《男人啊,哪儿有真情可言——瞧,连怡亲王都琵琶别抱,另结新欢》。”

东来:“……奴才错了,奴才该死。”

南往看李璃心情越来越阴郁,那扇子摇得呼呼作响,忍不住道:“要不,王爷,咱们做个美容,敷个面膜?”

李璃悲哀地摇头:“这世上效果再好再名贵的面貌也挽救不了一个熬夜的摧毁。”

“那,那该怎么办?”两内侍忍不住问道。

“自然是做件让我高兴的事。”

这话题不是又转回来了吗?高兴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下京城是不实行宵禁的,繁华的夜市街上热闹非凡,店铺林立,商品满目,酒楼,茶馆,乐坊……还有那灯红酒绿的花楼,到哪儿都能传出纸醉金迷的欢快声。

像这种地方,哪怕还是曾经的侯府公子,樊之远也是敬而远之。

但是如今架不住有个债主硬让他作陪,于是大晚上的,他便坐在一张破损的四角方桌边,跟着李璃在一个夜市拐角处的小馄饨摊吃着馄饨。

味儿……其实很一般。

李璃将汤勺放下,忍不住道:“果然想在民间想找到比王府里厨子做的还要美味的东西,很少。”

樊之远心说那不是废话,美味的东西总得放足料。

这家馄饨摊就一对老头老太太摆着,一看就是穷苦人家,哪儿舍得。

估摸着看李璃穿着富贵,已经多放了。

然而当樊之远看过去时,却还是愣了愣,因为李璃将碗里的都吃完了。

“怎么了?”李璃看他惊讶的目光,不禁乐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话我还是懂的,怎么,还以为我就直接浪费了?”

樊之远摇了摇头,将勺子规矩得放在一边,夜深灯火阑珊,他看着李璃,然后问:“发生了什么事?”

李璃垂了垂眼睛,在眼底留下一片阴影,他说:“愉姐姐留下了,进了坤宁宫。”

李璃一句话,樊之远便知道了他的难过。

大晚上被李璃拉出来作陪的那点不满顿时消散了,反而安慰道:“她求仁得仁,你无需自责。”

“是啊,都是成年人,只是我看得难受而已。走了这步,愉姐姐就再没有后退路了。”李璃一脑袋支在桌子上,瘪了瘪嘴,然后看着樊之远,可怜兮兮道,“将军大人,快讲个笑话,让我开心一下呗。”

那点感动瞬间化为乌有,樊之远起身将馄饨钱给付了,然后对李璃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李璃赖着:“走不动。”

不过一碗馄饨,又不是烈酒,还能醉了不成?

“别闹,快起来。”

“不起,要么你背我。”李璃充满期待的目光往樊之远宽阔结实的后背瞄去。

樊之远很想甩袖马上离开,随这人瘫在这里。

不过可惜的是,两个内侍和王府侍卫全被李璃借着幽会之名给打发了,这会儿身边只有樊之远,后者还真不能不管他。

有人经过这里,往前走了两步,又偷偷地跑回来瞧了瞧,接着露出惊喜的表情,放后世就是粉丝瞧见偶像的激动。

不过这会儿不兴签名拍照,碍于身份,他最多瞄一眼,再瞄一眼,哈记下细节好回去跟友人详细说说。

李璃瞧见了他,不禁大声喊道:“喂,那个,我跟边上的这位配不配啊?”他指了指樊大将军。

樊之远眉头一皱,忍不住再次往桌上看了一眼……确信没有喝酒,怎么跟醉了一样胡言论语?

“配,配极了!天上地下独一对儿!”那人也是胆子大,就这么喊了回来。

李璃闻言,哈哈大笑,豪言一放:“赏!”

樊之远额头青筋一蹦,简直听不下去,而那人居然还真跑过来领赏。

李璃催促道:“赏啊,人都等着呢。”

樊之远深吸一口气,从钱袋子里找出五两碎银子,那人欢天喜地地拿着,还不忘再恭喜一句:“祝王爷将军百年好合,长长久久——”

李璃听着心花怒放,还不等他再开口打赏,樊之远便将人一把拎起来……

“要背,要抱抱,要举高高……”李璃还没说完,樊之远内劲一提,施展轻功就从原地消失了。

“把我背回你家吧,好不好?”呼啸的风中,传来李璃兴奋的声音。

而樊之远的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无奈:“王爷,别闹了。”

李璃笑眯眯地搂着自家将军的脖子,笑啊,笑啊,总觉得这回府的路,越长越好。

“飞高一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