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 沈美人正替皇后按着两额穴位,缓解那股焦躁。
虽然沈嵩与庄太妃之事已由太后下旨澄清,在八卦小报报道之后便尘埃落定。
如今庄太妃发配皇陵, 沈嵩革职被贬出京,短时间内都回不来, 皇后因此保住了凤位。
再加上禁军统领由沈党樊之远替上, 沈家的危机似乎已经过去。
可是皇后却并不轻松。
外头再如何粉饰太平,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太后看得一清二楚,虽然没有当场发作她,可也借此机会夺了她后宫之权,下了她的面子。
而她根本无从为自己辩解。
后宫的女人,哪怕是皇后之尊, 背后亦有强势家族支撑,也逃不过一份名为无可奈何的悲哀。
自己的父亲跟先帝皇妃有染,她知道吗?
自是知道的, 可是就算知道又如何,为了家族颜面, 她哪怕再不乐意, 再觉得荒唐也只能为他们遮掩隐瞒,事出之后, 还得牵连自己。
太嚣张了!
皇后清楚的知道事情为何会演变到如今这个模样。
她不是没有提醒过,劝诫过, 可父亲是怎么说的?
“怕什么,我们沈家就是明着要一个妃子, 皇上也不敢说什么!”
这一刻,皇后清晰地认知到沈家丢了原本的谨慎心, 手握兵权,掐着帝王咽喉更让他们失去了对皇权的敬畏。
而一切家族的没落开端,便是狂妄自大。
然后,看看说这话的沈嵩在哪儿了呢?
她闭着眼睛忽然冷冷一笑。
按着太阳穴的沈美人手上便是一顿,心下惶恐,小心地问:“娘娘,可是臣妾手法不妥?”
皇后回过神,轻叹:“没有,很舒服。停一下吧,你也累了,坐。”
沈美人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不累,娘娘看得上臣妾这点手法,是臣妾的荣幸。若不是有娘娘关照,臣妾在宫中的日子哪儿有那么舒心。”
皇后看着她娇俏的模样,心里微微带了些涩然,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姑娘,只是因为燕帝的喜好就被家族送进宫来争宠,今后的一生就得困在这片宫殿里。
一朝一代,太后之尊只有这么一个,更多的都在那偏于一角的万安宫,众人拥挤而居,有的年纪不过才二十出头,便已经生了华发。
“作为沈家的姑娘,难为你了。”皇后道。
沈美人捏着帕子的手小小地绞了绞,眼底都没让流露出难过来,她歉意地说:“不为难,家族养育我,有需要自是义不容辞。可是臣妾没用,无论怎么努力都没让皇上喜欢我更多一点,不像周婕妤甚至能够随意出入明正殿。否则这次的事,臣妾也能说得上话,为皇后娘娘分忧了。”
皇后听着目光温和而欣慰,她说:“你有这份心足够了,只是圣宠这东西,岂是努力就能有的?周婕妤如今风头正盛,本宫行事有错,你避着一些也好。”
“娘娘,这后宫岂不是周氏的天下了?大夫人昨日还进宫来,还想让娘娘尽快想法子,我们该怎么办呢?”
皇后之母早逝,如今的大夫人是沈嵩后头娶的继室,进宫来也是为了传达武宁侯的意思。
无非争宠而已。
小周氏周敏儿独宠后宫,又有贵妃扶持,生下皇长子的可能性很大。
虽说这么多年来,后宫无人生育,可早些时候周贵妃的确有孕过,也不排斥周氏女孩的体质便是易孕。
如今谁生下皇子,就能拥有步入慈寿宫的机会。
“这岂能说争就争,拿什么去争呢?”美貌在宫中真的不算什么,若无特殊,怎么从周婕妤那里将皇帝抢过来?
正在此时,皇后身边的宫女绿云进来禀告道:“皇后娘娘,一位浣衣局的宫女请求见您。”
“浣衣局的宫女?”沈美人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皇后也觉得纳闷,疑惑地望着自己的贴身宫女,仿佛在问:区区一个浣衣局的宫女怎会来坤宁宫,居然还会呈报上来。
绿云于是凑到她的身边轻声说了几句。
皇后的脸上顿时露出惊诧来:“原来是她。”
“娘娘见吗?”绿云问。
皇后思忖了片刻道:“让她进来吧。”
沈美人惊疑的目光望着一路跟着绿云进来,虽低眉顺眼,然周身透露着一股沉静安定气质的宫女。
“奴婢施愉拜见皇后娘娘。”那双被皂角井水浸泡许多,粗糙起皮的手交叠地搁在头顶地面上,施愉对着皇宫恭敬地跪地行礼。
皇后见到施愉的那一刻神情顿时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曾经那位温柔典雅,却又才气灵动的施家小姐。
那时候的施愉,可以说是京城男子,甚至是皇族子弟心仪的妻子人选。
娶妻当娶施家女,不是一句空话。
只是后来,太子谋反,牵连施太傅,施家的娇花跟着凋零,如今又有谁还能想起她来。
再看面前的女子,意气风发早已如往日云烟,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底层女子才有的辛劳痕迹,显示她的生活困苦艰难。
“原来你还在啊。”皇后颇为怀念地说。
“是,多谢皇后娘娘宽容恩典,奴婢才有机会活着离开皇宫。”虽然卑微,可施愉却没有诚惶诚恐的瑟缩模样,她温柔地笑着。命运虽不公,然而她眼中却没有怨怼,一双眸子依旧清澈似水,温和宽容,宛如依旧的大家闺秀。
然而皇后听此却一怔:“离开?”
“奴婢本是罪籍,幸得当年皇后娘娘千秋,大赦了后宫,奴婢也在此列。如今年纪到了,便可出宫去。”施愉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充满了希望,那是对未来的希望。
而这希望犹如夺目的阳光忽然刺痛了皇后的眼睛。
她早就忘了那大赦的是哪一年,可不过是随口一语,却再一次改变了施愉一生的命运。
宫里的女人哪怕尊贵如皇后,穷极一生也没有办法离开皇宫这座囚笼,可是施愉可以,一个罪臣之后居然可以。
皇后心里难以抑制地产生的妒忌,犹如嗜血的藤蔓不断攀升,然后抓住了她的心脏。
她抑制着酸楚,故作轻松道:“这么说来,本宫还是你的恩人。”
施愉点了点头,再次跪下来:“奴婢在离宫之前,便想拜谢娘娘,多谢娘娘恩典!皇后娘娘大恩大德,施愉铭记于心,若有机会,必竭力相报。”
“竭力相报?”
施愉没有抬头,却掷地有声地回答:“是。”
皇后良久没有说话,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施愉,那目光中充满了矛盾。
而施愉也没有起身。
沈美人坐在一旁,她不是京城人士,并不认识施愉。
可是如今的气氛,让她心中弥漫着不安,她不由地望向皇后,却突然听到后者淡淡道:“起来吧。”
“谢娘娘。”施愉站起来,垂眸袖手。
皇后捧着茶托,两指轻轻地来回滑盖,终于她笑道:“阿愉,别出宫了,留下来陪着本宫,可好?”
施愉蓦地抬起头,望向了皇后,那副恬静温柔的模样刹那间褪去。
见此,皇后的心才稍微舒坦,她笑得越发真诚:“本宫能见的旧人越来越少了,好不容易见到了阿愉,心中欢喜非常,很想跟你多说说话。阿愉,可愿留在坤宁宫,服侍我?”
“奴婢……”
“物是人非了,这里也不是上京城,你就算离宫,又能去哪儿呢?”
施愉垂下了脸,眼中带着一丝犹豫,她说:“隐姓埋名,离开京城,重新生活。”
那是一个新的开始,皇后觉得凭施愉这份心性定然也能过得很好,可是她不愿意。
“原来竭力相报这话是假的。”
皇后冷淡的话让施愉再一次跪下来请罪:“奴婢不敢。”
皇后听着就这么幽幽地看着她,忽然问了一句:“阿愉,你不想再见皇上吗?”
当年先太子年纪与施愉不符,早已有了太子妃,只有燕帝随着太子进出太傅府,有机会近水楼台。
这些追求者之中,属彬彬有礼的燕帝最得她的眼睛。
若不是施家倾覆,这皇后之位真轮不上沈家女来坐。
施愉咬了唇,皇后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挣扎。
果然,心里还是念着皇上的,不然离都要离宫了,为何来见她?
皇后意识到这一点,不仅不觉得难过,反而带起了浓浓的兴趣,她很想知道当燕帝再一次看到施愉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是惊讶欢喜,还是冷漠忽视呢?
毕竟不年轻了,美貌无法跟新进的宫妃们相比,可是那份沉静,却又有独特的魅力。
总是皇上用心喜欢过的人呀!
施愉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坤宁宫至此多了一位宫女,服侍在皇后身侧。
消息传到怡亲王府,李璃闻言只有一声叹息:“以后的路得要她自己走了。”
他的手伸不到后宫,也不能伸过去。
李璃心里不痛快,这不痛快必须得发出来,不然他晚上睡不着,睡不着就意味着失眠熬夜,是很影响他的美貌!
还没将某根木头勾到手呢!
东来和南往就见李璃在屋里转圈圈,东来忍不住建议道:“王爷,要不找个事儿开心一下?”
李璃闻言停住脚步,回头:“说来听听?”
“这个……”东来挠挠头皮,“不然去乐悦坊听听小曲儿如何,听说霓裳姑娘新练了一首曲子,京城的公子哥儿们听了都流连忘返呢。”
李璃幽幽地盯着他说:“本王正在追樊大将军,结果你撺掇我去乐坊找姑娘听曲儿?也好,下一期头条倒是有了,《男人啊,哪儿有真情可言——瞧,连怡亲王都琵琶别抱,另结新欢》。”
东来:“……奴才错了,奴才该死。”
南往看李璃心情越来越阴郁,那扇子摇得呼呼作响,忍不住道:“要不,王爷,咱们做个美容,敷个面膜?”
李璃悲哀地摇头:“这世上效果再好再名贵的面貌也挽救不了一个熬夜的摧毁。”
“那,那该怎么办?”两内侍忍不住问道。
“自然是做件让我高兴的事。”
这话题不是又转回来了吗?高兴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下京城是不实行宵禁的,繁华的夜市街上热闹非凡,店铺林立,商品满目,酒楼,茶馆,乐坊……还有那灯红酒绿的花楼,到哪儿都能传出纸醉金迷的欢快声。
像这种地方,哪怕还是曾经的侯府公子,樊之远也是敬而远之。
但是如今架不住有个债主硬让他作陪,于是大晚上的,他便坐在一张破损的四角方桌边,跟着李璃在一个夜市拐角处的小馄饨摊吃着馄饨。
味儿……其实很一般。
李璃将汤勺放下,忍不住道:“果然想在民间想找到比王府里厨子做的还要美味的东西,很少。”
樊之远心说那不是废话,美味的东西总得放足料。
这家馄饨摊就一对老头老太太摆着,一看就是穷苦人家,哪儿舍得。
估摸着看李璃穿着富贵,已经多放了。
然而当樊之远看过去时,却还是愣了愣,因为李璃将碗里的都吃完了。
“怎么了?”李璃看他惊讶的目光,不禁乐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话我还是懂的,怎么,还以为我就直接浪费了?”
樊之远摇了摇头,将勺子规矩得放在一边,夜深灯火阑珊,他看着李璃,然后问:“发生了什么事?”
李璃垂了垂眼睛,在眼底留下一片阴影,他说:“愉姐姐留下了,进了坤宁宫。”
李璃一句话,樊之远便知道了他的难过。
大晚上被李璃拉出来作陪的那点不满顿时消散了,反而安慰道:“她求仁得仁,你无需自责。”
“是啊,都是成年人,只是我看得难受而已。走了这步,愉姐姐就再没有后退路了。”李璃一脑袋支在桌子上,瘪了瘪嘴,然后看着樊之远,可怜兮兮道,“将军大人,快讲个笑话,让我开心一下呗。”
那点感动瞬间化为乌有,樊之远起身将馄饨钱给付了,然后对李璃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李璃赖着:“走不动。”
不过一碗馄饨,又不是烈酒,还能醉了不成?
“别闹,快起来。”
“不起,要么你背我。”李璃充满期待的目光往樊之远宽阔结实的后背瞄去。
樊之远很想甩袖马上离开,随这人瘫在这里。
不过可惜的是,两个内侍和王府侍卫全被李璃借着幽会之名给打发了,这会儿身边只有樊之远,后者还真不能不管他。
有人经过这里,往前走了两步,又偷偷地跑回来瞧了瞧,接着露出惊喜的表情,放后世就是粉丝瞧见偶像的激动。
不过这会儿不兴签名拍照,碍于身份,他最多瞄一眼,再瞄一眼,哈记下细节好回去跟友人详细说说。
李璃瞧见了他,不禁大声喊道:“喂,那个,我跟边上的这位配不配啊?”他指了指樊大将军。
樊之远眉头一皱,忍不住再次往桌上看了一眼……确信没有喝酒,怎么跟醉了一样胡言论语?
“配,配极了!天上地下独一对儿!”那人也是胆子大,就这么喊了回来。
李璃闻言,哈哈大笑,豪言一放:“赏!”
樊之远额头青筋一蹦,简直听不下去,而那人居然还真跑过来领赏。
李璃催促道:“赏啊,人都等着呢。”
樊之远深吸一口气,从钱袋子里找出五两碎银子,那人欢天喜地地拿着,还不忘再恭喜一句:“祝王爷将军百年好合,长长久久——”
李璃听着心花怒放,还不等他再开口打赏,樊之远便将人一把拎起来……
“要背,要抱抱,要举高高……”李璃还没说完,樊之远内劲一提,施展轻功就从原地消失了。
“把我背回你家吧,好不好?”呼啸的风中,传来李璃兴奋的声音。
而樊之远的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无奈:“王爷,别闹了。”
李璃笑眯眯地搂着自家将军的脖子,笑啊,笑啊,总觉得这回府的路,越长越好。
“飞高一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