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亲王是皇帝仅存的兄弟,这个王府自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宏伟气派,修缮更是美轮美奂。
初春,今日阳光正好,虽带着丝丝冷意,但是日头斜斜照进来,落在身上正是舒适。
波光粼粼的湖面,撒着点点金辉,临着水榭边上,粉嫩的荷叶抽了芽,大概再过不久就可以小荷才露尖尖角了。
李璃倚坐在凉亭边上,身上穿着一件狐皮披风,微微垂眸,手里拿着一些鱼食,漫不经心地往湖里丢,看着岁月静好。
然而当水里的锦鲤争先恐后地聚在一处,可怜乞求他那点垂青之时,他又不禁低低笑起来问:“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
眼里带着戏谑和狡黠,故意东撒一些,西扔一点,耍得这些呆头锦鲤团团转。
蓝舟坐在李璃对面的石桌边,正暗暗打量着传闻中不识人间疾苦,只知胡闹荒唐的怡亲王,忽然听着那笑声,见到那如画的眉眼弯弯似月,不禁微微怔然,起身回答道:“云师傅一切安好,请王爷放心。”
“那就好。”李璃将手中的鱼食全部抛下,拍了拍手,掸去所有碎屑,然后拿起边上的折扇,轻轻一打,走了过来。
他径直走到蓝舟的面前,忽然凑上来,一张脸直接放大在蓝舟的眼前,差点就脸贴脸了。
蓝舟心中一跳,下意识地后退站于一边,弯腰行礼:“王爷。”
李璃的脑袋微微一歪,眼里带着一抹作弄的笑意,故作不解地问:“走南闯北那么多年,蓝舟你怎么还是一惊一乍的?也太不淡定了。”
蓝舟闻言不禁露出苦笑,抬手告饶:“王爷恕罪。”
然而李璃眼珠子轻轻一转,却没有放过他,反而问:“本王好看吗?”
那自然好看的,李璃幸好是男儿身,若是女子,怕是得引天下俊杰竞相争娶了。
蓝舟点点头,夸奖道:“王爷优雅尊贵,风姿绰约。”
闻言,李璃加深了笑容,犹如这初夏的阳光明媚闪耀,他似乎满意这个答案,于是接着又问:“那你家少爷会喜欢吗?”
这可把蓝舟给问倒了。
世人皆知怡亲王心仪樊大将军,可樊之远究竟喜不喜欢李璃却无人知晓。
李璃从三年前就已经广而告之地表白心迹,隔三差五地在八卦小报上倾诉一番相思,哪怕樊大将军远在边关,也应当早就知道这件事,然而至今为止未曾回应。
不管是接受还是拒绝,连他身边人的只字片语都没有漏出来。
完全的无视。
蓝舟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樊之远了,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以他对当年的主子了解,樊之远取向正常,似乎并不好男风。
然而,蓝舟清楚,李璃对樊之远的意义终究是不一样的,虽然这是在死里逃生之后他才发现的秘密。
蓝舟思索了片刻,终于道:“王爷,少爷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如果挟恩以报,甭管樊之远喜不喜欢李璃,他都会接受。
可李璃听完这个答案却皱了皱鼻子,不太高兴地撇了撇嘴,以一派吊儿郎当的语气说:“不过开个玩笑罢了,本王岂会真正喜欢他,要不是暂时得拿他挡挡视线,也懒得热脸贴冷屁股。”
他嘀咕了几句,又慵懒地靠回了包着厚厚软垫的凉亭扶手椅上,拿着扇子故作姿态地轻摇,便将此事揭过,透彻的眼眸横过来说:“蓝舟,这次将你招回来,本王只有一个要求。”
蓝舟抬起手一拱,脸上带笑,心下了然:“小人明白,定竭尽所能,让王爷无后顾之忧。”
李璃点点头,看着蓝舟手指上那晃眼的碧玉金戒指道:“自古成就大事者,手下能人各异,手段谋略不同,但有一点却是相通的……”
蓝舟接口道:“不差钱。”
李璃唇角一勾:“正是。”
八卦小报终究不入流,想要有如后世《人民日报》那般的号召力和公信度,还得涉及时政,报道常人不敢报之事,敢说常人不敢的事实。
一字一金。
这需要大量的暗桩隐线不说,还得要买通各条道路,没钱万万不行。
蓝舟打理着李璃手下秘密的来钱通道,可明面上终究只有八卦小报以及皇家赏赐的产业。
不多,不过可以混淆视听,这广告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小报要是涉及朝廷中事,就怕“胡言乱语”被封了!
李璃摸了摸下巴,看着蓝舟,忽然笑道:“听说蓝掌柜好左手习字,不知为何不用右手?”
蓝舟闻言,跟着笑道:“王爷,右手的字迹怕是连小人自己都不知道原本是什么样了,这些年都是写什么,像什么。”
“原来如此。”
李璃挥毫泼墨,完成大作《世上庸脂俗粉无数,只一轮明月入我心——怡亲王逼婚有感》,交给了朱润和蓝舟。
“校对一下,没错别字就这个当做头条了。”
上一期的八卦小报在头条之后加入了一行显眼的下期预报,冲着怡亲王和樊大将军这个噱头,可想而知,这一期有多少人热切地等着。
蓝舟第一次见到这种集纠结、苦闷、无助、痴情、深爱、无畏……于一体,一看标题就知道狗血和鸡血齐飞的千字剖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他很想知道正上阵杀敌的樊之远看到会是什么感想。
苍天可表,山河可鉴,京城有位亲王殿下非你不可,其实……有点吓人。
再瞧着施施然喝茶,眨着猫儿圆的眼睛带着一抹无辜的李璃,心里真是一阵一阵的无力。
心说也就只有怡亲王敢这么豁出去的玩了。
只是……
“王爷,您这一刊登,怕是得将京城所有的大家闺秀都给得罪光了吧。”
为了凸显他心目中那独一无二的真爱,李璃在这篇文章中将太后娘娘给他介绍的姑娘好一通评头论足,到处挑毛病,犹如地上的喇叭花,衬托得樊之远好似天上的月,完美的不像人。
对了,里头居然还有一首酸诗。
他可以想象等这期一刊登,这些姑娘有多想打死他,说不定咬牙切齿地暗中买凶套麻袋,丢进护城河里为各家姐妹出一口恶气。
当然,等到某日朝堂清明,去了奸佞,皇上真正手握重权,再无需樊之远再替李璃挡箭之时,怡亲王想成亲,怕也是没有哪家小姐肯嫁他了。
这个后果想来还挺严重。
蓝舟好心的提醒,然而李璃却不以为然,他拿着那把京城第一纨绔的扇子,笑眯眯道:“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这个时候,姑娘们对他敬而远之,不待见更好。
可朱润却小心地说:“王爷,咱们小报有一部分便是小姐们偷偷预定,万一她们……讨厌您,不买了呢?”
李璃哈哈一笑:“怕什么,这些姑娘气儿来得快也去得快,下期不买,下下期能忍住?不是预定的钱都交了吗?”
嘴上说着不要,暗地里偷偷买的比比皆是。
面上骂得越欢,背后看得就越起劲,李璃都习惯了。
“对了,招商如何,哪家想要试试广告的效果?”李璃突然问向蓝舟。
蓝舟道:“都是生意场上的人,一说就知道其中商机,那两家胡人的皮货铺子和胭脂铺子都有这个意思,不过,王爷这篇……后感,这期怕是不适合那胭脂铺子。”
果然如众人预料,李璃这文章头条一上,简直跟捅了马蜂窝似的。
能被太后看中,送画像到李璃面前的小姐,哪一位不是身份尊贵,背景雄厚。
虽然李璃还有点分寸,没有指名道姓,可某某某的替代依旧让这些被冒犯的小姐们怒不可遏。
若不是怡亲王身份尊贵,进出有侍卫跟随,怕是早就横尸街头,见不到第二日的太阳。
饶是如此,八卦小报的铺子门口依旧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问候信,有的脾气火爆一点甚至要来掀了这地方。
而朝堂上又是一轮狂风暴雨的弹劾,燕帝坐在丹陛上,除了抬手扶额没有第二个动作。
他的弟弟……嗯,燕帝都不好意思给他找借口。
可要说李璃犯了什么事,还真谈不上,最多一个出言不逊,然而作为亲王,这算不了什么罪名。
燕帝扯了扯嘴角,只能干等着这激昂顿挫的各种讨伐声过去。
文官之列首位的左相看了一眼对面武官之列的武宁候,忽然站了出来。
他这不过轻轻迈了一步,可吵嚷得犹如菜市口的大殿却立刻安静了,就是燕帝,也放下了龙椅上支着额头的手,正襟危坐。
左相已到了花甲,不过出自世家,看起来风度翩翩,儒雅从容,一点也不显老。
其实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不过他自己不辞官,就是保皇党,心中就算恨得牙痒痒,每日一炷香祈祷他早日下台还政于帝王,也不敢直言让他回去养老。
这整个朝堂运作,几乎皆在他的掌握之中,只是军中势力,他较武宁候就差了一些。
无他,樊之远。
“定远将军乃当事不可多得的将才,能拿下燕荆五州重回大燕,实在是可喜可贺,是皇上之福,大燕之福。”左相出列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此。
明明是一句赞美之语,然而武宁候却眯起了眼睛,眼中带着警惕。
他非常清楚左相对樊之远的忌惮,一直在寻找着对方的错处,好借机夺了兵权。
果然就听到左相接下去道:“不过距离这五州已经过去一年,如今大燕与大夏形成胶着之势,大军北上却没能再夺回一山一城,反而士兵死伤骤增,军资军备消耗巨大……皇上,老臣虽赞赏定远将军的勇武,可这要是继续打下去,怕是朝廷吃不消了。”
左相此言一出,方才还揪着李璃那点规矩的大臣们顿时齐齐点头。
“大燕虽富饶,可打仗好比扔银子,再充裕的国库也不能这么花啊!”一位大臣道。
“其实夺回五州已经足够了,再往北的四州人口稀少,也没甚要紧,缓一缓也无妨。”
武宁候听着,心里顿时冷笑一声,他也从队列里站出来,抬起手对着燕帝抬了抬,眼睛却盯着左相道:“左相是年老多忘事吧,樊之远离京北上之前,可是早就与诸位大臣商量了个预算,怎么,如今这钱还没超,左相就要断了他的后路,未免让英雄寒心吧?”
他一说完,身边的武将也跟着道:“咱们武将拿着刀枪在前头流血拼命,若是后头一个劲地想要拖后腿,再厉害的将军也打不赢胜仗呀?”
“就是,大夏的军队又不是纸糊的,樊将军哪能跟推墙一样长驱直入,胶着之势再正常不过。”
“对了,那谁说燕荆四州不重要?难道不知那地势易守难攻,乃是兵家必争之地,要是能夺回来,将来抵抗外地简直是天然堡垒!”
“不懂兵事,就少插嘴,简直可笑至极。”
文官武将向来不对付,只是文官治国,把着朝政,武将们这你一眼我一语,顿时让文官心中不悦。
只见户部尚书出列道:“皇上,诸位,并非我等不支持,毕竟曾是我大燕国土,不管要不要紧,也应当夺回,一雪国耻。只是此事也当徐徐图之,去年南涝北旱严重,受灾百姓不计其数,一笔笔赈银发放出去,各地粮仓先用于救灾,安抚百姓,至今还未恢复过来……今冬又格外寒冷,雪下的极大,这赈银只求多不求少,臣已命户部上下多次演算,国库是支撑不了樊将军继续北上伐夏的,还请武宁候见谅。”
户部尚书说完,呈上一本本加急奏折:“诸位若是不信,可自行查看。”
户部尚书这一举,立刻让文官们齐齐抬起胸膛来。
无需左相继续说,便有人道:“臣等虽痛心失地河山,然而大燕百姓却更加重要,既然樊将军不能再进一步,不如先缓脚步,将粮草银两用于更重要的灾民身上,待国库富裕,重新整兵也不迟。”
“樊大将军的本事,我等佩服不已,想必再过几年,也等得起。”
“大将军一心一意为了大燕河山,定能体谅朝廷不易,心系百姓安危。”
“正是,正是。”
……
燕帝看着这你一言我一语,脸上虽未表露什么,可放在扶手上的手却已经收紧了。
去年的赈灾先不说,今冬的雪灾朝廷却是一早就知道的,可是却没人去做好防护,才造成了这么多难民。
然而他什么都不能说。
左相最后抬起手,恭敬地对沉默不语的燕帝行礼道:“请皇上体恤百姓,召回定远将军,安抚天下。”
“请皇上体恤百姓,召回定远将军,安抚天下。”文官们跟在左相之后,齐声喊道。
武官对上文官,总是要吃亏一些。
燕帝看着武宁候,后者脸上尤不甘心。
樊之远打不下最后的燕荆四州,而朝廷银钱吃紧,赈灾刻不容缓,实在没有理由继续出兵。
不然若是宣扬出去,樊之远在民间的威望就得大打折扣,怕是还得戴上居心叵测的帽子。
终究武宁候败了下来。
燕帝垂下眼睛,于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一个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