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完成了答辩, 优雅地一欠身,走下了讲台。
教室侧门边的前排坐着一位清癯儒雅的中年男子,朝林知夏点了点头,露出满意之色。
“江老师。”林知夏像是雏鸟见了亲鸟一般, “您出差回来啦?”
“正好赶上你答辩。”江教授微笑, “答得很好。老师们都喜欢直爽坦诚的学生。不卖弄, 也不怯场。很好。”
在恩师面前, 林知夏把他吊儿郎当的性子,言行毕恭毕敬。
“那您看我机会大吗?”
说起这个事, 江教授一贯温和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不忿。
“你本来就有资质。要不是李宣和闹得系里没办法, 你根本不用的再来选一次。”
江教授口中的李宣和是系里另外一位教授, 和江教授一直有点瑜亮之争,面和心不和。
一个真正温柔随和的人,是坐不到江雨生教授现在这个位置的。江教授言行举止一派儒雅绅士风度, 竞争起来毫不手软。李教授在这方面技不如人, 一直被江教授压着一头。
他学术过硬,人脉宽广, 为系里拉了不少捐款和合作项目,几个专项经费直接从他手中过。在系里虽不是行政领导, 却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
这次的学术交流研修,李教授只得到了一个名额, 江教授却有两个。
新仇加旧恨, 点燃了李教授积压已久的怨气。他当即跑到系里抗议,表示要不就取消江教授手里的一个名额, 要不自己也要多一个名额,总之求一个“公平”。
江教授的两个名额,一个归一个博士生, 一个则归林知夏。
李教授便拿林知夏做了靶子,说他再优秀也不过是个研究生,完全没有必要凑这次的热闹。
江教授当然不肯裁掉心爱的小徒弟:“林知夏的论文数量和质量,放在这些学生里,完全有资格入选。既然是学术交流,那就该派成绩好的学生。你说不能按照论文多寡来选,那就临时来一场考试好了。”
于是就有了这一次的选拔活动。
“其实我今年不去也没什么。”林知夏说,“明年我以博士生的身份去也一样。那时候李教授也没话说了。”
“凭什么就因为他不乐意,我的学生就不能去了?”江教授冷笑,“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学生,有我看着,就不能受这个委屈。”
林知夏念的是直博。
他大三的时候就把大学的理论课学分全部修满,顺理成章地进了江教授的实验室,之后一直跟着师兄师姐们做实验。
因为勤快不挑活儿,做事又细致负责,再加上有点运气加成,林知夏的实验做得特别好,没多久就从底层的打杂铲屎人员被提拔了上去。
江教授用林知夏打下手,用得特别顺手,又因为两人一些地方的共同性,对这小徒弟特别疼爱几分。
“是!都听您的!”林知夏也不过客气一下。
哪怕已经二十三岁,是个青年了,但林知夏骨子里还是那个敢上门堵人要钱,玩弹弓打玻璃窗的小男孩。
只要江教授不为难,林知夏才不想放过这个好机会。
选拔结束后,各位老师带着各自的爱徒纷纷离开教室。
林知夏跟在江教授身后从侧门出来,朝楼梯走,李教授也带着两名参加选拔的学生从大门朝着边走。两路冤家堵在了窄窄的楼梯口。
“江老师。”李教授的表面功夫明显不如江教授,强笑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别扭,“你这小徒弟确实不简单。”
江雨生的表情就自然很多,笑得一派和煦:“李老师过奖啦,我看你的的这两个爱徒也相当优秀嘛!”
林知夏师承江雨生,一脸和善的笑意是他早年乖巧腼腆笑的升级版。他也跟着江教授一道,朝李教授的两个学生望过去。
那个女学生也是个会来事的人,客气地回应了一下。男学生却是一脸欺霜傲雪的冷漠,并不吃对手的糖衣炮弹,用冷冰冰的一瞥把林知夏的笑脸怼了回去。
林知夏不以为然的把目光挪开了。
出了大楼,外面的牛毛细雨居然转成了中雨,地上积水不降反升,雨滴在水面砸出一片片圆环。
林知夏今天为了答辩,特意换了一身衬衫西裤,还穿了一双盛朗送他的高级皮鞋。这么好的鞋子可不是用来淌水的。
弯腰正准备脱鞋,一辆黑色的宾利轿车缓缓驶了过来,靠着台阶停住。
后座的车窗摇了下来,关肃文朝林知夏微笑。
“林同学要去哪里?让我送你一程吧?”
这么快就能对自己点名道姓了?
林知夏的眼光一闪,嘴唇轻抿了一下。
“谢谢啦,这位大哥,不用麻烦了,我宿舍离这里很近。”
林知夏点头致意,朝路口走去。
没想车一路缓缓地跟随着他。
“鄙人姓关。”男人的谈吐非常优雅考究,略有点刻意,“即使距离短,可是路上都淹水了。你脚上这么好的皮鞋,泡水不免可惜了。让我送你一程,就当是为先前溅了你一身水赔礼道歉吧。”
林知夏再度站住。车也立刻停了下来。
“关先生,你的车先前不止溅了我一个人一身水。要是每个学生你都搭载一程,你就只有改行在我们学校做快车司机了。”
关肃文好生一愣。
这青年看着这么文秀,没想性子这么直爽泼辣!
大概也只有这种常年浸淫在学术氛围里,未经世事的的书生,才会有这种不屑权贵的傲气吧。
关肃文几乎没有被人这么直接地嘲讽过,连司机都惊愕地频频朝窗外的青年望。
林知夏在对方的发愣中一点头,继续朝前走。
“关先生,这……”司机小心翼翼地通过后视镜朝后座望。
“跟上去!”关肃文沉声道。
不论是真不屑,还是欲擒故纵,他的好胜之心被撩了起来。
见到车再度跟了上来,林知夏这一次主动开了口:“这位……”
“我姓关。”关肃文再次说,“嘉峪关的关。”
“关先生。”林知夏说,“你是不是真的很想为刚才的行为赔礼道歉?”
“当然的。”关肃文说,“所以我提议……”
“我也有个提议,能让你一次性赎清所有的罪。”林知夏突然露出一个春风般的笑容来。
关肃文被这笑容闪了一下眼,语气变得十分温柔:“愿闻其详。”
“你听说过T大的‘光明天使计划’吗?”林知夏问,“就是我们医学院发起的一个为患有眼部疾病的儿童免费治疗的公益项目。给这个项目捐款也非常方便,你只需要打开微信,搜索‘光明天使计划’公众号,然后手机登录……”
林知夏凑到了车窗边,掏出手机给示范了起来。
这么一张俊秀精致的面孔突然近在眼前,关肃文一时盯着挪不开眼。
瓷白的肌肤没有一点瑕疵,睫毛纤长,眼神灵动却不轻浮,身上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淡淡体香。
这青年用的大概是**味的沐浴露……
林知夏快言快语,热情又灵敏。关肃文压根儿没仔细听他在说什么,只照着他的话一步步去做。
“谢谢你,关先生!”林知夏的笑容灿烂如骄阳,“我代表本校的慈善基金会对您的慷慨解囊表示诚挚的感谢。愿老天爷保佑您这样的好人,身体健康,生意兴隆,扎西德勒!”
林知夏双手合十,朝关肃文拜了拜,随即提起了皮鞋,一脚踩进了路上的积水里,大步而去。
关肃文张口结舌,又看了看手机里公益基金感谢他捐赠十万元的短信,破天荒头一回觉得自己好像被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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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夏回宿舍冲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晃悠到了生物学院的实验楼。
休息室的门半开着,林知夏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里面传出来,推门的手忙停住,收了回来。
“不是我觉得小夏柔弱,而是那边明摆着拿小夏开刀,用来打击江老师。”叶云漫的声音听着很严肃,“小夏竞争赢了,把李老头得罪死;争不赢,以后这事就会被他们拿来一直嘲笑他了。反正这事不会有什么理想的结局。”
“小夏又不是李老头的学生,得罪他又怎么样?他毕业后还不一定留在这个实验室呢。”一个浑厚的男声说着。这是林知夏一个读博的师兄张伦。
“而且不要替小夏操心,他从来都不是会吃亏的人。”张师兄笑,“来说我们的事吧。花展你真的不想去?”
“哎……”叶云漫的声音有些异样,喏喏道,“就是怕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张师兄的语气越发温柔,“我去过植物园,他们的路修得很好,走轮椅完全没有问题。而且不是有我在吗,有什么情况应对不了?”
“再说吧……”叶云漫敷衍道。
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林知夏这才在门外踩出重重的脚步声,推门而入:“我回来啦!”
“终于搞定啦?”张师兄笑道,“你师姐念了你一个上午了。我倒觉得根本不用替你担心,还专门买了一大份酸菜豆腐鱼的外卖,给你提前庆祝一下。”
“就你们男生心大。”叶云漫嗔道,“我要不是上午有课,我就去旁听了。怎么样,小夏,”李老头发作你了吗?”
“江老师在,李老头没闹什么幺蛾子。”林知夏道,“不过何海波没给我什么好脸色。”
“他还有什么资格给你脸色看?”叶云漫冷笑,“要不是因为想把他塞进名单里,李老头也不会去系里闹事,也就不会有这个多此一举的选拔。他除了年纪比你大,样样都不如你。而且又不是一个研究方向的,各做各的事,总朝我们丢白眼干吗?”
“李老头是恨我们团队独占项目经费大头。”
“因为我们出成果呀。”叶云漫道,“谁活儿做得好,谁就受重用,多简单的道理。我一直怀疑之前校园网上阴阳怪气攻击江老师私生活的事,就是他们实验室的人干的。学术上干不过,就知道背后说人坏话,真缺德!”
“同学们都支持江老师呢,那帖子后来不是被骂到找版主删帖了吗?”张师兄把筷子塞进叶云漫的手里,“好了,吃完饭了再替别人打抱不平吧。”
叶云漫脸颊微微泛着红,捏着筷子没再吭声。
吃完了饭,趁着张师兄出门去倒垃圾的空档,林知夏压低了嗓音,飞快地对叶云漫道:“师姐,你得跟张师兄去植物园看花!”
叶云漫的脸更红了,瞪了林知夏一眼:“我就知道你在外面偷听了!”
“你们又没关门,我随便听到的,不算偷听”林知夏嬉笑,“你和师兄这样拖拖拉拉这么多年了,也该有点实质性的进展了。别和我说你觉得自卑,觉得配不上师兄什么的。这样的话我可不爱听!”
叶云漫剥着一个柑子,小声辩解:“我又没故意吊着他……”
“那就是嫌张师兄丑了。”林知夏啧啧摇头,“师姐,这就是你审美的狭隘了。张师兄其实就是黑了点,长得粗犷了点,不是现在流行的那种奶油小生。但是人家这才是正统的男人味!你要相信我们基佬的审美!你是我最亲的师姐,我不会坑你的……”
叶云漫羞得满脸通红,把柑子皮朝林知夏丢去:“张着嘴就乱七八糟胡说!我看你跟着盛朗混久了,越来越不正经了。”
“那你可弄错了。”林知夏笑,“我这种搬迁户小区出来的孩子,本来就这样,平时装着很斯文罢了。我说认真的,师姐。张师兄铁汉柔情,温柔体贴,非常难得。我觉得他是老天爷送来弥补你的。”
叶云漫分着柑子瓣,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他人很好。但是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比和健康的人要辛苦。我怕他现在乐意,将来会后悔。”
林知夏轻笑:“师姐,我好像没有和你说过我和盛朗怎么好上的吧?”
“你们俩不是互相看对了眼吗?”
“是也不是。”林知夏说,“我们俩好上前,互相暗恋了挺长一段时间的,都特别苦恼。因为要真好了,不是普通谈恋爱,而是搞基了。搞基这种事,和网络上的写的一点都不一样,社会定位都会有变化。而且一旦迈出这一步,要想回头就不那么容易了。这比你和张师兄还麻烦。”
“可那时候你们年纪还小,考虑得不那么多,一股勇气上头,就在一起了。”叶云漫说。
“我说的就是这个勇气。”林知夏说,“我和盛朗也都不知道我们将来会走到哪里。现在山盟海誓,也许将来也会分开,但是也有可能白头偕老呀。冲着这一种可能,我们也要勇敢尝试。你看我们又是搅基,又是异地,盛朗还是那么特殊的行业,要是没有这一股盲目的自信和勇气,我们真走不到今天。”
“原来你们也这么不容易。”叶云漫不由得感慨,“我看你们俩这些年过得这么好,异地感情都这么深,一直怪羡慕你们的。说起来,好久没见盛朗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你就不想他呀?”
“怎么不想?”林知夏浅笑着,“但是正因为有这样辛苦的等待,才会有重逢后的狂喜和甜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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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雨照着一日三餐加宵夜的量落着,没完没了。
T大东校区的积水退了又涨,周而复始,学生们的抱怨声刷满了校园网的论坛。
生物学院的研修名单终于出了炉。
一共五名博士生和两名研究生入选。江雨生教授推荐的两名学生都在名单内,就包括备受争议的林知夏。
李教授却是遭遇了滑铁卢。他想送进名单里的男学生非但没有入选,连那个原本内定的女学生也名落孙山。
这消息一出来,江教授的实验室里,学生们举着装着可乐的烧杯碰杯庆贺。
“李老头这下没话可说了吧?系里老师们集体打分评选出来的名单,他还有什么不服气的?”
“所以说,不掂量好自己就不要去对赌。一个拿捏不好,就输得裤子都没了。”
“小夏还真争气,没跌我们师门的面子!”
“要让小夏请客吃饭。”
“哈哈,铁公鸡你都想拔毛?没见名单一出来林知夏就溜了吗?和你打赌,明天他请我们一人一杯奶茶。”
“还是不放珍珠的那种,对不对?”
林知夏刷了饭卡,买了半份三食堂的特色盐焗鸡,把袋子挂在车把上,然后蹬着一辆咣当作响的共享单车出了校门,来到了位于校外两个街区的一个住宅小区。
小区依着山坡而建,一面是学校和热闹的商业中心,一面对着T市最大的一个中心公园,住户能在红尘喧嚣和山水清幽之中自有切换,地理位置可谓得天独厚。
所以小区光是大门就修得格外考究,古拙中透着一股大气,花坛里一根杂草都没有。
而林知夏穿着旧T恤牛仔裤,趿着一双洞洞鞋,大摇大摆地往里走。
保安非但不拦着,还笑着打招呼:“小林哥,放学啦?”
“逃课回来的。”林知夏笑着,“刘哥今天值夜班?那要辛苦啦。”
“客气啥。”
林知夏熟门熟路地走到了一栋楼下,刷开打开了楼道的密码门和电梯,直达第十八层。
两梯两户的高档公寓楼,林知夏用指纹打开了朝南的那套公寓大门。
两百平方米的公寓,开发商精装修,虽然缺乏点个人风格,却也相当整齐精致,美观大方。
林知夏推开了客厅的落地窗,眺望中心公园里的湖光和林海。新鲜而潮湿的风涌入室内,带走因为有一段时间没住人而变得陈旧的气息。
三年前,盛朗结束了米兰春季时装周的行程,回国探望外婆和林知夏。
那时候这个小区才刚刚开盘销售,一期都只修了一半。
盛朗和林知夏散步路过,盛朗一眼就相中了这个楼盘,当即全款买下了这一套公寓。
在他坚持下,房产证上写着他和林知夏两个人的名字。
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买房子,相当冲动,出手又相当阔绰。
事后两人回想起来,都稍微有点后悔。
可是等收房的时候,走在装修精美的房间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怎么添置家电时,又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喜悦。
“这是我们的第一套房。”盛朗说。
“第二套。”林知夏纠正,“第一套是你的那个小阁楼。”
“那破棚子算什么房子?”
“怎么不算了?凡是我们俩一起度过了美好时光的,都算。”
成长,相恋,缠绵,全都发生在那简陋的违章建筑里。小小的阁楼承载了他们两人太多的回忆。
盛朗拥着林知夏,说:“那现在咱们有了第二套房子了。我们俩要在这个屋子里,创造更多、更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