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同志瞬间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气氛变得亲切而朴实。
沈云棠十分紧张。
身体是他自己的,他还能不清楚吗?
除了晚上睡觉, 这些日子几乎和二少爷形影不离, 二少爷做了什么,他一清二楚。
在今天之前, 二少爷应该没有和那些人接触过。
他这样说, 就不怕在大少爷面前露馅?这么严肃的事情,露了马脚怎么办?
“早先不知道,现在更想把他打一顿了。”姜承麟瞥了眼“姜临川”,这件事既然已经说开, 也没有必要再避着他。
沈云棠垂着头,不敢吱声。这口锅背习惯了之后,还觉得挺舒服的。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大少爷又开始翻旧账了!
他此刻只能在心里祈祷二少爷别被拆穿。不然以后身体换回去, 他再看见姜承麟, 会非常尴尬。
“沈同志,我再次郑重代他向你道歉。”姜承麟看了沈云棠一眼,沈云棠立刻向姜临川鞠躬道歉:
“对不起!我为过去的所作所为深感羞愧, 我以后一定洗心革面, 重新做人……”
姜临川一副长辈姿态,轻轻拍在沈云棠肩头。
“少年意气, 难免冲动行事,这件事就此揭过,我已经和二少爷一笑泯恩仇了。”
姜承麟看得十分满意。
沈云棠一时间,想笑又憋住, 想气也气不起来。
二少爷他为何这样?
“沈同志,你对如今的形势如何看……”
“姜兄还是叫我小沈吧,以后还是这样叫。”姜临川搭在姜承麟肩上,姿态自然。
沈云棠忍住笑容。
明明应该生气,就是气不起来。
反倒觉得二少爷胆子越来越肥了,居然和大少爷勾肩搭背的。
要是身体换回来,他还敢吗?反正沈云棠不敢,估计还没搭上去,大少爷就去找棍子了。
“我觉得如今主要是政体的问题……”姜临川开始畅谈国内形势。
沈云棠听了一耳朵时事政策,再度对二少爷刮目相看。
不愧是你!好!
现在他也开始怀疑,其实二少爷本来就是一位地下人员?
以前的纨绔姿态都是他的表象?
表象未免做得也太成功了。
“最近组织上安排你做什么任务,我看能不能提供一些帮助?”姜承麟听得连连点头,对忍辱负重的“沈云棠”升起一丝革命战友情谊,十分欣赏。
“这个属于机密,姜兄,恕我不便告知。”
“理解理解,是我冒犯了。”姜承麟歉意一笑,邀请道:
“我们去书房谈谈。”
沈云棠下意识跟过去。虽然他知道二少爷事后会和他讲,仍然想去听第一手的消息。
姜承麟便与姜临川对视一眼,交换眼神,达成共识。
“你也跟来吧。”姜承麟皱眉。
沈云棠便展眉一笑。
三人一起进书房,姜承麟把门合上。
屋内隔音很好,外面的人就算贴着耳朵也听不到。虽然此时院子里并没有人。
“名单可能已经被军情局的人拿到了,我们虽然在中途用假情报置换过,但不确定结果。”
“最近会放出一些假消息,搅乱局面。真真假假,让他们摸不清楚。”
“军情局的人盯得越来越紧,组织内部的人私下极少接头,并不知道其他人的身份,以前多有冒犯,至今想起来仍然觉得失礼。家风不振,深感惭愧。”
姜承麟说到这里,瞥了眼自家不成器的弟弟。
要是早知道沈云棠是同志,他绝对不会手软。
以前觉得沈云棠未来可能成为家人,看起来又对姜临川有意,只当是两人打情骂俏。现在沈云棠在他心里,瞬间变成志同道合、忍辱负重之人,姜承麟甚至还升起几分敬意,便越发觉得姜临川欠揍。
“即使你我心里知道,仍然和以前一样相处,不要让旁人看出端倪。”姜临川让姜承麟知道“沈云棠”是同志,是为了方便行事,并不打算以后真让沈云棠从事情报行业。
为国效力的方式有许多种,应该尽量在保护自身的同时,选择合适的方式,为国家作出贡献。
“那是自然。”姜承麟应下。
“一切为了中国之未来。”姜临川郑重道。
姜承麟点头,两人再度重重握手,愈发亲切。
“再过几日,日方军官会乘坐火车来祁城,李蔓歌也是坐的那一趟。”姜承麟说完,又问:
“我相信你已经有了一些判断。原本打算安排你们私下见面,现在还需要吗?”
“我远远看她一眼就好,如果需要的话,再和姜兄说。”姜临川打算先确认李蔓歌的身份,再决定要不要私下见面。
“好。”姜承麟点头。
李蔓歌究竟属于哪一方,暂且没有定论。
情报的真假永远是困扰着地下人员的大问题。
必须慎之又慎。
姜承麟暂时相信沈云棠的身份,却没有提真正核心的情报。就算同属于一个组织,内部人员的情报等级也不同。
“姜兄近期不打算撤离祁城吗?”
“暂时不用。”
姜承麟却看了自家弟弟一眼。
以前一直不放心,觉得他没担当、没本事,现在见他一日好过一日,又怕他卷进这些事里,茫然送命。
“临川,你还是去南方吧。”
沈云棠摇头。
不管是因为二少爷,还是李蔓歌,他都不会在此时离开。
“留下,一不小心就会死,你怕不怕?”姜承麟问。
“不怕。”沈云棠神色认真。
“好!”姜承麟笑起来,颇为畅快,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夜已经深了,明日还有其他事要处理,姜承麟送到书房门口,就去休息了。
沈云棠在回去的路上,神思不属,不自觉拉住姜临川的袖口,被他牵着走。进屋后,才郑重道:
“二少爷,多谢你替我送信,还告诉我关于李蔓歌的事。”
假如二少爷没有帮孟清送信,事情大概会向另一个方向发展。
“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如果是我,或许根本都不敢去,二少爷真的很厉害。”沈云棠说到这里,又问:
“要是她真是我姐姐,二少爷能代我见见她吗?就问她过得好不好,是否需要帮助。”
“好。”
“我都不知道如何报答你。”沈云棠想了想,仍然茫然。
二少爷什么都有,什么都会,好像不缺什么。
“那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姜临川思索道。
沈云棠点头,丝毫没有意识到哪里有问题。
主动权已经彻底被姜临川掌握。
当他隐约开始依赖姜临川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未来的归属。
——
火车比平时稍晚一些,太阳落了一半。站外等候的人被巡逻兵清开,留出一条宽阔的通道,还有政府安排的代表在这里等候。
不少人探头张望,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有大人物要来。
贵宾车厢最先开门,先下来的是一队士兵,拖着几具尸体,挂在车站外,列队,然后才迎出里面的人。
身穿军装的男人身形高大,三十出头,正抱着一个年轻女人,神色冷凝。
看不清她面貌,只觉消瘦纤细,偶然漏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腕,分外醒目,直直印在人心底。
“去医院取子弹,尽快。”
秋日的傍晚已经有些冷,他简单与迎接的人打了个招呼,用军大衣裹紧怀里的人,匆匆上车,十几米的距离,可见零星血迹。
沈云棠紧紧盯着那个人,直到车影消失。
那就是与李蔓歌相恋的谈惜霖,出身官宦世家,手握实权,是如今青年一代的出色人物。
谈惜霖抱着的人,应该是李蔓歌无疑。
“看起来伤得不重,你不必担心,我们今晚就去医院,以戏迷的身份,探望一番。”姜临川宽慰道。
“先等消息,以免为姜大哥带来麻烦。”沈云棠并不愿将姜家卷进去。
“晚上再说。”姜临川没有再劝。
李蔓歌属于公众人物,会有很多人关注她的动向,想知道她的伤势很容易。他也可以摸过去,单独与她见面,带上沈云棠就有些难度。
等那辆车开走,后续又从火车中下来十多人。整体都比国人矮一些,走路姿态也稍有不同,神色高傲,还有些说不出的轻蔑。常年跪坐,会对腿型带来十分明显的影响。双腿总是微微张开,内八、外八,o形腿。
“贵方的欢迎仪式真令我大吃一惊。”为首的男人二十多岁,中文流利,眼睛细小,笑起来自有一种阴冷意味。即使比他的同胞稍高一些,仍然要比政府派来迎接的人矮半个头。
今天的巡逻兵仿佛约好一样,全是一米八的大高个。
两厢对比之下,身高差距分外惨烈。
他也注意到这一幕,神色微凝,很快又笑起来,
“多亏了谈少将一路护送,否则我们根本不能平安到达这里。”
“还望先生告知谈少将的住址,我等登门拜谢。”
为首者微微一笑,礼节周全,
“谈少将职责所在,不必如此。”
“早知山田君要来,特意扫榻以待。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见谅。”
几人说着话,陆续上车,被安排住进租界区内的大公馆。
“那些人怎么会来祁城?”
“又要出大事了?”
“之前那是不是谈少将和李蔓歌,李蔓歌受伤了?”
“还是枪伤,都怪这群龟孙,迟早被赶回去……”
等那一行人离开,其他祁城百姓才敢出声。
姜临川带着沈云棠顺着人流离开,去百花坊探望孟清。
“八月十五有场戏,点名了让你去。”
“要是我没有受伤,还能糊弄糊弄,替你去,现在只能靠你自己了。”
孟清今天穿了身素白的长衫,愈发显得他面无血色,精神萎靡。他不知道自己从小学戏的师弟为什么会医术,也不知道伤口为什么好的那么快,虽然不解,也没有多问。
“我知道了。”姜临川姿态从容。
“为首者,山田一介,最喜欢虐杀女子,也杀过男子,尤其厌恶戏子、娼妓。”
“据说他母亲是个艺妓,便最恨这些,你一定要谨慎行事。”
“他喜欢中华文化,只要戏唱得好,宴会结束后立刻回姜家,应该不会有问题。”
沈云棠忍不住皱眉,他问:
“要是不去呢?”
“这次事关重大,本城不少政要、名流都会出席。但凡被邀请的人,都不会推辞。”
“你放心,不过是唱一场戏罢了。”姜临川轻轻拍在沈云棠手背上。
孟清看着这一幕,微微出神,很快便笑道:
“姜二少应该也能参加,到时候就拜托你照抚一番。”
“好。”沈云棠点头。
前几天全城戒严,严查特务,没查出个什么,抓了些没根基的地痞流氓充数,街面上看上去整齐不少,两人在茶馆听人议论:
“今天有人在火车上刺杀鬼子,被谈少将击毙了,尸体还挂在火车站外。”
“谈惜霖竟也和那群人一样,开始同流合污……”
“人家什么出身?原本就是那种人,你还指望他能做点什么?”
“李蔓歌为了救谈少将,肩上中了一枪,现在还在医院呢。”
“有这救命之恩,不知道谈家能不能让她进门?”
“这种商人家的小姐,一抓一大把,会拍戏又有什么不一样?谈家不会让她进门的。”
“谈少将最后肯定会娶一位名媛,现在感情再好,到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谈少将今年有三十了吧,想必很快就会结婚。”
……
原本敏感的话题渐渐被他们带到绯闻上,几拨人开始议论李蔓歌嫁入高门的可能性,挂在车站外的尸体无人在意。
姜临川忽然想起孟清那一身素白,以及清平街那些舞龙的汉子。
“晚上去玩个刺激的,去不去?”姜临川悄悄问沈云棠。
“去。”沈云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旁人有些听见的,不由得嘿嘿一笑。
晚上玩什么刺激的?还能玩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