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却是靳北沉默了一瞬。
江向笛很少这样放狠话, 说重话也很难得,他不感兴趣的、不想了解的,往往会直接不理睬, 连个眼神也不会给。
所以在江向笛心里, 他就是与众不同的。
这仿佛是长久在悬崖底走着的人,陡然看到光亮从头顶照落,将过去漫长一个月的阴霾一扫而光。
靳北感觉到自己死水般的心泛滥起来, 胸腔内剧烈的心跳,他扬起眉眼,眸色深深:“这可是你说的。我听清楚了。”
江向笛不想让他再次受伤住院了,至少不能因为他。他说完了, 便起身去桌上把带来的保温盒解开, 食物的香气顿时飘散在病房里。
丰富而又营养的小米粥, 以及江向笛自己做的蛋饼和煎饺, 煎的火候刚刚好, 脆而硬, 入口都是酥香。
外头再怎么精致的菜肴, 都比不上现在。
食物好吃,人更好看。
靳北:“一起来吃一点吧。”
江向笛没拒绝, 他最近也确实是容易饿, 就好像是肚子里的崽开始疯狂生长似的,需要的能量也越来越多。
很快就有医生来叫江向笛过去了, 说他外婆的事。
邓萱这几日也天天过来看守,只不过是晚上来,白天还是江向笛在。
靳北撑着拐杖也过去了,一瘸一拐装的有些冷硬,显然戏不太精。
“你是病人的外孙?”医生迟疑地看了眼江向笛。
因为靳北护的够周到, 这边住院区、重症监护病房,都在医院的vip区,没有普通病患家属出入,好让江向笛接受不到那种怪异的目光。
江向笛语气沉着:“我是。”
医生看到他背后气场强悍而冷峻淡漠的高大男人,忙收回了视线,语气也和缓严谨了许多:“江先生,后续治疗我们计划是这样的,接下来想跟您详细说一下。我们预计的效果有百分之八十,但是考虑各种因素……”
江向笛对专业知识不太懂,但也相信靳北请来的治疗团队必然是顶尖的,他道:“请您直接说吧。”
“预计里最好的情况,五六年,最坏的就在这一两年里。”
“该说说好,该做的都做了,别留遗憾。”
江向笛的头脑有些空白。
大概是期望太低,面对结果的时候反倒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感觉到身后沉默的男人又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靳北在外的动作一直很规矩,走路也落后他半步,生怕他产生抗拒感似的。
此时此刻给予他力量似的,又像是无言的安慰。
江向笛拿了报告,起身道别。
靳北跟着他,拐杖又忘拿了。
江向笛早便注意到他凌乱的步伐里实则稳当,显然伤好了。
那些名贵的药一涂,确实是什么伤口都能飞快地好起来,靳北留在医院,完全是因为江向笛外婆住院,他留下来能天天见到江向笛。
两人在偌大明亮的走廊里,江向笛茶色的眼睛垂着,拢了衣服,嘴角也没有笑意,声音轻轻的,有些叹息:“放下心了,不算坏。就是忘了问什么时候人才能说话,不想折回去了。”
靳北:“要抱抱你吗?”
江向笛看了他一眼,靳北语气虽然委婉,眼睛却是又亮又颇有些心怀不轨地想要趁虚而入。
很难拒绝。
但是江向笛伸手,把自己手里的报告单塞进了靳北手里,顺势握住了对方的手,眉眼弯弯:“牵着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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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每日来医院,江向笛便是在家里绘画,那些被搬去湾上风华的书籍他也没让拿回来,每个领域都不乏新知识,他在跟闻自明那几日的相处里,学到的东西足以让他去涉猎更多更广的美术世界。
不得不承认靳北当初请闻自明回来的决定是对的,至少江向笛此刻看不出半点抑郁的症状。
童老的学术研究团队的项目获得了学术圈内的一致认可,连带被署名的江向笛也一跃成为美术圈新锐画师,更别说他掀起了圈内‘不论出身只论实力’的热潮,几乎都快成为后来人眼中的传奇人物了。
随之而来的是频繁地邀请,江向笛都一一拒绝了。
除了曹奕然这些比较亲近的朋友。
孟川过来看过他,替江向笛给家里四处装上了锁,从窗户到门,怎么暴力都拆卸不下来的那种。
似乎要把某个人防的死死的。
但是曹奕然并不清楚他们两人的纠葛,江向笛磨不过他,便开了个视频聊天。
江向笛对他说的是自己在外面出差和旅游,去了书房,道:“刚起来,还在酒店里。”
曹奕然没发现异样,只是看着屏幕上的江向笛,虽然是死亡角度,也掩不住对方精致的眉眼,而且一个多月没见,江向笛的肌肤似乎更白了,连唇色也是微微透着粉,似乎更好看了。
江向笛在看自己近期的画作,他其实是相当高产的那类,除了前段时间被困在湾上风华的空档,其他都是三天完成一幅画,更可气的是,质量还能保持住。
大概是心境变化的原因,近期江向笛的画作画风就开始杂了起来,他暂时不详这么突然公布于众,便说:“我近期状态不对,质量有些起伏,就不出新作品了。”
曹奕然顿时露出了一丝失望的神色,如今见不到人,连睹画思人也不行了。他又说:“江哥,你现在正是名气最大的时候。”
江向笛在这个最巅峰的时刻停止出作品确实是不太明智的,他摇头道,“没关系。适当的沉淀会更好。别担心。我见到闻老了,我在跟他学些东西,以后会再有新作品的。”
曹奕然便又扬起笑:“好的,等你。”
他的笑容阳光,江向笛心情也好了些,两人聊了几句近况,曹奕然问:“你能画人像吗?”
江向笛明显一愣,没犹豫道:“不画。”
他从来没有人像画,包括各种绘画方式的,至少曹奕然没见对方再出过这样的作品,但他记得对方明明在跟着闻自明学习的时候,真人人像能画的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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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两天,江向笛的外婆的状态稳定下来,转入了普通单人病房。
江向笛前去探望了几次,很快外婆也能说话了,她见到江向笛,很开心,笑着握着他的手说话,她说话缓慢极了,要仔细听才能听清楚。
江向笛一一应下,外婆扭着头看他,笑说:“诶,小江胖了点,终于不那么瘦了。”
因为屋内空调打得高,江向笛把羽绒服脱了,脸上和四肢没见胖,只有肚子胖了。
外婆不会往别的方向想,也不会相信,便只认为江向笛是胖了而已。
江向笛说:“可能是吃胖了。世上有好多好吃的,外婆好起来就能吃了。”
“小江啊,我在家好像好久都没见到你回来了,你都去哪里了?”
江向笛给她又垫了个枕头,好让人舒服些,他耐心道:“电话里跟你说过了。我工作出差,然后顺便和朋友出去玩了。”
外婆眨了眨浑浊的眼睛,说话也是慢吞吞的:“和朋友就好,我记得你和那个小望,在人家家里住了几天,多见见朋友也好。你是和他一起出去的吗?”
江向笛愣住:“您……是不是忘了什么?”
外婆见过蒲望之,那还是高中某一次过节的时候,蒲望之主动提的,跟他一起回去吃了顿饭。
蒲望之知道江向笛的家境和身世,但跟江向笛的相处却没有改变。
江向笛那时候便疑惑,蒲望之面上阳光俊朗,骨子里却是同样矜贵沉稳,学习成绩也是顶尖优秀的那类,为何却和蒲婷婷生活在他们平凡的小镇上。
当然如今已经知道了原因,也知道了对方的身世。
后来,蒲望之也陆续几次去外婆家里找过江向笛,次数不多。但是江向笛又鲜少带朋友回去,蒲望之品行又好,外婆可能因此记住了他,这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外婆也知道,蒲望之早便离开了。
外婆疑惑:“什么忘了什么?”
江向笛笑了笑:“没什么,我去叫医生过来检查好不好?”
“好。”
江向笛把这个情况转述给了医生。
“突然提起了七八年前的一个人?那可能是记忆混乱了,小江先生,初步判断这就是老年痴呆了。”
即便是在医疗水平如此发达的现代,这个病暂时还没有彻底康复的办法。
江向笛又拿了些药回去,刚好在病房门口碰上从公司回来的靳北。
靳大总裁三天两头过来,相当不务正业,偏偏在公司又想着外面的人,故而就过来了,“人醒了?”
他给江向笛推开门,里头护士在换点滴,看到靳北便忙出去了。
外婆原本在睡觉,被惊醒了,看到江向笛,面露欣喜,又看到背后高大俊美的靳北,眼睛微微睁大。
江向笛道:“阿婆……”
外婆截住他话头:“我都记得呢,这个是小望吧,又来看我们小江呢?我知道你们关系很好的,来,坐。”
垂手站立在旁侧的靳北神色一顿,眸光微凝。
他看到床上醒着的老人,对方语气真诚又欢迎,他又看了背对着他的江向笛。
江向笛倒水的手一顿,热水泼洒了一些在手指上,他忙放回去,上去给人掖了被子:“时间到了,该休息了。我晚点再来看你好不好。”
“哦。”
老人家疑惑,但还是听话地闭上眼睛。
病房安静下来,仿佛只有点滴的声音。江向笛感觉到背后熟悉的冷冽的气息靠近,骨节分明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扣的很紧,却是轻微克制的扯动。
江向笛任由靳北把自己拉了出去。
靳北把人带出门就停下了。
江向笛又被他困在墙壁和怀抱之间,这个姿势大约是靳北几日来最强硬的一个行为。
靳北抱着他,头埋在他肩窝里,轻嗅着他身上的气息。
江向笛贴着他的胸口,听到对方有力的心跳声、以及有些粗.重的呼吸。
气的,又没办法。
江向笛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背脊,语气诚恳:“我道歉。对不起。”
他没想到外婆记忆出问题,把靳北给认错了。
靳北进门的时候他没想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心里已经把两人给区分开了,江向笛便没往那方面想。
他应该早点意识到这对人相当不善,而且是被当面认错,一个香菜就能气的理智全无,更何况现在。
“你这个道歉很没有诚意。”
江向笛想着完了,大约又要闹了。
靳北眼睛有些红,声音低哑:“亲我一下,我就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