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市医院即便是在双休, 人也非常的多。

进了大厅,熟悉的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袭来,江向笛有些感慨。

孟川伸手, 捏了捏他的手臂。

他明白江向笛排斥来医院的原因。

就在市医院背后的住院区,蒲望之生病后便一直住在这里,直到离世。

江向笛摇头轻声说:“我没事, 这都过去多久了。”

江向笛因为提前预约, 直接去了诊室。

看诊的医生架着一副老花镜, 眯眼听江向笛描述了一遍症状, 说:“吃坏肚子犯困劳累这些都要注意休息和饮食……腰腹疼痛?你这都什么毛病, 先去验个血吧。”

江向笛便提着单子去验血那里排队, 孟川看着十多个人的队伍,皱眉说:“这个医生感觉不太靠谱啊。”

江向笛看了看时间:“只能等等了。”

抽完了血还需要等待结果出来,时间比较长, 孟川拉着江向笛玩游戏,江向笛挺久没玩过了,上来手生、输了好多次。

孟川说:“等着, 哥来救你!”

直到孟川的电话响了, 江向笛扫了眼,注意到上面客户的备注。

孟川只好无奈起来去接电话了, 又皱着眉头回来,江向笛说:“客户找你了?”

孟川:“事情有点紧急。”

孟川事业心比较重,又在事务所上班, 江向笛当然能理解便送他去车那里, 说:“你去忙吧,回头我自己打车回去。”

孟川便跟他道别:“诊断结果出来了记得告诉我啊!”

孟川离开后,江向笛便坐在椅子上玩手机, 他等结果等的实在有些长了,过去询问了一下,护士小姐姐看到这么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小哥哥,忙跑去查了查,说:“您的情况有些特殊,请您再耐心等待一下。”

江向笛:“谢谢。”

结果出来后,江向笛拿着他看不懂的单子和指示去了另外一个科室,医生看了看结果,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怪异。

江向笛感觉自己的心一跳,有些忐忑:“您说吧。”

就算是什么不好治的绝症他也只能接受了。

“没那么吓人。”医生语气轻松,“也就是你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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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在杂志刊物上发现一幅让人惊艳的雨后彩虹图后,美术论坛的用户们便一直念念不忘,直到S城美术协会官网发布了这幅图的扫描高清版供大家欣赏。

很快就有人扒了出来——

[大家快看,有落梅印!]

[落梅印是啥?]

[科普!是几年前一个非常有灵气的年轻人,很低调,但他的画都很好看,我找找图还有。然后他喜欢在画上留一个落梅印记,所以就叫他落梅。]

他们说的人,便是江向笛。不过他混论坛的那年还是高考后,活跃了一年多时间,后来因为别的原因,没再去了。

就是那段时间,他以一幅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赛马图惊艳了论坛中的很多年轻人,后来又有了一幅冬梅工笔画、和田园风光的油画,奠定他在论坛内的传奇地位。

那种灵气会在作品上显露无疑,不只是提升格调,而是江向笛蕴含在画笔里丰富强大而又迷人的精神世界,让人忍不住为其惊叹、而又享受其中。

直至最后突然消失。

[是停笔了吗?]

[不知道,没人知道。]

[那好可惜,要是加入美协或者有作品参加画展就好了,很想再看看他构造的艺术世界]

网上的讨论持续了一段时间,而在医院里的江向笛却在此刻沉默了好片刻。

好像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世界安静了下来,直到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把他的神思拉了回来:“您说什么?”

这名医生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表情镇定些,推了推眼睛,轻咳道:“你出生后没做过这方面的检查?”

江向笛有些恍惚地摇了摇头。

这跟检查有什么关系?据他妈的性格,出生后能把孩子养活已经不容易了,根本不会花钱再去做什么体检。

医生:“上一次性.生活在多久以前?”

江向笛想了想:“大概……一个多月。”

医生:“男性?”

江向笛点点头,又一愣,脑中一片空白。

“……虽然很少见,但医学史上并非没有先例。”

医生开始忧虑这个年轻人的脑子,以及他的后代,“就是你要生宝宝了。”

江向笛却道:“你诊断错了,我听不懂。”

医生:“您需要冷静一下。”

江向笛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垂下来,落在那张他看不懂的化验单上。

他的外公被诊断出病情恶化的时候,江向笛还没有那么惊讶和难以接受,因为他知道外公老了,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而在这之前,他唯一一次无法接受的诊断结果,是蒲望之被查出来患了一种治不好的、会夺走他生命的毛病。

江向笛不信。

但是每一个医生都说、没有出错,就是如此。

所以他必须接受这个近乎无情又令人绝望的意外和噩耗。

医生看着面前的年轻人,面露同情,却尽力鼓励他:“放轻松。没关系,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了,生产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前不久国外就有一对夫夫生下了一个宝宝,一家三口平安健康,孩子也很像两个爸爸。”

江向笛闻言一愣,问道:“会很像他爸爸吗?”

孩子是谁的毋庸置疑,他只跟靳北上过床。

想到这一点,江向笛握了握拳头。

算算时间,就是家里没套了那次,江向笛还提醒过靳北别弄.太狠,结果还不给他清洗!

“像不像的话,基因和概率问题,不过一般宝宝生下来都会很像两个爸爸。”

医生看着这个模样乖巧的男孩,对方虽然看起来打击很大,但情绪控制的很好,没有乱发脾气,说话和行为仍很礼貌,让人很有好感。

医生说,“你要是觉得状态可以,我给你再安排一下几个检查……没人陪你来吗?”

江向笛毫不思索地问:“没有。我一个人没法完成吗?”

医生摇头:“不会。”

江向笛很多时候都习惯了独来独往,他从小便是被邓萱散养的,长大了就算是被江家认回了,但实际上也是有名无分,家里连他的位置也没有一个,而是一直住校。

医生说:“不过我建议最好有个人照看,以防万一。”

江向笛点点头,他拿着单子出去,但大概是心绪不宁,心里想着事,市医院又大,他转了几圈,也没找到上面说到的科室。

以前他总是来住院部,很少来门诊室这边的大楼,而且一年前市医院修缮过,变得更大更复杂了。

江向笛拐了个弯,差点跟对面的人撞上。

他往旁边避了避,对方却伸手揽住了他的后腰往旁边带了带,身影罩了下来,让江向笛免于撞到旁侧的壁画。

“江向笛?”靳北惊讶说,“你怎么在这?”

他的反应敏捷迅速,平日里又时常锻炼,发现是江向笛后忙伸手把人扶了一下。

这人背脊单薄又瘦削,腰却是软而瘦,隔着薄薄的衣料,皮肤的温度传过来。

江向笛被他一揽反倒吓到了,惊魂未定地反抓着靳北的手:“你怎么不看路?!”

靳北被他反问了一句,弄不清楚江向笛这突然爆发的怒气,便抬头看了看,江向笛方才走反了方向,而且他也放慢了脚步。

江向笛松开了手,弯腰去把地上的单子捡起来,靳北想去帮忙,被他拦了一下,皱眉问:“你的单子?怎么样?”

江向笛镇定了下来,佯装轻松道:“没什么大毛病。”

靳北:“让我看看。”

“靳总。”江向笛丈量了一下,靳北的衬衫袖子下的手臂藏着爆发的力量,包括家世背景等,确实能够完全满足孟川在车上跟他描述的内容的条件。

江向笛眸色微冷,他平日里总很有风度、却与软弱和包子性格不沾边。这一点靳北在那次大马路上见识过了。

江向笛不笑的时候气场也很足,颇有几分威势,说:“我们之间其实连朋友也不是。就好比我不能过问你来医院干什么,我生病和不生病也是我自己的隐私。”

靳北意识到了这人吃软不吃硬,硬抢单子固然不是办不到,但靳北担心自己又把人推的更远。

小猫机灵又敏捷、防备心和警惕性也高的不得了。这个时候更强硬,江向笛反而会更炸毛。

靳北便告诉他:“我来医院陪我爸复诊。”

江向笛一愣,想起那位不苟言笑、总是严肃却一见面就给他发红包的长辈,给的红包又大又鼓,还给过一次银行卡。

也算收了人不少钱了,江向笛语气和缓了些:“这样啊,那麻烦代我向老靳总问好。”

“我会传达的。”靳北又问,“你刚刚在找什么?这边过去就是住院区了。”

江向笛迈出的豪爽的步伐一顿,低头又去看指示图。

他微微睁大眼睛,像是才发现似的:“啊……好像走反了。”

靠。

方才还又冷淡又凌厉的茶色眼睛带了点迷惘和懊恼,像极了发现了自己迷路了气急败坏又迷迷糊糊的小猫。

靳北忍不住勾唇:“那走吧,我带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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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后靳北要去拿药,江向笛去往反方向。

沿路都是女士,不过江向笛并不突兀,趁着没人注意进了科室。

检查并不复杂,很快结果就出来了,医生说:“没什么大毛病,胎儿很健康。大概快两个月,要多注意些。两周后再过来检查。”

江向笛问:“孩子可以不要吗?”

医生不怎么惊讶,只是看到这么年轻好看的男生有些可惜,柔声道:“可能对身体有无法估计的损害,所以并不建议。”

“另外,如果打胎的话,必须带宝宝另外一个爸爸过来签字。”

江向笛微愣。

三个月之内,其实是打胎的最好时间。他与靳北已经离婚,江向笛没有把孩子留下的必要。

但是他犹豫了。

江向笛说:“好,我记下了。”

他的神色平静了下来,只是眉间有些疲惫。

在医院里跑来跑去真的挺累,江向笛拿了些补药、中途还被塞了两本讲生宝宝的册子,走出了大门。

裹挟着热气的夜风吹来,吹去了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江向笛实在走不动路了,便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

他伸手把手机照明打开,看了看周围,便觉得这幅环境有些熟悉。

便叹气道:“原来是这里。”

风吹过树林和灌木丛,带来沙沙的声音,路灯的光辉洒在地上。如果是在白天,这里会有不少散步的老人或者病人等等经过。

如果是在夜晚,便会有行迹匆匆的行人走过。

几年前,白天,江向笛坐在这里,等待着探望蒲望之病房的时间的到来;夜晚,他从蒲望之的病房里出来,也坐在这里,消化那无法排解的痛苦和煎熬。

他什么也不会想,因为没有余力去想学业、去想画画、去想自己的生活、或者休闲娱乐。

他坐在这里,总是有些放空地,想着进去后该怎么面对蒲望之,面对对方越来越糟糕的病情和状态。

然而他又不得不让自己保持足够的放松、坚持,然后去镇定又冷静地扮演着鼓励对方积极乐观应对治疗的角色。

病情摧折着蒲望之的命,绝望和无力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慢慢侵蚀着江向笛的精神和坚持,就等着最后的崩塌。

大概是那些回忆陡然间卷土重来,江向笛觉得自己全身冰凉,连丝毫起身逃离的力气都没有。

他有些痛苦地喘息。

直到有一道手电筒的光打过来,江向笛忙侧头避开。

“抱歉。”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

江向笛愣了愣,看到靳北关了手电筒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

椅子增加了一个人的分量,江向笛也能感觉到,甚至能闻到靳北身上熟悉的冷冽的男士香水残留。

江向笛没有动,对方的相貌让他一阵晃神。

他昔日在这个长椅上坐着时候,也有人来找他看他跟他说话,认识的不认识的,却没有一个是他最想见到的。

靳北看江向笛愣着看自己,皱眉说:“你在这坐了多久了?”

“休息会儿,”江向笛摇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吃惊道:“你怎么在这?”

靳北说:“我开车经过。”

他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远远只觉得坐在医院门口小树林旁长椅上的人的身影和着装有些像江向笛。

江向笛忽然很想说话,不知道是因为靳北,还是他再也不想一个人像方才那样孤独地坐在这里。

他问:“那还挺巧的,老靳总呢?治疗顺利吗?”

“还不错,司机送他回去了。”靳北没想到江向笛怎么会突然闲聊起来,侧眸望过去,发现对方眼睛有些红,因为方才强光的刺激让他眼睛流了点泪,睫毛湿漉漉的,是离婚后便没有见过的柔软而脆弱的模样。

甚至看起来很难过。

靳北心一沉,问道:“你的病……很严重吗?”

江向笛摇了摇头:“不严重。”

靳北垂眸看他,觉得江向笛的状态不太对。

路灯昏黄的灯光洒落下来,夜风吹过,伴随着树林沙沙的声音,不知道哪两个人家大晚上的上街遛狗,狗吠声远远传过来。

江向笛片刻也坐不下去了,他抓住了靳北的手臂,说:“你接我走吧,好不好?”

他的眼里好似落进了一点星光,又似即将熄灭的篝火。

靳北握住了他的手腕,微微捏紧,让江向笛眉头都皱了皱,靳北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