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暮色落进来,尘埃漂浮在空气里,医院空气内的消毒水充斥鼻尖,靳北尤其不喜欢这种味道,让他眉头都皱紧了。
靳伟城跟蒲婷婷是商业联姻。两人生下双胞胎后不久,蒲婷婷从刚结婚时这个男人才华能力和颜值的迷惑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对方本质的冷漠和板正、以及并不爱她的真相。
最后她选择了离婚,带走了双胞胎之一的靳望。
“我们本来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靳北眯了眯眸子,缓慢地说,“后来母亲留下了我,然后就变不一样了。当时谁留下来,是法院判的,还是你们自己选择的?”
靳伟城想了想:“你母亲选的。”
靳北没说话。
他几乎没怎么见过自己的另外一位兄长,蒲婷婷也从未回过靳家,也从不来探望她另外一个儿子。
她带着靳望,很长一段时间消失在靳家父子的生命里。
因而靳北也从未有过机会追究,选择的结果是被一个人偏爱,还是概率问题。
靳北偶尔会考虑这个不被靳伟城允许的问题。
离开了一个儿子后,靳伟城便将靳北当作继承人培养,感情是多余累赘的东西,靳北只需要教养、聪慧过人、能力出众、手段高明。
很快,靳伟城便从叹息的遗憾情绪里走了出来,继续翻看手上的报告。
另外一个儿子的离世,对他来说只是家庭伦理上作为父亲失去一个儿子的遗憾,而没有半点亲情可言。
靳北有些烦躁地搓了搓自己的手腕,看了看床上的人,起身离开了病房,点了一根烟。
他很少抽烟,江向笛不喜欢,除非商业应酬,靳北不碰烟酒一类的东西。
和江向笛协议结婚是他做过最出格的一件事,好在靳伟城并没有表达强硬的反对意见。自己的儿子需要一个足够听话乖巧、又容易控制的人做为配偶存在,对背后的事业会有很大助益,这一点靳伟城是清楚的。
江向笛符合靳伟城的全部要求,人被靳北带回来时,靳伟城很满意,难得作为长辈包了个红包。
以后每年过节一个红包,刻板而守旧,江向笛倒是没有半点厌烦,每次都弯着眉乖巧懂事地感谢,下次来的时候同样会带上精心准备的礼物。
偌大冷清的靳家别墅会难得亮起灯光,仿佛冰冷的城堡有了点人气。
江向笛身上有股魔力,表面平静如水,内里却带着浓烈而炙热的感情,靳北喜欢,靳伟城也看得出来。
靳北抽了半根烟回来,说:“我送你回去。”
“不需要,我今天要留院观察一天。”
靳伟城放下了手里的东西,难得说了一句除公司以外的事,“别亏待小江,他是个好孩子,你要多负责。”
只是靳伟城在这方面也有些失败,实在没什么能教给他。
靳北说:“我知道了。”
-
盛夏的暑热滚滚,中午的盒饭被送来的时候,后勤部还提着一包包纸袋。
小唐好奇地凑过来:“这都是什么啊?”
“江哥买的,送给大家的奶茶。”
杂志社中午时间是比较自由的,大家一听,都惊喜地跑过来,有个女生说:“还有常温的可以选,江哥想的太周到了吧。”
江向笛从门口走进来:“很荣幸被大家挑选上创意墙,所以请大家喝奶茶。”
没人会拒绝免费的奶茶,况且每人一份,本来还有一个投了小枫作品而不好意思拿的,此刻也被同伴塞了一杯在手里:“跟你讲江哥人很好的。”
顿时心情复杂。
“好甜,也就小姑娘们喜欢了,”赵心言吸了一口,说,“听说你还送了主编和小枫?这两人你给来干嘛?”
江向笛走了出去,道:“不给的话,主编反而会生气,大家也都会喝的不愉快。”
大家都在用餐间,走道上没什么人,他们刚拐回办公室,就看到迎面小枫走过来。
她脸色似乎有些难看,见到江向笛一愣,想把手里他送的奶茶丢掉。
自从她没能拿下创意墙刊登的机会,回想以前有多信誓旦旦,现在就有多丢脸,连带看到江向笛就让她感到难堪和恼怒。
赵心言拦住了她的手:“我建议你不要这么做。”
江向笛望过来,他的茶色眼睛里没什么情绪,轻飘飘的,却像是那天用实力惊人、和证明自己一样,他说:“你扔掉的不只是你手里的东西、或者我的面子,图一时爽快。还有你自己,大家会觉得你不合群也不懂事,你会被孤立。”
他垂着眼,不笑的时候严肃而清冷,连原本好看的相貌都有种冷冽的美,像是个严厉的长辈,气势格外能唬人。
小枫脸色变了变,明白了他的意思。人心是个无法控制的东西,杂志社里都是聪明人,看到好处便帮她一下,实际上并不会站在她身边。被丢弃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是,后台都拯救不了她。
小枫弄清楚了其中利害,咬牙说:“对不起。”
说完人就跑了,赵心言说:“毫无诚意。”
江向笛:“年轻人,难免会比较尖锐。”
“你也才二十出头,”赵心言说,“刚刚那个瞬间,我觉得你还挺硬气。”
江向笛哭笑不得说:“我平时难道很软吗?”
赵心言脱口而出:“得摸一摸才知道。”
江向笛一愣,赵心言立即意识到了自己嘴快说了什么话,还没来得及补救,江向笛就严肃道:“别再跟我开这种玩笑了。”
他不是直男,喜欢男人。
赵心言看到他认真的茶色的眼睛、以及纤长浓密的睫毛,顿时一阵心砰砰跳,脸颊微烫:“可是……”
可是已经离婚了。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江向笛却已经回了办公桌准备午休了,他每天中午总会有午休的习惯。
最近大概是嫌办公室空调打的太低,自己找了个毛毯盖着。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江向笛被叫了出去,见到那次投票会议上、和杂志社合伙人坐在一起美协成员曹青山。
他有些微胖,面容和蔼,额头光亮,头发有些少,喜欢眯着眼睛笑,看着和气。
“你就是江向笛?”曹青山见到他,一眼看过去便觉得会是很乖的男孩,再想到这人的在艺术上的天赋和灵气,心里的好感度噌噌上升。
他说:“你有兴趣加入我们美术协会吗?我很乐意当你的老师教你。”
他的意思很直白,江向笛一愣,笑道:“抱歉,我已经有老师了。”
曹青山有些意外,又觉得意料之中:“果然,我见到你的作品就觉得不像是外行人。我可以看看你的手稿吗?”
江向笛想起来稿子还在靳家小洋房里,说:“可以明天带过来给您吗?”
“好好好,”曹青山说,“你老师是哪位?门派是什么?说不定我听过。”
江向笛的老师是蒲望之给他介绍的,很渊博而且很有水平,比较低调,喜欢旅游,经常见不到人。江向笛回忆了片刻,愣是没出来自己师门还有什么门派。
曹青山见他许久未说话,便道:“是我莽撞了。”
美术协会虽然是个官方组织,但民间还有许多纷繁派别,其中也有不少能力卓绝出众的画家。
画界需要百花齐放,也需要更多新鲜血液涌入。
他握住江向笛的手,没别的意思:“年轻人,你一定要考虑一下加入我们,福利多多,美女如云。”
江向笛:“……”
-
下了班,江向笛便回湾上风华取手稿。
其实已经连续好几天,他没再跟靳北联系。这跟两人结婚的时候很像,靳北很忙,平日里很少打电话或是发消息。
江向笛有不少东西在这里,他有一间书房,都是他的一些藏画、画集和藏书一类的,包括他的各种手稿,东西又多也重,他自己实在搬不动,便暂时留下了。
签完离婚协议后那天、他就把自己的衣服和日常用品都收拾了,然后带到租好的房子那里,住了几天。
湾上风华的房子是靳家的,只住过江向笛和靳北,靳北不常来住,也从不带人来过,三年里除了邓芸来取文件,以及家政阿姨,便无人造访过。
几天没回来,阳台的窗似乎没关,雨水落进来留下了一片污渍,连阳台的衣服都刮湿了。
江向笛皱了皱眉,洁癖的毛病犯了,便把它们都取下来再洗了一遍,直接烘干放到房间里。然后给有些蔫巴的花草浇了水。
仙人球倒是不影响,根根刺扎人的很,江向笛一看到就有些发愁。
长太大了,搬家不太好拿。
他记得以前在读书的时候,长得可慢了,蒲望之还几次怀疑他把这东西给养死了。
江向笛拿了手稿,刚到楼下,就听到推门的声音,果然看到一个高大漆黑的背影。
啪的一声,靳北把灯打开了,看到屋子里的人,明显的愣了一下。
他似乎没有意料到会看到江向笛,顿时有些惊讶,又有些期待和欣慰,类似于回家发现、他的小猫还在家里的心情。
江向笛先开口了:“我回来拿东西。”
他有些清冷的嗓音让靳北回过神,低头看到江向笛手上的包,神情微冷:“你什么时候搬走?”
他话说出口,顿时有些后悔。
江向笛一愣,道:“抱歉,我过两天有空了就来搬。”
靳北松开门把手进来,顿了顿,说:“如果你找不到房子,就先在这里住下吧。”
他这句话有些犹豫,还有些客气,意思像是在挽留。
江向笛挑了挑眉,觉得这人虽然当配偶不怎么样,人品却是不坏。
灯光下靳北的相貌还是跟蒲望之惊人的相似,但江向笛能区分两人的不同,气质、语速、说话的习惯和小动作其实都是有差别。
以前他是沉沦在过去中,而现在清醒了,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样。
“不用了。”江向笛摇了摇头,随即走到门口穿鞋。
靳北的目光跟着他的动作,在家里的时候,江向笛不喜欢穿拖鞋,穿着袜子甚至不穿,这个认知以往靳北都会忽略过去,今天却清晰地从他脑海里冒了出来。
他愣了愣,说:“好。”
江向笛没接话,非常贴心地给靳北顺手关上了门。
靳北:“…… ”
透过窗户,能看到江向笛离开的背影,他走的很快,因为只套了件衬衫,显得清瘦单薄,步伐却很稳当。
小区门口就有公交地铁,交通很方便。
靳北觉得自己此刻追上去,那人也不会愿意接受他送他回去。
他今天不想睡公司,便直接回来了,却没想到会遇到江向笛,也没想到这人会这么平静,看不出来丝毫难过的样子。
他原先以为只是江向笛生气了,所以闹脾气跟他离婚。
左右不过是个协议合同,签便签了,没什么要紧。
然而就在刚才,靳北清晰地意识到,江向笛已经没有义务留下来了,也不需要告诉他自己要去哪里。他们不再是配偶关系,他的小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