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和解

荆寒章站在门外, 明明天气热到能让人汗流浃背,他却如坠冰窖,手都在发抖。

一时间,这些年晏行昱身上所有的古怪全都说得通了。

自两年前两人重逢, 晏行昱对荆寒章就很特殊, 全身心的依赖, 还带着点如火散去后残留的那一丁点鲜活,仿佛将所有希望都孤注一掷放在他身上。

有时候晏行昱待他的好, 都让荆寒章产生一种“我配他这般对待吗”的错觉。

荆寒章自认之前和晏行昱的交集也只是在幼时那次相救上,十多年过去,换个薄情一些的人早已经忘了他是谁。

只是那点恩情,至于让晏行昱这般依赖他吗?

而现在, 荆寒章却终于理解了。

晏行昱的身边,要么是利用他命格的伪君子,要么是妄图杀了他的真小人,从小到大他体会到的真情少之又少。

少到连幼时那一点点的小恩情都放在心上, 记了这么久。

晏行昱瘦弱的病体, 暗室里那数不尽的佛经,荷包里磨得极其光滑的金锞子, 身上连睡觉都不肯卸下的暗器……

一样一样,让荆寒章想起来就觉得呼吸艰难。

他心疼得半死,与此同时心中头一次泛起对自己的悔恨和厌恶。

荆寒章没心没肺惯了,从小到大很少去照顾旁人的感受, 直到爱上晏行昱,他才学会着去斟酌自己的措辞,照顾他人的情绪,但也仅此而已。

晏行昱对他几乎没有说过谎, 但平日里相处的点点滴滴也能透露着他的不同,但荆寒章却只想着不干涉他的事,想他自己主动告诉自己,而次次都将那些疑点忽视。

荆寒章艰难呼吸。

他要晏行昱怎么说,告诉自己有可能是摄政王遗孤,特来京都城里搅弄是非的?

荆寒章再也忍不了了,正要快步冲进去,就听到祠堂里晏夫人发出一声崩溃至极的哭喊。

“行昱!”

荆寒章瞳孔一缩,直接破门而入。

偌大个祠堂,只有哭得几乎跪不稳的晏夫人,一旁的窗户看着,一股热风卷着热浪袭来。

晏行昱……竟然逃了?

荆寒章耳畔一阵嗡鸣。

他为什么要走?

他知道自己在外面听着吗,那叫自己过来的暗卫是不是就是晏行昱安排的?

荆寒章想得太多,刚刚痊愈的脑子又开始阵阵发疼。

晏夫人脸上全是泪水,几乎像是发了疯一样唤晏行昱的名字。

荆寒章顾不得太多,他顺着祠堂窗外的小路跑了出去,但走了几步就发现那是一条死路。

晏行昱早已经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荆寒章在烈日下浑身发冷,来不及细想,飞快冲到前院,让跟来的亲卫去找人。

“让人去找!”荆寒章嘴唇都在发抖,“什么将军府,国师府!全都派人过去搜!”

他说到最后,声音都几乎劈了。

亲卫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一会的功夫就变成这个局面了。

不、不是在提亲吗?

荆寒章的神情太过可怕,亲卫不敢多问,忙领命去找人。

荆寒章双腿都在发软,僵在原地胡思乱想,他痛苦地按着额头,缓了半天才止住头痛。

他静不下心来,带着人满京都城寻人——他一旦闲下来满脑子都是往日晏行昱的种种异常,仿佛凌迟似的一刀刀刮着他的心。

相府没有,将军府、国师府更是不见人,最后阵仗太大,闹得皇帝都知道了。

晏沉晰领着惊蛰卫也帮着他来找人,最后一直寻到了晚上,竟然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荆寒章差点就要疯了。

明明上午的时候还好好的,两人一起坐着马车,在人人惊羡的无数聘礼拥簇下来到相府,怎么到了晚上,人就不见了呢?

瑞王安抚他:“你们是发生了什么争吵吗?怎么好端端的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荆寒章头发凌乱,双眸呆滞,似乎没听到瑞王的话,自顾自地喃喃道:“他为什么要躲我?我还什么都没说啊。”

瑞王叹了一口气。

荆寒章说完后,一直混沌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回想起了两年前晏行昱曾随口对他说过的话。

“有朝一日你不开心了,也不要躲起来。”

“我为什么要躲起来?我藏起来,就是为了让殿下找到我。”

荆寒章腾地站了起来,把绞尽脑汁安慰他的瑞王吓了一跳。

“怎么了?”

半日时间,荆寒章觉得晏行昱是在躲避自己,几乎将整个京都城翻了个遍,唯一一个没去找的地方,就是七皇子府。

荆寒章:“……”

荆寒章暗骂自己蠢货,二话不说直接跑出去,抢了一匹马一挥鞭子冲回府。

府内灯火通明,荆寒章跌跌撞撞地跑去了内院,破门而入晏行昱的房间。

荆寒章唯恐晏行昱住的不舒服,所以将他的房间布置得极大,荆寒章几乎找遍每个角落,却还是没发现人。

有了这个认知,荆寒章差点哭出来,最后强行定下心来一想。

最容易找的地方,不就是自己的房间吗?

荆寒章又赶忙跑去自己房间。

房里一片灰暗,仿佛无人,但荆寒章想要进去时,却发现里面竟然被锁上了。

荆寒章彻底松了一口气,拍了拍门,道:“行昱,你在吗?”

晏行昱披头散发,枯坐在宽大的榻上,正抱着荆寒章的衣衫发呆。

听到荆寒章的声音,他死灰似的眸里缓缓闪现一抹光亮,从榻上爬下去,连鞋子都没穿,缓步走到了门旁。

他轻声道:“殿下,我在。”

荆寒章瞧见门上隐约浮现的影子,尽量让自己不要吓到他,轻声道:“开门,让你殿下进去,好不好啊?”

晏行昱也在看他的影子,他歪歪头,小声说:“不好。”

荆寒章心都提起来了,强迫自己不要太激动,他柔声说:“怎么不好啊?我们都要成亲了,我来见我的鹿,难道还不许吗?”

晏行昱有些迷茫地看着雕花木门,好一会才笑了一声,他将手指缓缓放在荆寒章落在门的影子上,仿佛哼歌似的,笑着问:“和荆寒章成亲的是谁呀?”

荆寒章立刻道:“是你。”

晏行昱又问:“我是谁啊?”

荆寒章还没回答,晏行昱就将手从那影子上收起来,背靠着雕花门缓缓坐在地上,他仿佛忘记了门外还站着荆寒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自言自语道:“我是晏行昱,还是小世子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一直捏着的小盒子展开,和一颗毒药一起丢进去。

晏行昱想,或许只有上天知道他是谁了。

小盒子被他轻轻一晃,药丸四撞,很快就分不清楚哪个是哪个了。

晏行昱随手拿出一颗药丸来,两指捏着,抬高了手仰着头看来看去,脸上是罕见的欢喜。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被他屏蔽在外,哪怕是荆寒章的声音也逐渐听不清分毫,晏行昱眼睛里全是那颗药丸。

紫微星很快要坠落,他恐怕再也没有之前那么好的运气能避开毒药。

“小鹿哒哒哒,跑去了安睡窝。”晏行昱拿着药丸看来看去,口中哼着熟悉的歌谣,在这满室昏暗中显得极其可怖。

“小鹿什么时候能安睡啊?”晏行昱喃喃自语,问完后,又眼眸一弯,笑着说,“小鹿现在就去睡。”

他说完,正要将手中的药丸放到唇边,背后的木门突然传来剧烈地震动,荆寒章的声音陡然穿破晏行昱为自己营造的隔绝一切的静谧世界,轰然将他震得浑身一颤。

药丸一滚,直接掉在了地上。

晏行昱愣了一下,微微转身迷茫地看去。

荆寒章猛烈地拍着门,声音几乎哑了:“晏行昱!你给我等着!”

晏行昱茫然地看着荆寒章的影子,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他疑惑地看了半晌,才转身跪在地上去找他的药丸。

从主动引荆寒章去祠堂开始,晏行昱已经开始疯了。

他屈膝跪在地上,一寸寸地去摸索他选中的药丸,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沾满灰尘的药丸,他脸上浮现一抹欣喜,拿着袖子轻轻擦了擦。

就在这时,一直昏暗的眼前突然出现一抹萤火似的光亮。

晏行昱一怔,偏头看去。

原本漆黑的门口此时已经被火焰似的光芒代替,还有一股焚烧的气息随之传来——外面似乎有人在烧东西。

晏行昱莫名地心口一跳,蹲在地上想了半天,才神使鬼差地起身,一步步走到门口。

他魔怔似的将门闩打开,抬脚跨过门槛。

偌大个院子里,下人已经全都离开了,只有中央燃烧着火堆,而荆寒章正背对着他站在火堆旁,骂骂咧咧地将手中的东西往火里扔。

晏行昱愣了一下,呆呆上前走了几步:“殿下?”

那火堆不知什么时候支起来的,荆寒章也不知道烧了多久,一回头连脸上都有一道道灰痕,看着分外狼狈。

晏行昱怔然站在台阶上,看着荆寒章将一旁箱子里的佛经一沓一沓地往火里扔。

火焰冲天,纸焚烧后的灰尘更是满天飞,到了半空又飘飘然落下,看着仿佛下了一场雪似的。

晏行昱微微仰着头看着,手中的药丸落地,不知何时满脸已全是泪痕。

荆寒章将最后一箱佛经烧完,这才怒气冲冲地沿着台阶冲到晏行昱面前,抓着他的肩膀,几乎是凶狠地道:“什么罪孽,什么佛经,我全都给你烧了!”

晏行昱满脸泪痕地看他。

荆寒章看到他的泪,心顿时又软了,他放轻了力道,一只手轻轻去擦晏行昱脸上的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再发抖,温声道:“就算有什么报应,我也陪你一起,好不好?”

荆寒章身上满是焚烧东西后的味道,有些刺鼻,他将晏行昱垂在耳畔的头发拨到耳后去:“我不管你是谁,你是摄政王遗孤也好晏行昱也罢,只要是你,我都要。”

晏行昱呆呆地看着他,眼泪一直簌簌往下流,他终于开口了:“我……我想给、想给你一个最好的,但怎么都做不到。”

荆寒章:“我不要最好的,我只要你。”

晏行昱好像听不到他说话,还在呆滞地自言自语:“我还想写信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可、可是手上全是血,抄再多的佛经都不行。我写了好多信,可是一封都不敢寄,我怕殿下会嫌脏……”

在将晏行昱暗室的东西搬回来时,荆寒章曾打开过晏行昱写的信看过一眼。

满页只写了三个字。

“何时归”

荆寒章心疼得都在抽气,他伸手捧住晏行昱的脸,让他涣散放空的眼神看着自己,一字一顿道:“晏行昱,晏行昱你看着我。”

晏行昱险些再次陷入绝望中,听到荆寒章的声音,挣扎着清醒,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

荆寒章知道晏行昱的症结所在,他或许真的被那两个身份弄疯了。

若是两年前没看到林太傅的那封信还好,晏行昱或许会规规矩矩地为摄政王复仇,安心当晏戟手里的一把刀。

可那封信还是被鱼息交到了他手上。

为父复仇的摄政王遗孤,还是无辜被设计利用导致毁了一生的丞相之子,谁都不确定。

晏行昱谁都不信,他只想信自己。

但当年两个孩子到底换没换,除了晏戟,或许只有上天知道。

荆寒章捧着他的脸,眼睛浮现一抹水痕,他颤声道:“无论你是谁,我都只爱慕你一人。”

晏行昱呆滞地看他。

“你不是说只信我吗?”荆寒章问,“那你现在信我吗?”

晏行昱怔然看了他许久,突然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起来。

周身那仿佛琉璃罩一样将他死死笼罩的东西,骤然破碎了。

他在佛经焚烧后的灰烬中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