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行昱昏睡两日, 清醒后手脚发软,坐都坐不住。
阿满端来药要递给晏行昱,晏行昱伸手一接, 手软得根本捧不住, 微烫的药直接洒在了榻上, 若不是被褥够厚,怕是会烫伤腿。
荆寒章本来在一旁看着, 见状直接怒道:“你就是这么伺候你家主子的?!”
阿满连忙去收拾,眼圈都红了。
晏行昱靠在软枕上,神色恹恹, 却还是温声道:“没事。”
荆寒章瞪他一眼, 等到阿满再换了一碗药过来,他直接接过来,拿着勺子作势要一勺勺喂药。
阿满在一旁噤若寒蝉。
一勺勺喂苦药,如他公子所说, 就是凌迟啊。
还不如“斩首”呢。
之前他喂药时被晏行昱数落了一顿,这次七殿下喂……
阿满还没多想,就看到晏行昱像是饮蜜浆似的,面不改色将药一勺勺喝下去了。
阿满:“……”
荆寒章浑然不知自己对晏行昱施了什么酷刑, 喂完了药,又拿了颗蜜饯塞到他嘴里。
晏行昱乖乖窝在软枕上吃蜜饯。
荆寒章知晓他一有意识就必须要弩,便拿过来阿满在他病时摘下来的弩,熟练地往晏行昱手臂上绑。
“章岳之事,有人在背后指使。”荆寒章道,“在祭天大典之日做出此事的,八成是摄政王的旧部,父皇下令彻查, 两日却没查出什么。”
荆寒章没觉得晏行昱是需要照顾的金丝雀,也没避讳此事,将这两日发生的事一一说了。
晏行昱脸颊鼓起一小块,安静地听了一会,突然说:“原来他叫章岳啊。”
他去了摄政王府好几次,和老人聊得极好,却从不知晓那人的名字。
荆寒章在扣机关的手一顿,才继续动作,漫不经心道:“嗯,不管他受谁人指使,终是犯了重罪,尸身被验后,丢去了城外乱葬岗。”
晏行昱眸子失神,没再说话。
荆寒章见不得他这样,犹豫半天,才艰难找了个话头,道:“你想知道他在城墙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晏行昱这才来了些反应:“什么意思?”
荆寒章也不管能不能说了,道:“十几年前让摄政王战死沙场的那场战役,敌方几乎拿举国之力投入那场仗,摄政王军以少敌多本就不易,曾向父皇……”
荆寒章愣了一下,大概觉得说这件事时用“父皇”不好,便改了个称呼。
“……曾想圣上求虎符调兵援助,可到最后摄政王麾下副将前去茂实城调兵时,却被告知虎符是假的,茂实城无虎符不可擅动。”
晏行昱偏头看他:“虎符不是圣上给的吗?为何会是假的?”
荆寒章道:“这事谁也不知,当年驻守茂实城的将军……”
他看了一眼晏行昱,才低声道:“是晏修知。”
谁也不敢质疑圣上给的虎符是假的,只能将原因归咎在副将或晏修知身上。
“晏修知本是摄政王麾下将领,奉命驻守茂实城。”荆寒章声音越来越低,“他不会说谎,摄政王信任的副将不会说谎,那也就只有……”
他话没说完,但两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晏行昱沉默了很久,道:“殿下为何要和我说这件事?”
荆寒章噎了一下,他总不能说我是见不得你落寞的样子,故意引你注意吧。
他只好装作不耐烦的模样,恶声恶气道:“说都说了,还问为什么?你怎么话这么多?”
晏行昱早就习惯他的心口不一,道:“我以为殿下和圣上父子情深。”
“哼。”荆寒章瞥了他一眼,道,“皇家哪有什么情深?他只是对我愧疚罢了,如果我外祖父家真的曾有过谋逆之心,我那情深的父皇怕是会第一个宰了我。”
晏行昱这才意识到,荆寒章在京都城看似风光无限,实际上只是靠着皇帝的那点愧疚活着。
“最是无情帝王家啊小行昱。”
荆寒章叹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像是过来人似的,感慨道:“晏戟虽然明面上对你极其冷漠,但整个京都城怕是只有他最疼你了。”
荆寒章本以为晏行昱这么聪明的人早就瞧出来了晏戟的良苦用心,但没想到自己说出这句话,晏行昱本来苍白的小脸更加难看了。
他喃喃道:“他……他疼我吗?”
荆寒章见他这个反应有些奇怪,疑惑道:“你没看出来?”
晏行昱有些呆滞,好半天才有些茫然地拽着荆寒章的袖子,喃喃道:“殿下,我病了,不想说这个。”
荆寒章吓了一跳,忙说:“好,那就不说这个,你哪里不舒服?”
晏行昱又呆了半天,才一指心口:“这里。”
荆寒章伸手贴着他指的地方,轻声说:“我给你揉揉?”
他的手掌极其温暖,贴着晏行昱瘦弱单薄的心口,热意源源不断贴着薄薄的亵衣传过去。
荆寒章十分自然地做完这套动作,这才后知后觉这个举动好像太暧昧了,他浑身一僵,小心翼翼去看晏行昱的脸色,唯恐在那张小脸上看到“登徒子”三个字。
好在晏行昱没什么反应,还呆呆地盯着他,眼中全是毫不掩饰的依赖。
荆寒章……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
他给晏行昱揉了一会心口,见他脸色好看了些,才道:“外面出了太阳,要出去晒晒吗?”
晏行昱不想出去,但只要是荆寒章说的,他就无条件地顺从,点点头,说好。
荆寒章笨手笨脚地给他套上衣服,又裹上大氅,抱着放在轮椅上,推着出了满是药味的内室。
外面果然出了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晏行昱眯着眼睛晒了一会,才对一旁无所事事的荆寒章道:“殿下不用去忙吗?”
“忙什么啊。”荆寒章正在画下回雕玉的花纹,漫不经心道,“我大哥都回来了,京都城就算发生天大的事,都轮不到我去管。”
晏行昱“哦”了一声,有些欢喜地翘了翘脚尖。
荆寒章余光扫到了那不安分的脚尖,失笑道:“想你殿下陪你啊?”
晏行昱毫不害臊地点头。
他这么直白,荆寒章反倒不好意思了,哼了一声,低声嘀咕:“不害臊的鹿。”
晏行昱轻轻弯了弯眼眸。
荆寒章边画边随口和他说京都城的事:“祭天大典被迫中止,整个京都城乃至天下都人心惶惶,你也知道,圣上一向信那些神啊佛啊,一条人命让祭天大典所有准备都化为虚有,且来年不知是福是祸,自然震怒,听说在朝堂上发作了不少人。”
晏行昱眯着眼睛听着。
“而当年那枚假虎符之事也不知被谁再次传扬开,章岳最后那句话,让这个本来没多少人相信的流言传遍天下。”
毕竟,那场战役因残部从后方占据敌方首城而大捷,若摄政王若是简单的战死沙场,章岳不可能会说出“最难凉是热血”,随后纵身一跃,在千军面前跳下城墙。
想用血来染红将军归魂的路。
荆寒章说着,将手中的纸给晏行昱看了一眼:“画的怎么样?”
晏行昱看了看,点了个敌方:“殿下应该是要画喜鹊玉佩?这里的花纹不对,要换成梅。”
荆寒章古怪地看着他:“这个你都知道?”
晏行昱:“我在寒若寺看过关于玉的书。”
荆寒章有些酸,能认字了不起哦。
就在这时,还未见人就听到晏为明咋咋呼呼的声音:“哥,哥啊!”
晏行昱正在和荆寒章独处,听到声音本能蹙眉。
荆寒章道:“你不喜欢他?”
晏行昱毫不害羞:“我只是想和殿下单独在一起,不想其他人来搅和。”
荆寒章:“……”
荆寒章倒吸一口凉气,悚然看他。
晏行昱不明所以地看着发出这么大动静的荆寒章,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让人误会的话。
荆寒章正要怒斥他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晏为明就风似的冲了过来。
荆寒章把自己噎了半死,没好气地看向门口。
这一次,晏为明却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有一个长相明艳的女人,端庄淡雅,手中抱着一个小手炉,温柔地笑着。
荆寒章只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此人定是晏行昱那个狠心的娘亲。
晏夫人和晏行昱长得极像,眉眼间全是相似的温柔,她眼底也有一颗朱红的泪痣,瞧着脸蛋越发明艳。
任谁看着,都不敢相信这样温柔的女人会是狠心杀死自己孩子的人。
晏夫人到来后,一直温柔笑着的晏行昱突然浑身一僵,手死死抓住袖子,力道之大骨节都一阵泛白。
他近乎惊惧地看着晏夫人,本能想要逃走双腿却动弹不得。
晏行昱有些神志恍惚,他茫然地想:“我又没有往腿上扎针,为什么不能动?”
为什么动不了?
晏夫人款款而来,看到荆寒章愣了一下,才淡淡行礼:“七殿下。”
荆寒章眉头皱着,自从晏行昱归京后,晏夫人一次都没来瞧过他,这次怎么突然来了?
晏夫人和荆寒章行完礼,才眸子柔和地看向晏行昱,她亲昵地唤着:“昱儿身子可好些了?”
晏行昱怔然看他,好半天才轻轻一点头:“是。”
这句“是”没头没尾,似乎是吓懵了的胡话,晏夫人掩唇笑了一下,走到晏行昱身边,弯下腰轻轻摸了摸他苍白的脸蛋。
“好好养着。”晏夫人将一枚雕着云纹蝙蝠的玉佩放在晏行昱掌心,淡淡道,“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被她触碰过的地方,晏行昱恍惚觉得仿佛都爬满了毒虫,一点点将他吞噬殆尽。
晏夫人盯着他的眼睛,柔声道:“祝愿我儿,百福如意。”
晏行昱浑身僵硬,几乎是恐惧地看着她。
那佯作温柔的触碰,和鼻息间弥漫的胭脂香几乎将晏行昱重新拉回当年的噩梦中,梦到眼前这个女人将他轻柔抱着,然后一点点想要将他扼死在怀里。
晏行昱最后一丝清醒的神智竟然还在想……
这么多年了,她的胭脂香竟然丝毫未变。
晏夫人看到他露出仿佛见到恶鬼似的神情,竟然勾唇笑了笑。
就在这时,一旁突然伸出一只手将晏行昱掌心的云纹蝙蝠玉拿了过来。
晏夫人直起身来,蹙眉朝那人看去。
荆寒章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这块玉佩,眉目间全是嫌弃:“晏夫人啊,虽然说晏戟丞相清廉,但你也不至于拿这么劣的玉来给我家鹿当压岁钱啊。”
晏夫人一愣。
就连陷入堕在噩梦中的晏行昱也清醒了些,茫然抬头朝着荆寒章看去。
荆寒章冲他勾唇一笑,眼睛眨都不眨地将那枚玉佩徒手在手中捏碎。
玉粉宛如齑粉般簌簌落下,他挑眉,倨傲道:“我幼时练手的玉都琢得比这个好看,还百福如意,我看这玉佩丑的根本担不上这个寓意。”
他说着,看向晏行昱,说:“是不是啊,行昱?”
行昱回过神后,连忙点头如捣蒜,拼命附和。
“是、是啊。”
晏夫人:“……”
晏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荆寒章,她虽然早就知晓这个传闻中的七殿下性子乖戾,阴晴不定,但没想到他竟然恶劣成这样?
连长辈送的东西都敢直接捏碎,还大肆鞭挞一番。
而她那个自小温柔怯弱的儿子竟然还当着她的脸附和?
荆寒章平日里虽然无礼,但却没无礼成这样,他就是看不惯这人欺负晏行昱的样子,索性仗着身份一通作妖,反正她也告不到皇帝那儿去。
荆寒章拍了拍手,满脸嫌弃,好像掌心有了什么脏东西,他嫌拍不干净,还撩起晏行昱的袖子来擦手。
晏行昱不光不嫌弃,还捧着袖子让他擦,脸上早已没了对着她时的恐惧绝望。
晏夫人:“……”
晏夫人脸色都沉了下来,但又不好发作,只能强颜欢笑。
一旁的晏为明还傻傻的没看出来这三人的交锋,有些心疼地说:“不要可以给我嘛,就算再丑也能换几两银子买糖吃呢。”
晏夫人……
晏夫人要被这个蠢儿子气死了。
荆寒章见她终于变了脸色,终于出了一口气,故意阴阳怪气地对晏行昱说:“行昱啊,你殿下下块玉就不琢喜鹊了,用那最好的于阗籽料给你雕个龙凤呈祥怎么样?”
晏行昱忙说:“好啊,好。”
晏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