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寒章本来在南书房被林太傅抽查背书, 耍了好几次无赖都没能逃课出宫,正在烦躁之际,突然就被换了过来。
荆寒章悲喜交加。
悲的是他又要在病恹恹的壳子里喝苦药了, 还没蜜饯;
喜的是不必背书, 还能替晏为明那小蠢货摆平麻烦。
荆寒章扫了一圈周围, 瞧见投壶应当刚刚开始,晏为明还在那中气十足地哼哼, 应该是还未输一局,这才放下心来。
喝药就喝药吧,反正不用背书就成。
荆寒章懒散地将手中箭矢把玩着, 那细长的箭矢在他手指上几乎能转出花来。
看到他这副姿态, 方才还色胆包天的常萧不知怎么,突然就没了胆子。
就在这时,晏为明气势汹汹地跑了回来,护崽似的张开手挡在荆寒章面前, 瞪着常萧:“都说了别靠近我哥!”
常萧顺势后退半步,含笑着道:“为明别生气,我只是看大公子好像是头一回玩投壶,想……”
“想什么想?”晏为明平时总和他混在一起, 隐约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瓮声瓮气地打断他的话,凶巴巴道,“我哥百发百中!就算是第一次玩投壶也能赢你!”
常萧看了荆寒章一眼。
轮椅上的少年还在懒洋洋地把玩着箭矢,宽袖轻轻往下垂落,露出一只手都能圈过来的纤瘦手腕——那双手瞧着连拿箭矢都费力,恐怕再掷几箭就没力气了。
百发百中?
常萧心下有些好笑,方才第一箭若不是放了赤豆, 定是不能入壶的,晏为明到底是哪来的底气这般自负?
常萧退到一边,示意荆寒章投壶。
荆寒章一直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皇室之人就算被保护的再好,也不能保证不受半分算计,常萧眼中的小算盘荆寒章一眼就瞧了出来。
他只当没看到,手指灵活地勾着箭矢转了两圈,根本看也不看,随手往屏风后投去。
一声脆响,箭矢再次擦着壶的边缘,险险插在赤豆中。
晏为明扒着屏风去看,看到箭矢插的这般凶险,呼吸都差点吓停。
他哒哒哒跑回来,背对着常萧朝他哥拼命使眼色。
“哥!哥你那天晚上的百发百中呢?!快快快杀了他们啊!”
荆寒章:“……”
荆寒章瞥他一眼,没吭声。
常萧心中嗤笑一声,心道果真如此,这次的箭矢比第一支还要凶险,下一支八成中不了。
继续第三箭,常萧故作潇洒,一举一动皆是风度翩翩,优雅地将箭矢完美投入壶中后,周围一阵欢呼。
他带着点得意地偏头去看荆寒章,却发现小美人根本看都没看他,正在和晏为明说着什么。
常萧:“……”
常萧突然有些气闷。
荆寒章道:“你现在还有多少银子?”
“还有五十两吧。”晏为明苦着脸,就算再傻也看出来他哥好像不怎么会投壶了,他垂头丧气道,“哥你是不是只会弩,不怎么会投壶啊?”
荆寒章哼笑一声:“你哥我什么不会?”
晏为明却不敢再没心没肺地全信他了,哭丧着脸在那算银子。
他大意了,弩和投壶手感不一样,他哥之前没投过壶,肯定是不顺手的。
荆寒章却没管晏为明,拿着箭矢再次随手地往屏风处一抛。
这次,极其明显地听到一声箭矢落地的声音。
司射道:“未中。”
晏为明吓得蹦起来,连忙跑过去,发现果真没中。
荆寒章撑着下颌,懒洋洋地看着脸上喜色都掩不住的常萧:“你们一支多少银子?”
投壶的规矩都不太相同,常萧现在根本不缺钱,他笑着道:“公子初玩投壶,脱壶是正常的,这次就不算银子了。”
被常萧请来的司射在一旁道:“第一局不可丢了彩头。公子若是赏脸,可以酒代之。”
说着,一旁的侍从将酒杯端了过来。
荆寒章似笑非笑:“若是公子我不赏脸呢?”
常萧和司射皆是一怔。
晏行昱看着温润如玉,又是在寺庙长大的,他们还以为十分好拿捏,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呛了过来。
荆寒章揪着晏为明钱袋的穗子甩了甩,睨着常萧的眼神全是冷意,他皮笑肉不笑:“五十两银子就想换丞相公子陪酒,常大人倒是会做生意。”
常萧一僵。
这声常大人叫的,未免太过讽刺。
荆寒章直接将钱袋子抛给司射,淡淡道:“拿着吧,我相府还没到五十两都输不起的地步。”
司射接过钱袋子,看了看常萧。
常萧被这么甩脸色,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晏行昱就算再不受宠,身份地位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只好强颜欢笑:“公子说的是。”
他说完,瞪了司射一眼,道:“什么彩头不彩头的,冒犯了公子你有多少条命都不够丢的!”
司射见状也连忙告罪讨饶。
荆寒章随手一挥,没有多计较。
这个常萧倒是有些小手段,知道不能自己亲口出这种话,寻了个枪使。
晏为明回来后看到自己的钱袋子在司射手中,委屈得差点哭了,但在外人面前只能强行忍着。
他站在荆寒章身边,一脸“不就是输一局吗,我不在乎”的模样。
昨日听过他吹嘘“晏行昱”多么多么厉害的纨绔子弟见状都偷偷笑了起来,晏为明无意中扫见,脸都有些臊得慌。
方才被荆寒章直接呛了过来,周围的人都瞧着,常萧脸色有些难看。
若说之前他还想着和“晏行昱”打好关系留下个好印象,现在却全无这个打算了。
他要用投壶将这个高傲的人输个彻彻底底,在他面前再也做不得那般倨傲的模样。
常萧拿出第三支箭,正要投壶,荆寒章却突然开口道:“若是一支一支地投,要比到什么时候?”
常萧动作一顿。
荆寒章看了看窗外越下越大的雪,知晓这病秧子的身体若是吹了风,怕是又要在榻上躺许多日了。
“一局定胜负吧。”荆寒章蹙眉,道,“我还等着回去。”
常萧狐疑地看着他:“一局?”
荆寒章点头:“嗯,就十支箭,谁投的多便胜。”
包括常萧在内,在场的人都在心中嗤笑起来。
就方才那荆寒章那生涩的投壶姿势,若是比定是输个彻底,他到底拿来的底气提出来一局定胜负?
就连晏为明都没他这么狂妄吧?
晏为明也没有,晏为明都吓呆了。
他连忙扯着荆寒章的袖子,急忙道:“哥,冷静啊,方才你三支箭你都没百发百中,更何况十支了。”
晏为明都要小声哀求了:“为明实在没银两了,若是十支再输了五百两,爹肯定要打断我一条腿,到时候哥的轮椅还得借我。”
荆寒章:“……”
荆寒章差点被他逗笑。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也对。”
晏为明还以为他改变主意了,连忙一喜。
只是还没喜完,就听到荆寒章说:“那一千两一局,如何?”
常萧:“……”
晏为明:“……”
晏为明眼前一黑。
五百两打断一条腿,一千两他双腿都得被打断,到时候真的要借他哥轮椅了。
常萧打量着荆寒章,不明白为什么他都不会投壶,却这般自寻死路,将一千两随随便便打水漂玩儿。
难道方才他在藏拙?
可是也不对,那三支箭每次都十分惊险,就算藏拙也不能到这么精确的地步?
再说一个在寺庙长大的人,哪来这样的准头?
常萧陷入了沉思,荆寒章见状,慢条斯理地道:“若是我输了,你端来多少酒,我全都奉陪。”
常萧猛地抬眸。
荆寒章一看到他这个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礼部侍郎之子竟然真的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连丞相公子都敢算计着灌酒?
荆寒章眸中更冷了。
常萧看了他半天,才低声道:“好。”
荆寒章笑容更盛了。
晏为明却如丧考妣,扶着轮椅扶手差点瘫坐在地上。
荆寒章还嫌不够,火上浇油道:“隔着屏风多没意思,既然盲投,那就拿帕子将眼睛捂上。”
常萧迟疑了一下,一旁的人窃窃私语。
“这丞相公子是不是知道自己必输无疑,特意加大难度啊?”
“那他为什么要比啊,既然都要输了。”
“谁知道呢?可能在穷乡僻壤处待久了,自负了呗。”
荆寒章耳力很好,只当没听到,问常萧:“如何?”
常萧也听说晏行昱的事,见他玩个投壶竟然这般刁钻,指不定真的只是性子古怪。
“好。”
很快,司射将屏风推了出去,连壶中的赤豆也都倒了出去。
没了赤豆,投过去的箭矢更加容易飞出去。
荆寒章根本不管,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晏为明小脸都白了,几番想要劝阻却还是忍住了。
是他硬拖着他哥来投壶的,就算输了也不能怪“晏行昱”。
常萧先投,他惯会玩投壶,却很少玩这种盲投。
好在他已记住了壶在何处,方才那三箭也找准了手感,拿着一把箭,谨慎再三地将一支支投出去。
一支,两支,三支……
十支箭,他中了九支,最后一支因为前几支箭将壶打歪了些,这才脱了壶。
不过九支已经算极其不错了。
荆寒章撑着头百无聊赖地看着,不得不承认这个常萧的确有些本事,只是心思却不往正途上使。
十支过后,赏风楼来二楼雅间观看的人全都发出一声喝彩。
常萧将帕子拿下来,扫见地上只落了一支箭,唇角一勾,颇为得意。
他将帕子递给荆寒章,挑眉道:“公子,请。”
荆寒章看也没看他,对晏为明道:“给哥拿个新帕子来。”
常萧:“……”
常萧唇角抽动,脸都绿了。
这是嫌他脏?!
晏为明本来在摸着自己的腿,似乎在告别,此时瞧见常萧这么难看的脸,心情也好了些,忙爬起来,道:“好哦!”
很快,荆寒章用帕子将双眼捂上,手指轻轻抚着手中一把的箭。
上回小蠢货大概就输了这么多,估摸着也有小一千两了。
荆寒章抬手执起一根箭矢,像是在玩耍一般,随手就掷了出去。
正中壶心。
常萧看了一眼,没觉得如何。
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
荆寒章再次抬手,第二根箭矢也飞了出去。
晏为明已经捂着眼睛不敢看了。
在他看来,荆寒章掷出去的不是箭矢,而是一块块打在他双腿上的木板。
“以后再也不在外面吹嘘了呜!”晏为明差点哭出来,越想越觉得是自己自作自受,一点小事就要宣扬的众人皆知,平白给相府丢脸。
他已经设想到今日的事传出去后,外面的人是如何笑话相府的了。
晏为明沉浸在自己悲惨黑暗的小世界中,根本没管外面已经开始突变的情况。
第二支箭中的时候,常萧还没觉得有什么,只是第三支第四支接连准确地中壶,他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
此人的姿势的确是初次玩投壶,但手却极稳,且准头极高,有时险些落在壶外后,下一支箭还会随之调整,再次稳稳中壶。
常萧看着看着,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当第七支第八支箭接连中了时,他彻底有些慌了。
一旁围观的人也都惊了,瞪目结舌地看着。
就方才荆寒章那脱壶的箭,众人早已知晓他是个不会玩投壶的半吊子,本来是等着瞧好戏的,只是相国公子出糗的好戏没瞧着,倒是瞧见了另外一处好戏。
这晏行昱,竟然是个玩投壶的高手。
常萧看他去摸第九支箭,脸上冷汗都下来了,一千两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最重要的是,若是今日他输了,恐怕不到晚上整个京都城就能将他输给一个灾星瘫子的事传得众所周知。
看着第九支箭已经稳稳入壶,周围全都在喝彩欢呼,就连司射也忍不住道了声好。
常萧深吸一口气,看着荆寒章的眼神满是冷意。
最后一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入壶。
常萧擦了擦额角上的汗,偏头给自己的侍从使了个眼色。
侍从点头。
荆寒章拿起最后一支箭,却没有直接投掷,他宛如平日里玩毛笔似的将箭矢在指间转来转去,帕子挡住了他半张脸,只能瞧见他勾起的唇角。
众人全都在等着他投掷最后一箭,见他不懂,纷纷催促。
“快啊,最后一箭定胜负了!”
“是啊,公子快些!”
“一千两啊!”
晏为明本来已经准备哭了,听到周围的声音这才察觉到不对,连忙爬起来张开眼睛,发现壶中九支箭矢皆中,当即呆住了。
荆寒章似笑非笑地转着箭矢,转头准确无误地看向常萧——也不知他是如何找到方位的。
“常大人。”荆寒章淡淡道,“玩不过就掀棋盘,这样不太好吧?”
常萧心头一跳,愕然看他。
就连他那个准备出手用赤豆截住箭矢的侍从也愣了愣。
荆寒章说完后,一改方才懒散的姿势,突然飞快地抬手,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将箭矢投了出去。
“咔哒”一声,箭矢入壶。
十支全中。
常萧:“……”
侍从:“……”
荆寒章将帕子扯了下来,轻轻一歪头,肩上长发散落在扶手上,被他随手拨开了。
他看了一眼壶中的箭,笑了一声,道:“我这是赢了?”
周围安静的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在木然看他。
荆寒章看向司射,懒洋洋“嗯?”了一声,司射才如梦初醒,忙点点头。
此时,呆了半天的晏为明终于跳了起来,骇然道:“哥!哥你赢了!”
他一激动就伸手去抓荆寒章的小臂,险些一手摸在手腕的弩上,好险荆寒章反应快,一下把手移开。
晏为明欢喜得不行,没察觉到荆寒章的异状,开心地围着他哥的轮椅转了一圈,眉飞色舞。
从地狱一下飞跃仙境,不过如此。
他的双腿保住了!
荆寒章自小便和弓箭为伍,投壶这种文人玩的游戏对他来说简直算是信手拈来,十支箭而已,随手就能投掷进去。
但是对这些真正不学无术,只知玩闹的纨绔子弟而言,盲投入了九支的常萧已经算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了,没想到那病歪歪的瘫子竟然比他还要厉害。
一时间,方才叫嚣着最厉害的人全都没说话,大概是有些脸烧,说不出话。
前来围观的其他人却没瞧见之前的对峙,见状全都在称赞荆寒章百发百中。
晏为明还在那嘚啵:“我哥今日是头一回玩投壶,玩得不好,诸位见笑了。”
这一句话,众人又连连称赞他哥天纵奇才。
常萧:“……”
常萧打死都没想到荆寒章竟然全都中了,那他方才脱壶的那支,是真的故意的?!
怪不得他这么信誓旦旦地来玩这种看着“必输无疑”的游戏!
常萧一股“被人耍了”的怒火猛地窜起,但却因为晏行昱的身份不能发火,憋气憋得眼睛都浮现了血丝。
他死死看着荆寒章,全然没了方才的风度翩翩。
荆寒章冲他一笑,道:“棋盘没掀成,常大人生气了?”
常萧:“……”
常萧咬着牙,使出全身的抑制力,强颜欢笑道:“公子投壶更胜一筹,我……甘拜下风。”
荆寒章点点头:“嗯,很好,为明,去拿银子吧,一千两。”
晏为明乐得合不拢嘴,但还是强行保持住了风度,一点头,朝着常萧矜持地说:“常大人,你是要给现银,还是银票啊,本……”
晏行昱没有归京前,晏为明都是自称“本公子”的,现在他哥回来了,晏为明十分乖巧地换了个自称。
“本小公子都成!”
常萧:“……”
常萧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别提有多憋屈了。
只是当着这么多的人,他也不敢丢了脸面,只能咬着牙关,艰难道:“回府后,我自会派人将银子送去相府。”
周围这么多人瞧着,晏为明也不怕他赖账,一点头,开开心心地回到了荆寒章身边,狗腿地给他捏肩膀。
“哥辛苦啦,手累不累呀?”
荆寒章被伺候得舒坦:“还成。”
常萧深吸了一口气,开解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此前他也从晏为明那赢了几百两,就当还回去了。
只是这晏行昱……
常萧的视线落在他双腿上,神色有些阴沉。
荆寒章大获全场,晏为明开心得像是他赢了似的,险些炫耀得整个赏风楼人尽皆知,最后趾高气昂地推着荆寒章就走,和上回输了后怂哒哒跑回家的糗样子完全不一样。
晏为明扬眉吐气,更喜欢他哥了。
荆寒章只是动了两下,晏行昱这具身体就满是疲色,好像比前几日更虚弱了。
荆寒章蹙眉,这是怎么了,又病了?
两人下了楼,正要出赏风楼时,一旁一个带着帏帽的女人擦肩而过,偏头看了他们一眼。
荆寒章十分敏锐,蹙眉看去。
那女子却风似的消散在了原地,一瞬就不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出现了错觉。
荆寒章眉头拧紧,正要问晏为明,就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自己身边。
正是常萧。
晏为明气得瞪他:“怎么了又怎么了?是不是输不起啊?!”
常萧平稳了呼吸,才低着头看着荆寒章,道:“公子,我有事要……”
荆寒章打了个哈欠,懒散地打断他的话:“蹲下。”
常萧一愣:“什么?”
“既然要和我说话,那就蹲着和我说。”荆寒章漫不经心撩着一绺发,倨傲道,“我不喜欢别人俯视我。”
常萧:“……”
晏为明偏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常萧脸色更难看了。
他没有办法,只能单膝点地,蹲了下来。
荆寒章这才满意,施舍似的给了他一个眼神:“什么事,说吧。”
常萧的眼神肆无忌惮地盯着荆寒章的脸瞧,舌尖抵着牙关,才强压住心头浮现来的屈辱,低声道:“我听闻大公子的双腿已经病了多年,四处寻找大夫都没能完全医治的了。”
荆寒章:“嗯?那又如何?”
常萧见状,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神色,道:“我前几日得到消息,年前会有神医入京,若是公子不嫌弃,我可将神医的消息告知您,或许还能帮您请来神医。”
晏为明呆了一下。
荆寒章却不为所动,他似笑非笑道:“你将神医的消息给我?我难道就不会自己去寻吗?”
“公子有所不知。”常萧道,“鱼神医云游四方,脾气古怪,从来都是合眼缘之人才医治,就算相府寻到了他,也八成请不来。”
荆寒章笑道:“那你又是如何能请来的?”
“鱼神医和我表兄封尘舟有些旧相识,我若去请,神医定不会拒绝。”
荆寒章想了想:“封尘舟?大理寺少卿?”
“正是。”
荆寒章心想,那本殿下就下令去让封尘舟去请鱼神医,难道还不怕请不过来吗?
常萧眼中全是算计,荆寒章一眼瞧出来,自然不会如他所愿。
常萧还在道:“难道公子不想治好双腿,重新站起来吗?”
荆寒章眉头又皱了一下。
常萧见他意动,眼底的沉色更重了。
荆寒章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轻轻倾身,手肘随意搭在膝盖上,靠近常萧,带着些邪气地笑道:“说吧,你想我拿什么换?”
他一靠近,常萧呼吸一顿,眼睛都险些直了。
荆寒章是知晓晏行昱这张脸是有多大威力的,那么漂亮,那么勾魂,带着他自己都不知晓的魅惑。
他只是靠近常萧一下,这个场面在花丛中从不留恋的浪荡子竟然被撩得眼睛都发直。
荆寒章笑了起来,用晏行昱这张勾魂摄魄的脸却撩拨人,看着人为他神魂颠倒,竟然这么有成就感?
晏行昱却从来不会用,只知道用人畜无害的眼神去看人,白白浪费了这张脸。
七殿下突然就觉醒了不得了的癖好。
常萧看着他,艰难吞咽了两下,才低声道:“我想要什么,公子都能答应?”
荆寒章看到他这副样子,笑意更深了,柔声地蛊惑道:“你大胆说出来,你不说出来,我如何答应?”
常萧本来打算借由这个承诺来让丞相公子陪他吃酒,算是为自己输了投壶找回点面子。
晏行昱的身份太特殊了,就连皇帝对他的态度也十分含糊,常萧没那个胆子提更过分的要求。
但被“晏行昱”那双如同琉璃似的眼睛注视着,常萧恍惚间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将他的魂魄连同理智一起吸了进去。
他晕晕乎乎,活像是喝醉了酒。
含糊间,他盯着那双眼睛,声音沙哑地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荆寒章安静地听完后,突然就笑了。
他伸出手在唇间轻轻一抚,脸上笑意盈盈,眸中却一片冷意:“要我?”
常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是……”
荆寒章见他竟然还真敢应,一直笑意盈盈的眸子骤然沉了下来,他原本只是想随意试探试探这个浪荡子的态度,没想到他竟然胆大到这种地步。
丞相之子,归京都会被圣上召见的相国公子,常萧他怎么敢?!
荆寒章平日里一动怒就总是想踹东西,踹门踹椅子,有时候怒急了还会踹人,但他到了晏行昱这具躯体后,双腿一直都不能动,就算念头再重,脚也没有动起分毫来。
荆寒章穿成晏行昱后,很少主动去动腿,但是这次他实在是被气狠了,本能作祟,抬脚就踹的念头直接浮了上来。
只是他自己也知道,晏行昱这瘫子的腿根本就动不起来,所以也没有压制本能。
只是下一刻,他就眼睁睁看着自己抬起一条腿,一脚把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当胸踹飞。
常萧猝不及防,直接被踹中,后仰着跌落到台阶下去。
荆寒章:“……”
晏为明:“……”
常萧:“……”
周围来来回回的百姓:“……”
一瞬间,周围喧闹的长街和赏风楼像是失去了声音。
荆寒章满脸木然了片刻,突然抬手一挥宽袖,将方才动的那条腿遮掩住——好像把腿挡住了,方才瘫子踹人的医术奇迹就没有发生过。
荆寒章面无表情地心想:“完了。”
这小美人,竟然是装瘫。
完了。
他终于将事情彻底搞砸了。
晏行昱要生气了。
怎么办怎么办?
我怎么哄?十块玉能哄好吗?
我再给他雕个小猫的玉他能消气吗?
***
宫中,晏行昱偏头打了个喷嚏。
江枫华小声说:“殿下是病了吗?”
晏行昱摇了摇头,没病,脚尖有点疼。
他刚穿过来的时候,林太傅正在查他背书。
荆寒章那种不学无术的人,哪里背得出来书,荆迩之和五皇子都在闷闷笑他,连其他伴读眼中也全是揶揄。
江枫华正在和他偷偷提示,晏行昱听了一句就知道要背哪本了,当即面不改色地背出来一大段,一字未错。
这下,看热闹的众人顿时噎住,也不敢笑了,连林太傅也古怪地看了过来。
晏行昱故作镇定,想要用之前罚抄过这本书来糊弄,林太傅却没有再追问,只是含糊说了一句:“殿下好了许多。”
晏行昱有些疑惑,什么叫好了许多?难道不该是用功了许多吗?
但林太傅也没多说,让他继续坐着了。
晏行昱坐下后,开始沉思。
他和荆寒章魂魄互换后,也是悲喜交加。
悲的是,他的腿现在没有银针封穴,活动自如,荆寒章过去后不知道会不会当着这么多人露馅。
喜的是不必去拿五十两去提心吊胆地投壶,还有不用面对马上到来的鱼神医……
一想起鱼息,晏行昱还是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江枫华见他小脸苍白,担忧道:“等下了学,还是寻个太医来瞧瞧吧。”
晏行昱还是摇头。
今日来南书房的只有三位皇子,晏行昱扫了一眼,问江枫华:“荆瑕之呢?”
江枫华小声说:“据说是被吓病了。”
晏行昱:“……”
晏行昱蹙眉,怎么这么不经吓?
九皇子荆迩之正在冷冷盯着他,似乎对他怀恨在心。
晏行昱却根本没在意。
江枫华在一旁欲言又止,晏行昱看了他一眼,蹙眉道:“怎么了?”
江枫华忍了又忍,但还是没忍住,小声道:“我从上回就想问殿下,您现在……能看懂书上的字了?”
晏行昱一怔,什么叫“能看懂”?
“您自小就对字不敏锐,明明很简单的字也能和其他字看混,连对着字帖练字都很少能写对笔。”江枫华小心翼翼地问,“太医说这是先天的病症,这些年一直没能治好,可现在……您好像是真的好了。”
晏行昱突然沉默了。
见晏行昱不说话,江枫华还以为他动怒了,忙道:“不过您本来就好了许多,只要不是长篇大论的书,几个字几个字也是能看懂的。”
晏行昱没说话。
他之前一直以为荆寒章是真的不学无术,或者是故意装出来的,却没想到竟是这种古怪的病症?
这种先天的症状似乎极难矫正,鱼息曾经哄他睡觉时念过这种病症的记载。
就在这时,林太傅匆匆走进南书房来,将桌案上的书收起来,道:“提前下学。”
说罢,飞快走了。
众人第一次看到林太傅这般失态的样子,面面相觑。
江枫华似乎知道了什么,对晏行昱道:“听说那名满天下的鱼息鱼神医要进京了,林太傅大概是要去寻人来医治他的病吧。”
晏行昱:“鱼息?”
江枫华连忙道:“殿下应该不知晓吧,此人医术极其高明,据说能活死人生白骨。京都城人人都想要同其结交,但您知道的,神医一向都性情古怪,就算抛出连城之价也和他攀不上关系。”
晏行昱抿了抿唇,突然起身,道:“走,出宫。”
江枫华忙站起来:“殿下能出宫吗?”
晏行昱道:“晏沉晰现在在追查摄政王府宝物被盗的事,暂时顾不上我,你拦住去和圣上告状的宫人。”
说着,快步走了。
只是走了两步,晏行昱突然扶着门框停了下来。
脚尖好像有点肿了。
晏行昱蹙眉,是前几日踢门踢的吗?
他忍过那阵疼痛,飞快出了宫。
鱼息进京之事,也不知是谁传出去的,只是一日就满城皆知。
赏风楼门口,荆寒章还在沉默。
常萧已经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荆寒章的眼神全是惊愕。
他瞪向荆寒章的腿,荆寒章立刻合拢着双手,利用宽大的袖子挡住双腿,不让他看。
常萧:“……”
连晏为明都惊呆,久久没回过神来。
周围的人都在窃窃私语,有的人认出来那坐在轮椅上的人正是前段时日归京的丞相公子,眼神更奇怪了。
荆寒章还在面无表情地想“完了完了我完了”。
常萧咬牙切齿:“公子,您的腿……看起来好像并未瘫!”
荆寒章故作镇定地瞥他:“你在胡说什么?”
“腿!”常萧头发凌乱,发冠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他被气懵了,连礼数都不顾:“你的腿!方才明明踹了我!”
荆寒章冷笑一声:“谁瞧见了?我好好一个瘸子,你竟敢当街污蔑我?!”
常萧差点被他的强词夺理气吐血,他深吸一口气,暗暗运气,神色阴恻恻地沉声道:“丞相公子是个瘫子满京都城人尽皆知,就连圣上也知晓,而现在您双腿无碍,传入宫中,这便是欺君之罪!”
荆寒章随手甩了甩手中的佛珠,他脸皮极厚,就算这么多人瞧见,却还想着咬死不认账,难不成他们还敢来把自己衣服不成。
“什么欺君之罪?常大人惯会给人扣帽子。”
荆寒章有些烦躁,若是他自己在这里,直接把此人按在地上打,哪里用得着多费口舌?
常萧怒道:“这里这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公子若是想耍赖,怕是不妥吧!”
荆寒章冷哼了一声,用实际行动表明我就是要耍赖。
常萧被气得鼻子都歪了。
一旁的人也都指指点点。
荆寒章面无表情地心想,等我回到身体里,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但现在,他还是那个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了最大底牌的“晏行昱”。
现在的情况对晏行昱极其不利,此事暴露若是被皇帝知晓,当真是欺君之罪,恐怕整个相府都逃不了干系。
更重要的是……
荆寒章怀疑晏行昱是为了避免皇帝因命格忌惮他,这才故意装瘫的,现在此事一宣扬开来,以皇帝的心狠手辣和疑心病,晏行昱怕是活不了多久。
荆寒章越想越觉得烦躁,一向目下无尘的七殿下头一回产生了慌张和后悔的情绪。
无论怎么样,此事都难以收场。
常萧见他不说话,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想要将荆寒章拉下轮椅,让所有人再看一看这个装瘸的“瘫子”。
晏为明这才回过神来,他直接冲上前一把推开要来拽荆寒章的常萧,暴怒道:“别碰我哥!”
常萧险些又摔倒,当即也怒了:“相府难道要包庇这个灾星吗?!”
晏为明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尖叫道:“你才是灾星!你全家都是灾星!”
荆寒章:“……”
荆寒章被吵得脑袋疼。
这事,到底要怎么解决啊?
荆寒章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恨不得把自己的腿剁下来。
此时,赏风楼传来一阵极其突兀的脚步声,方才那个擦肩而过的带着帏帽的女子不知怎么缓步走了过来,且直直走到了众人围观的中央——荆寒章身边。
荆寒章察觉到异常,还没回头,就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周围的人也全都怔了一下。
那女人身上一股奇特的药香,缓缓弥漫在周遭,“她”轻轻撩开帏帽,露出一张美艳的脸庞来。
荆寒章皱眉看“她”。
女子似乎是在试探什么,柔软的手轻轻在荆寒章肩上滑下,缓缓摸向他的脖颈。
荆寒章眸子一寒,伸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冷冷道:“我现在没闲情,滚。”
女子见他敢握住自己的手,愣了一下,才突然低笑了一声。
“看来你现在……”
娇俏的女声突然一点点变得沉厚,与此同时,那女子将帏帽扯下来,身形一点点变高,将松垮垮的衣衫撑满。
“……已经不怕女人了。”
“看来你现在已经不怕女人了。”
只是一句话的功夫,俏美的女子便活生生变成了身形高大的俊美男人。
围观的众人:“……”
差点下巴落地。
荆寒章:“……”
晏为明:“……”
男人揉了揉手腕,打了个哈欠。
他看起来极其懒散,眼皮垂着,大概是许久未睡,眼底都有了些青痕,似乎随时都能睡去。
鱼息扫了一圈目瞪口呆的众人,不耐烦道:“闹什么?没见过神医当街医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