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宥目光躲闪,下意识轻咳一声:“你没去上射课?”
萧朗吟并未回答,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纱布上。
齐宥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轻描淡写道:“噢,我方才骑马时磨到腿,已经无碍。”
萧朗吟目光变得幽深难测,屹立在他面前,宛如铜墙铁壁。
齐宥侧身想离开,刚迈出步子,萧朗吟已捏住他的手腕。
齐宥一怔,开口道:“射课想必已开始,我们现下赶过去想是还不晚。”
萧朗吟望着他,神色莫测,许久才缓缓道:“那天来接你的马车,不是齐家的。”
齐宥微微用力想挣开手腕,谁知萧朗吟钳得极紧,根本不由他挣扎。
齐宥眉宇间浮现恼意:“你连我家的大门都没踏入过几次,又怎能断定那不是我家马车?”
萧朗吟放开他手腕,抿抿唇,一字一句道:“那是排云台的车。”
齐宥揉手腕的动作一滞,随即皱眉:“排云台?那是陛下住的地方,怎会派马车来国子监?”
齐宥戏精附体,人畜无害的眸子里闪着大大的疑惑。
两人对视许久,也许看齐宥懵懂不似作伪,萧朗吟面色略微和缓,不动声色移开目光:“排云台的马车通体黑漆,檐角微挑……也许是大同小异,我看错了。”
“就为这事儿?我手差点被你掰断。”齐宥揉着手腕,瞪着眼睛瞧他:“我若真有去排云台的门路,还用受蒋司正的气?”
萧朗吟又看看那纱布,英眉皱起:“出血了,我帮你上药。”
纱布内侧,竟留有晕染开的淡淡血迹。
“不是大事,药也上好了。”齐宥心里一惊,忙甩动手腕笑道:“还没你捏我手腕疼。”
今日为了低调的离校进排云台,最后一节堂课上到一半,齐宥便举了事牌告假,给魏九朝使个眼色后,抓起文物匣子提早离校。
比往日早出来一个时辰,本想着在校门口等等那马车,最好趁同窗们都没放课时溜之大吉,谁知一出太学门,赫然瞧见那辆黑漆马车立在国子监旁。
齐宥走过去,见一个穿着便装的十几岁少年坐在马车前头打瞌睡,想必是台中的小太监。
齐宥看四下无人,悄悄走上前,敲敲他肩膀。
那小太监迷迷糊糊张开眼,看到齐宥登时吓一跳:“公子?”
他忙又看看日头,疑道:“公子今日怎的出来这般早?”
齐宥熟门熟路爬上马车:“知道今日该见驾了,心里着急,特请假出来的。总不能让陛下等着急了。”
“……”
公子的觉悟和适应能力让他无话可说。
也许是今日出来的早,马车驾驶得很温和,齐宥懒懒散散躺在有靠枕的马车里,听着车帘外的市井喧哗,竟一时间觉得此时比闷在国子监上课还要好些。
到排云台时天色还未沉,齐宥背着文物背笼步行前往内殿,雍炽并不在此处,大太监迎出来笑道:“公子,陛下在前头议政呢,您先请便。”
齐宥点点头,也不客气,在殿内挑个位置坐下,从背笼里拿出书本,默背关键段落。
眼前出现骨节分明的大手,不容置疑的拿起齐宥面前小木板封面的倒计时。
齐宥抬头,雍炽正饶有兴致的翻看那由大到小的一连串数字:“这是何物?”
……
齐宥硬着头皮道:“倒计时。”
雍炽挑眉,齐宥虽是国子监学生,倒和那些刻板朝臣不同,就连他常用的玩意儿都不循常规,透着灵巧。
齐宥抬头,沉吟道:“这和你们用的月历日历有些像,都是在记录时间,但倒计时为特殊的重要日子准备,时刻提醒你不要忘记。”
雍炽信手翻动那薄薄的倒计时木笺,他从未见过这般精巧的东西,倒觉得有几分趣味。翻开半晌,他倏然眯起双眸:“你所念所想的又是何事?”
齐宥想起家中父兄的殷殷嘱咐,顿觉头大:“春闱考……”
“春闱考试,算起来那也是你该侍寝的日子。”雍炽把倒计时放在桌案上,挑起唇角:“不如就叫侍寝倒计时吧,齐小公子饱读诗书,觉得朕这名字起的如何?”
“……”
齐宥本还算明朗的脸色登时阴云密布,他又看看那倒计时木笺,瞬间觉得心浮气躁,不忍直视上面的数字。
过了片刻,排云台传来晚膳,桌案上的菜肴香气扑鼻,道道精致。
齐宥小心翼翼的坐在椅上,往日颇有神采的小脸恹恹的,眸中闪过一抹痛色。筷子拿在手中许久,却半晌不去夹菜。
心不在焉的过于明显了。
雍炽脸色沉下去,虽然明知道齐宥不会心甘情愿的来排云台,但他还是想看到齐宥如同往常般兴奋用膳的模样。
看到他香喷喷进食,一日的疲惫也会褪去。
雍炽放下筷子:“菜不合口味?”
骑射课之后,磨破的皮肉始终辣辣作痛,此刻坐在椅上,稍一动身也是煎熬。
齐宥硬着头皮夹了口竹笋:“菜色精美,只是臣今日胃口不太好。”
雍炽面上更是阴云密布:“看来是国子监的膳食过于可口了!”
雍炽很不开心,以往哪次上菜,齐宥不是眼巴巴的流口水?今日的菜色这般精美,他却心不在焉。
定是在外头吃多了好东西。
雍炽最不能忍受他人的应付,冷冷道:“若是连菜都做得不合人口味,这厨子留着又有何用?”
齐宥眼皮跳了跳,他知晓暴君的作风,也许一个不喜,真把做菜的厨子拉出来砍头也说不准。
他不敢敷衍,忙夹了两筷子菜,露出一个开始营业的标准微笑:“能陪陛下享用这般美味的佳肴,真是臣的荣幸,臣今日特地早放学了两刻,便是等不及想陪陛下一起用膳了。”
雍炽冷哼一声,面色转晴。
晚膳用罢,宫女们躬身上前,轻手轻脚把碗碟收拾干净。齐宥伤处早被椅子蹭的生疼,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陛下,七日后国子监要举行祭孔大典,听说陛下您也去……”
雍炽:“哦?”
方才礼部官员已和他议过此事,三年一次的祭孔大典,于朝廷也算大事。
齐宥声音渐低:“臣今日想早些歇息,养精蓄锐,也好在当日精神满满看您的风采英姿……”
雍炽盯他半晌,终究微微摆手示意他退下。
齐宥恨不能原地瞬移立刻窜回偏殿躺下,然而却只能借助椅子扶手颤巍巍站起身,随着步伐的牵引,布料一下一下扎着伤口处,双腿生疼,齐宥走得缓慢,努力不让旁人看出异常。
雍炽冷声:“站住。”
齐宥身形一僵。
雍炽站起身,神色冷冽直冲冲朝他走来。齐宥缩缩脖颈,不自觉的退后两步。
“别动。”雍炽声音如淬寒冰:“不知道自己在流血?”
齐宥低头,才发现零星几点血渍染在袍衫上,且还在不断晕染放大,显出几分触目惊心。
齐宥面色通红,尬到低头做鹌鹑状,伤口登时疼得要命,连带着鼻子都酸酸的。
雍炽垂眸看齐宥,小脸委委屈屈皱着,清秀的眉宇间闪过痛楚,不知是出于尊严还是礼节,强忍着没有出声。
身上的伤都严重到血染衣裳了,人还能走回去么?
雍炽没多想,抄起他腿弯,轻巧的把齐宥抱到怀里,大步朝偏殿走去。
“陛……陛下……”齐宥紧张得登时不知手该放哪儿,无措道:“您不必如此,臣自己也是可以的。”
“可以让伤更严重?”雍炽凝眉,俯瞰怀里的齐宥气呼呼道:“莫乱动,朕可不愿沾上你的血。”
嘴上这般说,去往偏殿的脚步却走得飞快。
齐宥默默闭嘴,任由雍炽抱着他走向偏殿。
即使被暴君以这般姿势抱在怀里,齐宥也察觉不出丝毫亲密,雍炽双眉冷蹙,凤眸微眯,宽厚结实的胸膛裹在近在眼前的黑金龙袍里,给人说不出的威压之感,齐宥全身皮肉不自觉的紧绷。
“说说。”雍炽把他放在床上,居高临下问:“怎么受得伤?”
听他这般冷淡的逼问,齐宥心头反而涌上委屈:“今日逢五,臣只是遵旨行事而已,那衣裳本就容易磨破皮肉,陛下既然心疼臣,不如免了臣日后逢五的请安。”
雍炽冷笑,齐宥倒是敏锐,竟妄想用他的一丝怜惜从此摆脱他。
“谁说朕怜惜你。”雍炽的神色看不出喜怒:“你平日里也该多穿几次,适应一番,想必也不会弄到今日这番惨烈局面。”
“……”
和暴君没什么可谈,齐宥咬咬唇,不想反驳。
伤口不便让太医处理,冯太监叫来念恩,他曾给太医打过下手,会处理一些简单的皮外伤,念恩撩起衣衫,轻轻往齐宥磨破的大腿上涂药,皮肉翻卷血迹渗出,被莹润的肤色一衬,也有几分骇人。
齐宥咬唇,疼不过了才软软呻吟一声,和小奶猫轻叫似的。配上汗津津的小脸,倒是挺招人疼。
雍炽面无表情的站在床侧,瞥一眼那雪白无暇的皮肤,又看看那肿起渗血的伤口,心里发赌,闷着头自己生气。
等人都退下,雍炽终于憋不住,冷冷开口:“那衣裳以后也不必穿了。”
此言一出,雍炽脸色又阴沉几分,他向来令出如山,这次却被齐宥几声呻吟扰得心烦意乱,朝令夕改!
雍炽皱皱眉,说不出的烦闷。
齐宥苍白的小脸却闪过喜色:“谢陛下!”
哼!雍炽看到齐宥喜滋滋的模样,忍不住恶声恶气的补充:“等日后你进宫侍奉朕了再穿不迟!”
本就是贪图他身子,怎能因为他娇气就束手束脚?雍炽才不愿放过那般良辰美景。
齐宥缩缩脖子:“……”
谁知道日后还要多久,总之当下躲过一劫,齐宥还是止不住的喜形于色。
“齐小公子皮肉细嫩,穿个朕喜欢的衣裳都能磨破双腿,又如何承受朕的恩泽?”雍炽想起自己看的小话本,凶巴巴的给齐宥敲警钟:“你这般娇气怕痛,进宫后定要吃苦头,到时候不要指望朕再怜惜你!”
雍炽默默在心底发誓,这是他第一次因为怜惜收回旨意,也是最后一次!即便齐宥在床上哭着求饶,他也不会有片刻停顿!
齐宥上完药趴在枕上,一听他说到日后入宫便怕,忙装作痛得什么都听不进去的模样,闭着眼哼哼唧唧。
装着装着不自觉地睡过去,再一醒来,天光大亮。
齐宥的意识还没完全清醒,便看到窗外两道模糊的宫女身影走过,压低的议论声随即传来。
“齐家公子竟是好手段,用受伤博得陛下怜惜,倒是让陛下守他好久。”
“一个解闷子的玩意儿罢了,你也不必放心上。”
“我哪里有放心上,只是惊讶国子监的学生怎会生出般龌龊心思,书都白念了……”
齐宥屏住呼吸,默然半晌,掀被起身,匆匆套好衣裳。
看到念恩进来,齐宥问:“陛下呢?”
“陛下去开朝会,还要和大臣们议事,想必过几个时辰才能回来。”
“七日后国子监要举办祭孔大典,我要回去做些准备事宜,不便在此地久留了。”齐宥想了想道:“陛下也知此事,想必也正为此事忙碌。”
念恩知晓皇帝也没有强迫留齐宥的意思,因此用和缓的语气道:“公子何不在台中用了早膳?”
齐宥轻咳一声,满脸真诚:“陛下不在,我一个人吃也没滋味,改日吧。”
念恩:“……”
雍炽议事回来,随意道:“齐家那位呢?”
宫人忙躬身道:“公子起身后连早膳也未用,匆匆离台回府了。”
雍炽抿唇:“连早膳也未用?”
“是,公子说几日后便是祭孔大典,他不敢怠慢,因此特地回府准备。”
雍炽面色阴沉,祭孔大典……一个离世几百年的人还能比侍奉眼前的君王更重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