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姐姐,来时,闻人清怎么诱哄也没得到。
回去的路上,却在这么不经意的时候,传入耳中。
“姐姐”两个字,尾音带着眷恋,仿佛在耳畔撒娇。
少女白皙脸蛋慢慢染上一层淡色的粉,她目不斜视看着前方,挤出一个平静的“嗯”。
“清姐姐。”季熏又喊了一声,眼儿黑白分明。
人呀,总是在经历过严寒磨难后,才会发觉路边的花开得那么烂漫,头顶的天空是又是那么蓝。
踩在坚实的泥土上,能够靠着自己的双腿健康的往前走,多么幸福。
季熏眨眨眼,悄咪咪把手里的野花递过去:“给你。”
闻人清应声垂眸,看向她。
季熏杏眼清凌凌,好像星星落入双眸,只朝她一人放光。
闻人清视线下移,认出小骗子手里摘的是山茶花。
花瓣一层一层,不惧严寒风霜,开在山谷里,红的热烈。现在小骗子摘下了一朵,送给自己。
闻人清下意识伸手,去接这朵花。
她收过三次花。
第一次是在季熏家的小花园,收下小少女攀折的木芙蓉。
第二次是医院,小骗子哭得惨兮兮,给她一捧月季。
第三次…
她盯着山茶花,托在指尖看了半晌。
“你对谁都送花安慰?”
季熏一怔:“什么?”
闻人清收敛神情,抿紧唇:“没什么。”
她只是忽然想到,送花是小骗子惯常安慰人的习惯,还是只给她。
她不愿意是前者,盼望是后者。
季熏定睛看了清清半晌。
平时她总是很迟钝,但是今天她难得的懂了清清的意思。
“不是呀。”小少女柔柔出声,“我没有送过花给别人的,清清你是第一个。”
闻人清脸上清冷之色稍减,眉目舒展,唇弯了弯却又抿住:“为什么。”
季熏不假思索,弯起杏儿眼回答:“因为清清好看。我看到漂亮的东西,就会想送给你。”
因为你好看!
理由如此简单直接,堵的闻人清说不出话。
她感觉从脸颊到耳根,再连绵到脖子,全都发烫。
她强自镇定,盯着前方平静道:“以后不要送花给别人。你长大了。”
“?”季熏一时不能理解送花给别人和长大了之间的关联。
见小少女茫然懵懂的模样,闻人清心里忽地浮起一股没法解释的火。
她眯了眯狭长的丹凤眼。
“没有人告诉过你,送花是求爱的一种表达方式?”
送花、求爱。
这几个字,季熏每个字都认识,可是连起来从清清口中听见,却跟失去了辨认声音的能力似的,整个人懵了好几秒。
她懵懵的看着闻人清,杏儿眼仿佛林间被什么东西吓呆的小鹿。
又呆萌又清澈。
直到李叔从两人身后把车子开过来,停在路边,按了按喇叭。
季熏猛地回过神,张了张樱唇:“哦。”
清清是怕她被别人骗了吗,那么严肃,好像在教育小孩子不能早恋一样。
她抿了抿唇,又绽着梨涡冲人家笑:“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我不给别人送花。我只给你。”
闻人清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耳根,又是一热。
她闭了闭眼,才压下自己刚才又想说的话——你不怕我误会?
但她知道不合适,至少在现在这个时间段不合适。
有些窗户纸,捅破的机会只有一次。
你并不知道结果。
*
车子开到香山别墅。
季熏陪着闻人清一起下车,李叔就把后备厢里的活鸡活鸭一溜提出来。
母鸡拍打翅膀尖着嗓子咯咯叫,鸭子也憨憨的嘎几声,停车的院子里顿时变得热闹。
小翠听到动静出来,就看到自家小姐和熏小姐身后,躺了一地的鸡鸭。
“这……”
她一时不知道是该先欢迎小姐回来,还是问这些鸡鸭从哪来,带回来怎么处理的好。
“小翠姐姐!”季熏看到好几天没见到的小翠,表现得极为热情。
小翠应声笑:“诶!熏小姐!这次出去玩的开心吗?”
她忽然一拍脑袋:“今天看新闻还看到说是S市有轻微地震,你们是去S市玩的吗?有受到波及吗?”
季熏眨眨眼,回眸看清清。
闻人清垂着眼,手里摆弄着那朵随时可以扯碎的山茶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在想“姐姐”两个字,也是小骗子逢人就喊的么?
季熏见清清并没有说出昨晚经历的意思,话到了嘴边,也绕了个弯摇头:“没有,我们没事。”
照她的理解,假如她和家人闹别扭,或者关系闹僵了。
借着这件事,她会说出来打破僵局。
没穿越前,虽然哥哥疼她,可他们也有吵架斗嘴闹别扭的时候。
她不想服软,却又不想和哥哥继续闹别扭的时候,哇的哭一下,说哪里摔疼了,哥哥很快就忘了之前的矛盾。
然后他们就和好。
季熏别的事情上没有心眼,在如何破冰引起家人关注的事上,却有种被宠出来的得天独厚的小机灵。
之前月阿姨主动来找自己问清清的事情,就让季熏觉得,月阿姨和从前比起来,已经改变了很多很多了。
就清清和月阿姨僵持多年,比较紧张的母女关系上,假如清清可以适当的示弱,月阿姨肯定会很关心。
毕竟昨天晚上,他们真的差点遇到意外。
如果清清没有提前醒来…
季熏脸色白了一瞬,不太敢再往下想。
*
别墅里,闻人月靠着窗台,看到庭院里开进来的车,手里夹着的女士香烟,条件反射的按灭。
这几天,她把自己的记忆从现在往过去翻,努力想找出和女儿曾经有过的温馨。
可是越回想越不是滋味。
她竟然…不曾做过一件符合好妈妈身份的事。
那次她去季家,看到了季家的小姑娘,书房里有很多照片。
那些照片从几岁到十几岁,从小小的女孩子长成柔美的少女,小姑娘的每个年龄段都被精心保存着。
能看出来季熏生长在一个幸福的家庭,像是被人用心看护定期浇水施肥的珍稀植物。
这么一比,她的女儿清清,这么多年,竟然像一株无人看管的树,不知不觉就长大了。
这个事实,让闻人月鼻酸。
她竟然从来没有好好的陪过女儿片刻,甚至没能留下一张记录了清清成长的照片。
这种迟来的,才刚觉醒的母爱,好像一把刀啊。
凌迟着她。
她单手捂住脸,靠在窗台,眼睛酸涩。
这些年对女儿所有的漠视、折磨、亏欠,原来是会积聚成胸腔里痛苦又内疚的情绪的。
她以为自己就是个自私的人,毕竟十几年来,都只为了自己的不幸而哀叹,不曾想过别人。
可当周均炎忽然在平静的生活里出现,说要认回清清。
她像是被人忽然打醒。
最珍贵的东西,血脉相连的女儿,如果不好好对待,也是会离开她的啊。
小翠推门进来:“夫人,小姐回来了。您不下去吗?”
闻人月转过脸,不让对方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眶。
为什么。
为什么呢。
为什么有些东西和道理,不明白的时候,可以坦然自若的去消耗去漠视。
可一旦懂了,明白了,就像跌入没法爬起来的无边深渊,每一日都是后悔和歉疚。
她转过身,瘦削的肩膀颤了颤,对着墙流下了泪。
“夫人…”
小翠放轻声音,小心的走到闻人月身后。
从她处理完家里的事情再回来,夫人就像变了个人。
从前的张扬,慢慢收敛,转而变成内敛的一种气质。甚至多愁善感起来。
她好多次经过夫人的门外,都看到灯没关。
有时候敲门进去,就看见夫人手忙脚乱躺到床上,拉着被子盖过脸。
那副明明哭了却硬是不让人看到的样子…
小翠有些心疼。
“夫人…你知道吗,其实我很羡慕闻人小姐。”
这句话成功的让闻人月转过来,她声音有些沙哑:“为什么?”
怎么还会有人羡慕她的清清。
她应该是天底下最不负责任的母亲了,没有一个孩子会希望遇到她这样的妈妈。
她知道。
小翠叹息,声音温柔:“因为我的父母在我小时候就已经因为意外走了。我没有机会让我的妈妈看到我长大成人的样子,也没有机会去孝顺他们回报生养之恩。更没有机会…去拍一张合照。”
闻人月捂着脸的手放下。
看到小翠声音有些哽咽的样子,她表现得有一丝手足无措。
“你、你别哭啊。”
小翠立刻听话的吸了口气,平复心情,露出笑容:“我只是想让夫人知道,虽然世上没有后悔药。可闻人小姐和夫人,你们还有机会去弥补过去缺失的。不是什么都完了。”
闻人月被这话说的心房一颤。
“不是什么都完了?”
她喃喃问,神情茫然的像个小姑娘,那张明媚娇艳的脸,因此多出一股脆弱的美感。
“是啊。”
小翠抽过面纸,递到夫人手里,跟哄小孩似的轻声道:“下楼吧?去看看小姐。我从熏小姐的司机那里知道,她们昨天晚上刚经历了地震…差点…那房子都塌了,但凡她们跑出来晚一点,就…”
“她们差点回不来啊。”
闻人月眼睛猛地睁大,她扭头就往楼下冲,甚至边跑边落泪。
她差点失去她的女儿,差点失去。
高跟鞋踩着楼梯下来,发出清脆又响亮的哒哒哒声,她像回到了最初作为母亲的那个时候,知道自己腹中从此多了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那种激动。
可那时是幸福,此刻却是浓浓的后怕,和说不清的…
季熏陪着闻人清一起进客厅,才刚坐下来,就见月阿姨哒哒哒的跑下来。
那个甚至不知道如何去爱孩子的女人,边哭边笑,没有从前的体面从容,就跟个孩子似的跑到了闻人清面前。
闻人清刚从厨房出来,倒了两杯柠檬水。
她才抬眸,就见母亲满脸是泪的站在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