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室迎来了不速之客。
简思躺在床上,倒没包扎成木乃伊那么夸张,但也没差多少,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绷带,没有绑着绷带的地方也布满了五颜六色的淤青,脸上最为夸张,浓墨重彩的伤口下完全看不出他昔日的颜值——一言以蔽之,惨。
惨到让人无法将他跟之前那只楚楚动人的小白兔联系起来。
“狈爷?”
这个时候,谁来看他都有可能,但狈爷?简思想不到对方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简思皱起眉,这个动作带动了他脸上的伤口,无法忽视的疼痛感,让他下意识的松开眉,保持波澜不惊的表情:“有事找我?”
狈爷在病床前停下脚步,沉默打量丧失战斗力的简思。
“老大要见你。”狈爷打量完简思,确定以对方目前的状态来看,不存在任何威胁,才开了口。
“黑手套?”简思眉梢一皱,又再度松开:“他要见我?”他紧接着想到了另一个可能:“他对医生感兴趣?”
“之前的问题,他还没得到答案。”
简思回忆了下,虽然是不久前的事情,但此刻回忆起来,却恍如隔日。
那些不久前的事情,在他记忆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陌生的让人惊讶。
尤其是他的表现,让他甚至有种“那个家伙真的是我吗”的自我怀疑。
软弱、愚蠢、胆小、无能,一切糟糕的形容词都可以用来形容他的表现。
这让简思的回忆时间变得稍稍有些漫长,因为他要抑制住自己不断产生的疑惑和质疑——他甚至无法理解自己的恐惧和因为恐惧而做出的更糟糕的反应。
没有一种恐惧比的上江奕奕。
因为死亡就濒临崩溃的他,在如今看来,简直无比可笑。
简思想起来了,黑手套的那个问题。
【“你来四层想干什么?”】
这似乎并不是一个一定要得到答案的问题?
简思在记忆里再次回溯,忽而反应过来,还有一个可能——让黑手套停下动作,让他活下来的那句话,那句被他遗忘的话。
理论上来说,那应该是一句很重要的话——黑手套因为它留了他一命。
但情感上来说,简思想不出自己能说出多重要的话——基于他对自己的了解。
简思沉默的有些久,久到狈爷再度开了口。
“跟我走一趟吧。”
简思看了眼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我跟叶王说过了。” 狈爷扭头看向医疗室门口不知站了多久的狱警:“他同意了。”
狱警懒洋洋的靠着门:“所以我没阻止你。”
“那麻烦你搭把手。”狈爷指挥起对方丝毫不手软:“帮我把人带过去。”
狱警撩起眼看他。
“我年纪大了,干不了体力活,要是您不帮忙的话,那我只好叫其他人来帮忙了。”狈爷语气平静的解释道:“不过这些囚犯聚在一起……我也怕闹出什么事来,给叶王惹麻烦就不好了。”
狱警笑了声,站直身体,走进医疗室。
他随手按下按钮,一旁的担架缓缓悬浮到空中,停在病床旁。
“自己下来。”
简思沉默了几秒,从他们对话来看,他们压根没考虑过他的意见,也不准备接受拒绝的答案。
如果是之前的简思,或许还会试图做些什么——一般人很难想象一个人没有脑子的时候,究竟能做出多愚蠢的事情。
但此刻的简思,沉默了几秒后,开始艰难的挪动身体,靠近一旁的担架。
他浑身上下都是伤,骨折的肋骨让他的挪动无比困难,且伴随着一阵阵的疼痛。
狈爷和狱警站在一旁,沉默的旁观对方艰难的动作,谁也没有要帮一把的意思。
包扎的伤口在他的动作下,重新裂开。
白色床单上留下了一连串血色印子,一直延绵到最边缘。
简思看了眼悬浮在病床旁的担架,干脆的往外一倒,担架晃动了下,稳稳的支撑住了他。
“走吧。”狱警的语气里收起了几分戏谑,正经了起来:“别让黑手套等急了。”
狈爷走在前头,狱警单手扶着悬浮担架走在他身后,不紧不慢的继续道:“不过,黑手套现在还有闲心给自己找麻烦?”他看了眼担架上的简思。
简思闭着眼,缓解席卷全身的疼痛。
“这家伙现在可不是小白兔,别到时候反被他咬一口。”狱警收回视线,继续对狈爷道:“要是黑手套自己把自己作死了的话,那叶王也会很头疼的。”
“叶王现在什么都不管的样子,可看不出有多在意副会长的命。”
“你们老大自己惹出的事,还想叶王怎么帮?”狱警嗤笑了一声:“也别说叶王没帮忙,你以为医生现在这么安分是因为什么?”
听见医生的名字,简思睁开了眼,看向狱警。
狱警察觉他的视线,朝他的方向瞥了眼:“还不是因为叶王跟他做了交易?”
“医生……”
狈爷没领情:“医生一个人,就算再危险,又能做什么?倒是其他人……”
他回头看了眼狱警:“胖子,秃鹫,狮子,还有林异,这些家伙,叶王就准备看着他们上蹿下跳?”
“狈爷,林异可是你们的人……怎么,你们自己人还分的这么清楚?”狱警看了眼不远处黑手套的囚牢,放缓脚步道:“再说了,黑手套死了很麻烦,其他人死了难道就不麻烦了?”
“叶王总得一碗水端平吧。”狱警在囚牢前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归根到底,还不是黑手套自己的选择?”
“叶王才是被牵连的无辜者。”
狈爷扯了扯嘴角:“巧舌如簧。”三两句就把叶王的责任全撇清了,甚至还反过来变成了受害者。
狱警松开按着担架的手,虚按了按自己头上不存在的帽子,做了个演出结束的收尾仪式,一句话都没多说,转身就走。
狈爷看了眼他的背影,视线落到了简思身上,眉梢微皱,想说些什么,最后又改变了主意,什么都没说,沉默的拽着担架进了黑手套的囚牢。
“副会长,人到了。”
“你去忙吧。”黑手套站起身,走进担架,打量简思:“那个计划,你多费心,我要确保它万无一失。”
狈爷点了点头,看了眼简思,含混道:“不过,这个人选……”
“我信不过他。”黑手套收回打量简思的目光,看向狈爷:“狈爷,我在这里,能信任的人就只有你了。”
狈爷神情变换,浮出感动:“我一定……”思及还有外人在这里,他到底没说完这句话,但“士为知己者死”的言外之意已然传达给了黑手套。
“就算我身死当场,也会完成副会长您交给我的任务!”他言之凿凿道:“绝对不会让叛徒毁了您的计划。”
黑手套点了点头,再度送客:“你去忙吧。”
狈爷正准备转身离开,余光瞥见简思,又停下了动作,犹豫道:“副会长,这家伙……”他靠在黑手套耳边低声把简思之前的表现一五一十的转达。
“我知道了。”黑手套没露出意外的表情,朝狈爷挥了挥手。
狈爷离开了囚牢。
等他走了,黑手套也没急着开口,他走到门旁,仔仔细细的将囚牢锁好,又绕着房间走了一圈,重新检查了一遍,才走回简思面前。
然后一语惊人。
“谁派你来的?有什么目的?”他注视着鼻青脸肿的简思:“为什么说狈爷和赤云是叛徒?”
啥?狈爷是叛徒?等等?赤云又是谁?
简思的目光里浮出迷茫,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中。
黑手套伸手,熟门熟路的扼住简思的喉咙。
“我再问一遍,谁派你来的?”
熟悉的死亡气息迅速裹挟了简思,疼痛再度袭来,将那天的场景重演,但这一次,简思十分平静——死亡无法让他恐惧,疼痛无法让他退缩,那他又怎么会有所波动?
“没有人。”简思喉结微动,艰难的回答他的问题。
黑手套笑了一声:“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没……”简思停顿了下,医生的脸从他脑海里浮现,他轻颤了下,几乎是下意识的更改了自己的回答:“医生想要什么?”
黑手套松开了手,简思脖颈上缓缓浮出一片淤青——不过在他浑身是伤的情况下,这一小块淤青实在不是很引人瞩目。
“医生?”黑手套若有所思:“你是医生的人……不对,你是冲着医生去的?”
如果简思是医生的人,那他根本没必要问黑手套,医生想要什么,恰恰是因为他不是医生的人,才会问出这种问题。
“这个节骨眼,居然还有不是冲着我来的人?”黑手套伸手抬起简思的脸,打量了几秒:“你是会长的人?”
“会长?”
这又是谁?简思再度陷入迷惑。
黑手套对他的表演不屑一顾——作为对他身边的叛徒一清二楚的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而他提醒他这两个叛徒这个行为,证明了他的立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属于中立亦或说是友善。
黑手套思考了下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人,最终不得不承认,只有一个人,他不会怀疑对方的立场。
那就是亲手把他送进这里,又要求他早日去死的年罗会会长。
“不用装了。”黑手套松开手,冷笑道:“他来让你来干什么?”
简思顺着他的力道躺回担架,深吸了口气,从近乎窒息的状态恢复过来,才满脸疑惑的看向黑手套:“我真不认识什么会长……”
黑手套扬眉:“那你是谁的人?”
这问题怎么还绕回来了?
简思诚恳的重复自己的答案:“我不是谁的人。”他略微停顿,有些犹豫的补充道:“如果非要说我是谁的人,那我是医生的人。”
虽然这是医生单方面的要求——但拒绝医生?
简思扯了扯嘴角,他可做不到。
黑手套神情莫测的注视着他,如果简思顺着他的话一口答应下来,他反而要怀疑对方是不是又一个试图接近他的间谍,但简思断然拒绝甚至还撇清关系般的扯出不相干的人的行为,让他放下了些怀疑——当然,他依旧对对方持以不信任的态度。
这是十分必要的,毕竟他可是身处一个连跟了他数年的手下都是叛徒的绝境中,在这种情况下,除了他自己,他谁也不会信。
“医生的人……”黑手套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十分敷衍:“那就当你是医生的人吧。你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想得到什么?”
他审视着简思,试图从那张五颜六色的脸上看出情绪波动。
简思皱了皱眉,他捋顺逻辑,再次试图撇清关系。
“我说了,那句话我不记得了。”
黑手套脸上的疤痕抖动了下:“所以你什么都不想要?”他放低音量,语气忽而蔓延出几分蛊惑:“虽然我现在这个状况有些糟糕,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你开口,只要我能做到……”
他看向简思,出口的话带着沉甸甸的力道,掷地有声。
“不管是钱,权,甚至是自由,我都能给你。”
如果黑手套早一天跟简思说这句话,或许会收获一个迫不及待答应的回答。
但现在……
简思的心潮无比平静,毫无波澜。
黑手套可怕吗?可怕。
医生可怕吗?可怕。
黑手套跟医生比……
这两者没有可比性。
黑手套自己都在苟延残喘,而医生……简思甚至想不到对方处于下风的模样。
黑手套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又怎么让他产生动摇?
简思甚至有些好笑——他恍然察觉了一点,让他忍不住发笑的一点。
曾经在他眼里强大到无法击溃,甚至掌控他生死的存在,也不过如此。
“我什么都不想要。”简思看到黑手套突然归于平静的表情,犹豫了几秒道:“你别来找我就行。”
哪怕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简思,也能轻易看出黑手套此刻的处境有多糟糕,他周围缓缓积蓄的旋涡究竟有多可怕。
黑手套的表情归于平静,那些漂浮在表面的东西从他身上剥落,留下让人异常陌生的黑手套。
“所以,你能给我的,只有那句话?”
“我说了,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
“我听见了,而且事实证明,你说的没错。”
简思叹了口气,应付的点头:“那就只有那句话了,再多的什么都没有。”所以赶紧让他回去吧。
“我身边无人可信。”英雄末路,实在很难不让人动容。
说出这句话的黑手套显得有些深沉,几乎能让人借此窥探到他曾经历过的缤纷岁月。
简思转了转脖子,朝门口的方向看了眼,十分敷衍的“嗯”了一声。
关我什么事?我到底什么时候能走啊?
简思脑海里飘着这些念头,又听见对方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死不足惜。”黑手套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他笑了笑,平静的继续道:“但在我迎来死亡之前,我还有些事要做。”
简思收回视线看向黑手套,对对方摆出的谈心姿态感到真切疑惑——他说这些到底想干嘛?
黑手套看出了他的疑惑。
“帮我做件事。”
“我拒绝。”
黑手套的话音刚落,简思的拒绝就已然出口。
“你没有拒绝的机会。”黑手套提醒他:“你必须帮我。”
“凭什么?”
“就凭……”黑手套坐正身体:“我能帮你完成你的任务。”
我的任务……?简思开始思考他有什么任务。
“获得医生的信任。”
简思恍然大悟,然后被对方打动了——不是为了获得医生的信任,而是对方这句话里透露的跟医生有关的信息。
黑手套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接下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