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齐光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遥远星际的另一边,也有人夜不能寐。

不过跟什么精神紧绷没关系,只是纯粹地睡不着。

房间里亮着幽蓝色的光,一条条数据线被连接到改造过的机械器官上。数据传输时数据线便会亮起微光,有若实质般流淌进平躺着的身体之中。

戈里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不动,默数着数据流过时亮起的光。

房间里喷洒着味道淡雅的香水,但依然能够闻到肉体逐渐腐朽的味道。

戈里毫无倦意,这是身体改造的后遗症。

当他的大脑都有一大半替换成了机械,那么睡眠于他而言就成了奢望。

他不是能够停机重启的机械种,一旦关掉那个控制全部身体活动的机械大脑,占据这具身体八成的机械器官就会停止运转,使得这具身体彻底报废。

戈里可不知道要去哪里找第二具与自己意识完全匹配的身体,虽然这具身体残余的血肉也撑不了太久。

他的确是死了,政府的死刑流程没有任何空子可钻。

就连最后吃顿好的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的流程都没有,也许是因为他过往几次金蝉脱壳给政府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仅有的仁慈是给他留了全尸,把他全头全尾埋进土里,而非一把火烧个干净。

戈里在知道自己兄长因为自己失踪的消息之后,怀抱着极其复杂的心情迎来了执行死刑的日子。

说不上多么悲伤痛苦,毕竟戈尔是个傻子。

是的,他的兄长戈尔,那个军部通缉榜上前列的大星盗,是个完全如字面意思的傻子。

要不然也不会被下面的人鼓动做出劫持民用星舰那种除了激怒政府之外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戈里都能猜得出是哪几个在戈尔耳边煽风点火。

虽然正是因为戈尔那种随心所欲的小孩子性格,才使得下属不敢轻举妄动,让戈里管理起来更加容易。

戈里已经习惯了躲在戈尔的武力保护之后,给兄长的热血上头收拾善后。

他的兄长力气大又性情冲动,劲头上来了就跟发狂了一样谁也拉不住,当年活活咬死了他们那对道貌岸然的恋童癖父母,还是戈里负责处理干净尸体。

哦,被他们拉进小黑屋的一般是他,戈尔那蠢货长得又壮又丑,跟他站在一起都不像是双胞胎。

想到戈尔的蠢脸,戈里扯扯嘴角,只剩下一只的眼睛里涌现出那么一点温情。

如果没有戈尔,也许他会早早被那对父母虐待致死,所以再怎么被戈尔的没脑子气得头疼,无数次想金盆洗手隐姓埋名,戈里还是会想办法把那个没脑子的哥哥找回来。

……

不对,现在他都不会头疼了。

戈里眨了眨眼睛,仅有的一点温情如潮水退去。

非机械种人为替换上机械器官,因为没有机械种的核心接收模块,机械器官所能起到的只有维持身体运转的作用。

尤其是大脑被替换之后,他对于情感的感知愈发迟钝了起来。

如果可以戈里也不想变成这样。

但是当他在死刑后的第七天,从埋葬他的泥土之中醒来,他的意识就被困在这具不断腐朽的肉体之中。

他不需要呼吸,也没有心跳,不知疲倦也感受不到饥渴,因此他才能藏在泥土之下十几天,靠着双手在墓园下挖出了一条逃离的地道。

作为代价他的双手腐烂得只剩骨头,不得不在逃出来的第一时间想办法给自己换了一双机械手。

然后是手臂,双腿,内脏,在泥土中以为是墓园其他尸体腐烂时候发出的气味,其实来自他自己的身体。

他的皮肤浮现出青紫的尸斑,随着时间推移呈现高度腐烂的巨人观,肚腹炸开里面的内脏早已像是烂掉的肉罐头,让戈里无比惊异自己身体变成这样居然还“活着”。

他有时候都怀疑自己其实已经从人类种,变异成了某个没有被发现过的新物种。

腐烂的身体会变得难以活动,为了保证身体机能,他把身上腐烂的器官都换成了机械。

然而身体的不断腐烂是难以停止的,现在他身上原装的只剩下一只眼睛一小半的皮肤和三分之一的大脑,不眠不休狰狞丑陋,像极了只在人类种最黑暗历史里才出现过的机械奴隶。

“还没有消息吗?”戈里开口,三天前他的整套发声系统被摘除替换,开口时声音干涩一字一顿。

“请您稍等。”回应他的是他的智能管家,“正在跟罗尔斯恩先生进行确认。”

“告诉他,我最多再给他三天。”戈里说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忽明忽暗的天花板。

三天是他剩余三分之一大脑的腐烂极限,如果三天后再没有消息,他就要考虑先进行大脑的全部机械化。

其他部位替换成机械并不会过分影响他的思维,但是大脑的结构太过复杂,过去每替换一部分腐烂的大脑,他就会明显觉得有什么离他而去,当他的大脑全部机械化后,戈里并不敢说从操作台上醒过来的会是他自己。

“了解。”智能管家回应他的声音平静无波,片刻后又道,“罗尔斯恩先生请求与您通话。”

“允许。”

两秒后,罗尔斯恩的声音在房间中响起。

“很抱歉对您的答复有所延迟。”罗尔斯恩热络的语气是一贯地没几分真诚,轻飘飘像是谎言般落不着地。

“嗯。”戈里对这样的语气说不出“没关系”,只冷淡地应了声,示意罗尔斯恩直接进入正题。

“好吧好吧。”罗尔斯恩叹气,收起了肚子里更多的寒暄,“关于您兄长戈尔先生的下落,我们确实探听到了一点消息。”

戈里躺在操作台上,眼睛无意识地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转了转。

“您知道叫做玉英的主播吗?”罗尔斯恩问道。

戈里当然知道,地球回归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他躺在操作台上都能听到一二风声。

尤其他还是个人类种,虽然是个星盗,可作为人类种的立场他还是很关注地球回归的相关消息的。

“所以?”

“这事关人类种的保密项目,原谅我因为保密原则无法对您透露更多。”罗尔斯恩回答得很圆滑,“如果您有兴趣,可以对此稍加调查……”

“空间窗总是伴随着狂风暴雨出现。”

暗示已经充分到接近于明示,以戈里的智商,罗尔斯恩丝毫不怀疑他能立刻想到自己想说的是什么。

罗尔斯恩销毁了手上的一次性光脑,等星船开出这片区域,才对一边待命的飞飞挥挥手,让他解除房间里的信号屏蔽,又听着房间外放置的语音模拟进展到哪一句,关掉了语音模拟后顺着话题跟飞飞闲扯几句,语气自然没有半点破绽。

这种事情只能他和飞飞这样莫得感情的机械种和虫种来做,像他的副舰长那样的兽种就心理素质不够,很容易被那群监视他们的人听出语气不对来。

十分钟后,罗尔斯恩收到了来自戈里的三分之一付款——星际某知名银行的保险箱密码。

跟星盗做生意的风险高,又经常会是实物支付,所以收费模式跟做普通生意有所不同。

和希法那样的正经商人做正经生意,都是定金尾款分两笔,具体比例协商着来。而跟星盗的生意,都是先付一半的定金,随任务进展陆续支付款项,以防生意做到一半星盗进去了,白白浪费他们的辛苦劳动。

罗尔斯恩把保险箱密码丢给副舰长去处理后续,哼着小调摸出自己的炸叶虫,咔嚓咔嚓吃着监督下属们工作。

每一次跟戈里联络后,所有留下的痕迹都要一丝不漏地清理干净。

现在一切跟地球相关的事情都能触动人类种敏感的神经,罗尔斯恩团队的每一艘星舰都被严密监视。

这是他主动提出的,要不然现在他的团队还得在一轮又一轮的审核里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飞向自由的星辰大海。

“既然知道被监视,就不要接这种活儿啊。”副舰长暗搓搓地吐槽他,但还是任劳任怨地去处理那些见不得人的保险箱收益。

星盗收藏的东西九成九是赃物,罗尔斯恩喜欢的悄悄给他带回来赏玩,剩下的要通过各种渠道挂上黑市,在不沾染自身的前提下将其换成大笔资源和星币。

副舰长很熟练于这些事情,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跟戈里颇有共鸣,都是给任性妄为的顶头上司擦屁股的活。

可这不妨碍他小声逼逼,颇有微词。

“唔……”罗尔斯恩想了想,说道,“但是这样比较有趣。”

他不是情感丰富的兽种和人类种,寻常的刺激对他没有任何效果,倒是这种走钢丝式的冒险比较能让他激动起来。

若非如此罗尔斯恩也不会跑出来干什么星际搜寻者,老老实实在虫巢待着,以他的返祖程度对同族的影响,想怎么奢侈无度酒池肉林都没有任何问题。

副舰长默默盯了罗尔斯恩三秒,摔了他最喜欢的杯子走人。

罗尔斯恩习以为常地耸耸肩,抓了一把叶虫咔嚓咔嚓,想着戈里得到了情报之后会作何反应。

空间窗区域被人类种严密封锁,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戈尔的尸体就在最内部星舰里保存。

——人类种为了更好地进行研究,对空间窗周围所有的“杂物”进行了清理,不管是尸体还是星舰残骸,全部都从暗涌漩涡中打捞了出来。

无辜被卷入漩涡的平民由于项目保密的缘故暂时无法通知家属,尸体会被统一封存留待后续处理,而戈尔那样罪行累累抓到就是死刑的星盗,则会被送到研究员那里,用来研究空间窗造成的各种影响。

不论如何,如果戈里想要把他兄长的尸体带走,唯一的办法就是进入人类种保卫最严密的区域,从最核心的实验室里把人偷出来。

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罗尔斯恩对戈里后续会采取什么样的举动充满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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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人类种的研究员们,正围坐在一起讨论着戈尔的细胞分析报告。

戈尔的细胞里有一部分不同于普通人类种的变异细胞异常活跃,哪怕人已经死了也依旧保持着相当的活性,如同休眠中的种子,只要条件得宜就会立刻生根发芽。

在发现这件事后他们马上将戈尔的尸体真空冷冻封存,只是对于这种反常现象,他们谁也说不出一个能说服彼此的理由。

“绝对是空间窗的辐射变异!”一方振振有词,“正常人体绝不可能在死后还保持细胞活性,肯定是由于辐射所导致的变异!”

“但这种细胞并不是由于辐射形成的。”另一方反驳,“这是人类种本身就会产生的特殊细胞,只不过戈尔身上的数量比我们都要多,甚至已经超过了致病量数万倍。”

他认为这才是戈尔细胞超乎寻常活性的真正原因。

——人类种身上都有着极其微量的这种特殊细胞,虽说目前还没有研究出这种细胞对人体的具体作用,但是一旦这种细胞过多或是过少,都会导致严重的后果。

过少的特殊细胞是无法治愈的绝症,几乎全部发生于新生儿身上,一旦新生儿身体过于孱弱就要怀疑这样的可能性,从发病到器官衰竭死亡不会超过一个月。

而过多的特殊细胞——比如戈尔这种,往往意味着基因上的情绪控制障碍和智商缺陷,病人就像是暴力血腥又力大无穷的熊孩子,很多都有过吃掉宠物乃至于食人的记录。

双方各执一词,又一次差点在会议室里吵到动手。

逼逼不过就动手,很有人类种的光荣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