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恺凡伸手敲了敲房门,屋内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请进。”
进了书房,钟恺凡抬起眼眸,父亲坐在书桌前,身穿羊绒衫,时不时握拳咳嗽着。
“感冒了?”钟恺凡坐在书桌对面的沙发上,父亲今天看起来更加憔悴而苍老。
钟鼎恒笑了笑,“没事,咽喉炎犯了,哎,人年纪大了,身体的零部件总不听使唤。”
钟恺凡将手肘抵在膝盖上,不知该如何接话。
气氛有些沉寂,钟鼎恒取下老花眼镜,清了清嗓子,“不是说有事情要谈吗?”
钟恺凡回过神来,尽量保持语气镇定:“最近一段时间,我在考虑聘请职业经理人的事情,现在局面也稳定了,公司各项制度更加完善,如果不出意外,会有更稳定的发展。”
钟鼎恒沉吟了片刻,“是因为工作不开心吗?”
钟恺凡心头跳了跳,从小到大,他爸从来不会问他开不开心这种话,今天倒是很反常。
“没有,是想休息一下,现在的工作强度有点大。”
钟鼎恒哂笑,“知道那个位子不好坐吧?”
“是。”钟恺凡点头。
见儿子态度没有那么坚决,钟鼎恒试着问:“要不要考虑换岗?”
“等聘请到合适的职业经理人,我再协调您处理一下其他工作,毕竟术业有专攻,这两年如果不是因为肖正的缘故,我可能坚持不下去。”
钟鼎恒抿了一口茶水,目光里透着赞许,“你自己也争气。”
钟恺凡诧异地抬起头,觉得今天父亲有些反常,他想起林远昨天说起的事情,忍不住说:“您以后有什么事,能不能直接来问我,不要去打扰其他人?”
钟鼎恒扫了钟恺凡儿子一眼,心知肚明地问:“什么其他人?”
钟恺凡直接说:“林远。”
“噢,”钟鼎恒语气淡然,“我没有对他做什么,也没有试图干预你的事情。”
“是吗?”钟恺凡眸光幽暗,父亲找过林远,让他的戒备心开始增强,“八年前,您是不是找过他?要不是我问了,他到现在都不肯跟我说这件事。”
钟鼎恒忍不住蹙眉,“以前是以前,你那时候不也是负气不肯回家吗?”
听见父亲这么说,钟恺凡有些烦闷,“您也不看看这家里能不能容下我。”
钟鼎恒脸上闪过一阵歉疚之意,很快,他敛住眉眼,问:“恺凡,你真的不想参与家里那些事?”
见儿子梗着脖子不说话,钟鼎恒大致猜到了,“那你之后还有什么打算?”
气氛至此,钟恺凡不肯说实话,“没什么打算。”
钟鼎恒忧心忡忡,“你还这么年轻,有大把的好时光,应该把生命放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钟恺凡今天来不是听父亲说教的,“我之前在做很有意义的事情,是为了家里,才半途而废。”
“到底是为了家里,还是为了林远?”钟鼎恒顺着问了一句。
“有区别吗?”钟恺凡与钟鼎恒对视,眼里毫无退缩之意,“为了他,为了家里,最终的结果还不是一样?”
钟鼎恒蹙眉,“那不一样,感情只是生活里的一部分,爸爸希望你在情感上,少受一些消耗和影响。”
提到感情,钟恺凡闭了闭眼,“爸,您今天怎么关心起我来了?”
“我是你父亲,难道不能关心你吗?”
钟恺凡呼吸急促,“我八/九岁的时候,是最需要关心的年纪,您忙着工作,忙着再婚,忙着跟新妻子享受生活,您想过我吗?”
钟鼎恒无力地摆了摆手,“好,不聊这些,我不想争执。”
看见父亲回避的态度,钟恺凡觉得面前的老人可怜又可
恨,他想到最近接连发生的事情,冷哼道:“您有空多去关心钟子铭,他才是最需要关心的那个人。”
钟鼎恒眉眼沉重,“提到子铭,恺凡,你明知道他有心脏病,怎么还出手推他?”他语气恳切,“经历过钟灿的事情,你还这样不知轻重?我们已经承受不起任何失去——”
钟恺凡一听这话就憋屈,直接说:“我不知道他是我弟弟。”私仇先放一边儿,既然聊到这里,他今天要把根源说清楚。
钟鼎恒沉默了片刻,歉疚地低下头,“我本来想找机会跟你聊这件事,但之前子铭的态度很明确,他不想说这些事。我知道你们之间不和睦。”他顿了顿,接着说:“就算是不相熟的人,恺凡,你也不该去刺激一个病人,如果子铭再出事了该怎么办?你和林远还能走下去吗?”
“凡事总得讲因果,之前钟子铭,故意拿林远的危险视频刺激我,我在路上差点儿死了。我回家里了,他在工作上处处跟我作对。这还不止,他……”钟恺凡喉咙处卡着情绪,半晌才说:“他拿林远受辱的照片,刺激我!那天吵架的时候,他字字诛心,您知道我是什么感受?我看见那些照片、听见那些话,心想钟子铭怎么不一刀捅死我算了!”
说到这里,钟恺凡呼吸沉重,“我处处忍让,处处避嫌,就连清算股份的时候,该给的都给了。至于我自己,公司的东西,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就是想踏实过日子,我有什么错?别说只是推了他一下,他要是个正常人,我要非得揍得他鼻青脸肿不可!”
钟鼎恒沉默了,他意识到自己触碰了儿子的心理防线。
积压多年的憋屈顿时涌上心头,钟恺凡深呼一口气:“反正从小到大,无论我受什么气都是应该的。钟子铭那天还说他是那多余的,”他指着心口,加重了语气:“我连个多余的都不是,我在这个家里跟垃圾似的!钟灿有父母,钟子铭有母亲,而我……”他哽咽着,仿佛羞于启齿:“我在这个家里什么都没有!我回来,要看某个人的脸色,要忍受突如其来的亲戚。甚至要在长大以后,因为钟子铭有心脏病,无条件地容忍他多番挑衅,我真是受够了!”他环视四周,喉结动了动,“这不是我家,我没有家,我虽然生活在这里,跟孤儿有什么区别?!”
视线变得模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钟恺凡竭力克制着情绪:“今天,我还向您坦诚了,反正我妈现在过得挺好,钟灿没了,林远如果再出了事,我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恺凡!”钟鼎恒厉声打断他,呼吸变得急促,“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钟恺凡梗着脖子,语气急促而高亢,“我怎么不知道?我心里清楚得很,没有人比我更刻骨铭心!林远要是死了——我就陪着他一块儿去死!”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反倒变轻了:“您满意了吗?嗯?”
钟恺凡不想再争辩了,反正无论怎么样,他爸从来不会为他想,他受气,受折磨,受刺激都是应该的,他已经退无可退。他朝房门口走过去,背影萧索,情绪缓和了一些,哑着嗓子说:“我本来今天不想说这些的,是您非要越界。”
钟鼎恒面色沉痛,定定地出声:“你对林远的事,怎么就这么放不开?你学医中途放弃的事情暂且不提,家里情况特殊。但你回来了以后做了什么?你亲自去片场探班,给他投资,帮他妈妈转院,甚至下场干预网络舆论,这些我说过什么没有?最开始,我跟肖正说,不能逼你太狠了,只要明面上过得去,什么都好谈。你看看你后来做的事?哪有一点理智的样子?”
钟恺凡本来准备走了,原来父亲都知道这些事,他转过身,字字坚决地说:“您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是同性恋?”他深呼一口气,“事到如今——不就是嫌我给您丢脸面了?”他忽然笑了,眼里闪着泪光,眉眼舒展开来,“我现在回答您,我
为什么喜欢林远,为什么这么多年会对一个男人执迷不悟。因为我在这个家里得不到的东西,能从林远身上得到!我爱他!我死也要跟他死一起!您说我失去理智也好,说我放不开也罢,该承担的责任我都承担了,该忍的我都忍了,我已经退无可退。一直以来,是您在打断我的人生计划,干扰我的选择!”
“你跟林远吵架,钟灿开车去接林远,在路上出了事,也是我造成的?”钟鼎恒气得肝痛,冷哼出声,“我真要有那么大本事就好了。”
一提到钟灿,钟恺凡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眼眶湿润,“是,这件事我有罪,我从来没为自己开脱,如果我知道钟灿那天会出事,我怎么都会拦住他。”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坚决:“但是钟子铭的事,您还千万别赖我,要不是您出轨在先,让小三上位,破坏原本的家庭关系,压根儿就没有钟子铭什么事,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幅臭德行,钟灿就更不用枉死!”
这么多年了,钟恺凡终于把这番话说出来了,他真是受够了!
钟鼎恒脸上浮现沉痛的表情,整张脸变得异常苍白,本来他不想跟儿子聊这些,想好好地跟他聊一聊今后的生活计划。就算恺凡将来想跟林远长久地在一起,感情和事业,都要兼顾,不能像之前那样冲动易怒。但是钟鼎恒没想到,在恺凡面前,他连规劝的资格都没有了。
钟鼎恒忽然意识到,恺凡不是听不进去劝,是听不了他的任何规劝。过去发生的种种,让恺凡对他这个父亲彻底丧失了信任,又因为钟灿意外去世,那份稀薄的亲情也快消耗殆尽。父子二人相对,不过是依靠着责任来维系。
倘若这份责任的外衣也没了,他们俩什么话都没办法说,任何正常的交流,在钟恺凡看来,不过是干预与寒心。
钟鼎恒沉默地坐在椅子里,看着钟恺凡毫不犹豫地朝门口走过去,背影决然。他渐渐明白,恺凡之所以易怒而冲动,是因为年幼时期,从来没有人安抚过他内心的焦虑与惶恐。长大以后,性格变得更加强势,本能地回避性格里的缺陷。
钟鼎恒目光浑浊,怔怔地看向桌面那张合照,三个孩子站在他身后,虽然子铭和恺凡笑得都不开怀,至少那时三个孩子都在自己身边。
他回忆起那天见到林远的情形,虽然林远说因为职业缘故,精神状态欠佳。但是林远身上没有恺凡这么明显的攻击性,正常谈话,林远基本上没插嘴,一直在倾听,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钟鼎恒自责地想到,他把恺凡的情感需求想得太过单薄,以前他笼统地认为恺凡只是对爱情执着。现在看来,恺凡在维护能够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他和林远之间,不仅仅只有爱情这么简单。相反,纠缠着更多的情感诉求,钟恺凡跟林远在一起能感觉很舒服,不会易燥易怒,所以一旦钟子铭拿林远刺激钟恺凡,钟恺凡就容易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