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冤有头债有主

田昕在一旁轻微的啜泣,哪怕把话说开了,依然化解不了他们之间多年的积怨。

钟恺凡沉痛地闭了闭眼,回想起过去发生的一切,忽觉命运跟他们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

神志渐渐恢复,钟恺凡呼吸发颤,想了想才问:“六年前,不,八年前圣诞节那天,你到底跟向晴说了什么?”

钟子铭一听这话便怒气上涌:“我说什么了?我能说什么?!我让向晴回来,别跟林远待一块儿!向晴那时候就在酒吧里鬼混,欠了一堆烂账,要不是饶瞬宇给她擦屁股,她还能出道?后来的事儿不用我多说吧,她那种烂人难道不该死吗?”他喘着气,“我要是不拦着,林远还得往火坑里跳,你是不是嫌他命长了?!”

说完这些,他尤觉不解气,抄起手边的空调遥控往钟恺凡身上砸,田昕试图去拦,架不住遥控器一飞而出,钟恺凡没躲,遥控器准确无误地砸中他的额头。钟子铭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地说:“什么屎盆子都往我身上扣,在你眼里,我从来都是个混账吧?”

钟恺凡眸光一紧,泪光闪烁,控制不住地抬高声音:“冤有头债有主,要赖就赖你那个亲妈!”

“老子不认她这个亲妈!”钟子铭啐了一口,双眼布满血丝,“我钟子铭,今生今世,只有一个母亲,是阿梅!”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另一茬儿,仰着头笑,语气懒散:“哎,钟恺凡,你还真别气股权赠予的事儿,你的好父亲!拿我当磨刀石呐,那什么,哎,我这种人,应该叫太子伴读,哈哈哈……”

钟子铭双眼潮红,但他还是笑了,带了几分不着调儿,只那一瞬,又融为不甘与委屈,“你说说,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身子破不说,还爹嫌妈恨,”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拽紧钟恺凡的衣领,面色狰狞,与他锋芒相对:“你知道钟灿死的时候,我在想什么?”他松开一只手,指向自己,“我在想,就该我去死,钟灿好好儿的——好好儿的——活在这世上,这样我就不用那么多余。钟恺凡,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从来不觉得你有错?!你搞同性恋,凭什么要搭上钟灿的性命!”

“你不是恨我吗?!恨我挤占了你的家庭,恨我横在你和钟灿中间,”钟子铭指着心口,双眸猩红,“我现在站你面前,你有什么怒气全发泄在我身上,我可不怕你,我早就准备好了。就算你今天不来,总有一天,你会闯到我家里来,像今天这样,拿着利刃捅向我。”

说着,他扣住钟恺凡的手腕,用力地砸向自己心口,不料钟恺凡收紧了力量,彼此僵持着,钟子铭说:“你刚刚就不该忍着,你应该砸这里,不用什么力气,来啊,来,往这儿砸!”

田昕看不过眼了,费力地将他们掰开,“钟子铭,你闹够了没有?”

钟恺凡咬紧了牙关,喉咙仿佛被死死地掐住,发不出一丝声响。自少年时期,他从来没有把钟子铭当弟弟看过,只当是远亲,不会争锋相对,但绝不愿意示好一分。在他心里,钟子铭是他亲弟弟这件事,如同天方夜谭,一丝缓冲也没有,真相像泥石流一样朝他袭来。

钟恺凡僵硬地收回手,竭力忍住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田昕见况劝道:“你先走吧,他现在情绪不太好。”

钟恺凡只觉视线昏暗,整个人头重脚轻,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痛彻心扉到了极点,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钟子铭。

看着钟恺凡转身,钟子铭心里冉起一股悲戚,看看!他又要走,头都不回!

积压在多年的委屈,让钟子铭充满了怨怼,他惨笑:“哎,你走什么?今天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话还没说完,心间传来一阵尖锐的梗塞,压得人喘不过来,耳膜随之震了震,周遭都变得不够真切,世界好像静音了。

泪眼模糊中,钟子铭看见钟恺凡终于回过头,眼里透

着从未有过的担忧,目光潮湿而汹涌。很快,钟恺凡朝自己奔过来,神色焦急,嘴巴还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

钟恺凡在说什么?

他怎么一句也听不见?

会像对待钟灿那样,对他吗?钟子铭想起高一那年的班级户外活动,那时候他和钟灿16岁。钟恺凡原本是去看钟灿的,夜里露营时,钟恺凡进错了帐篷,在钟子铭的帐篷里睡着了。钟灿当时偏头笑了笑,为了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把钟子铭推了进去。

帐篷里只有一床被子,钟子铭小心翼翼地躺下去,睡在钟恺凡身边。察觉到有异动,钟恺凡挪了挪位置,但没有回过头,以为是钟灿来了。深秋时节,被子里空出一个洞,钟子铭有点冷,感觉钟恺凡好像睡着了,他才朝钟恺凡缓缓地挪近了些,热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

像火炉一样,真暖和啊。

他像一只取暖的小动物,慢慢依偎过来,伸手轻轻抱住钟恺凡,用脸颊贴着他的后背。

黑暗中,钟恺凡握住他的手,温柔地拍着他手背,轻声说:“睡吧,我在这里。”

那一刻,钟恺凡像一头收起爪牙的野兽,背脊宽厚而温热,每次抚摸如同舔舐幼兽,让钟子铭充满了安全感。

原来有哥哥疼爱是这种感受,好幸福,我也想要。

那天晚上,钟子铭的泪水夺眶而出,甚至不敢发出哭声,将情绪忍了下去。

初来北京时,钟子铭内向、自卑、敏感,与大城市的孩子格格不入。尽管有妈妈阿梅,寄人篱下时,他还是感到刻骨的孤独,很缺爱。

钟恺凡错给的这丝暖意,让钟子铭记了好多年。

像他这样性格的人,不怕人家对他恶,就怕有人对他好,一丁点暖意,他能铭刻在心里。

而现在,看着钟恺凡朝自己奔来,钟子铭才明白——

钟恺凡不是不会回头,一定是走得太远,听不见自己说话。

钟子铭听见内心有个声音在说:你看,哥哥来了,那是我的哥哥,他像16岁那年,很温柔、很坚定地来了。

田昕冲门外的谢斌喊:“叫救护车!”

不知过了多久,钟子铭听见很多声音,好像是田昕,好像是妈妈阿梅,又好像是冯聪他们在喊他,语气轻快地说:“子铭,振作点儿。”

“就是,哥们儿有什么好的都惦记着你!”

“哎,上回那茶叶还成么?往后得了新鲜茶叶,还给你送。”

“子铭,你不是说要带妈妈去看埃菲尔铁塔吗?妈妈来了!”

“钟子铭,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是下不了手术台,我绝对不原谅你。”

……

哦,最后一个是田昕的声音,钟子铭觉得很疲惫,浑身力无力。他睁不开眼,只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你不仅要看到我三十岁,还要、看到我的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她的声音凑近了一些,“咱们要长命百岁!”

“子铭,你听见了吗?我求你,我求求你了。”田昕哭得喘不过气来。

再来,他没有力气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直到抢救室上方的灯亮起,走廊寂静而空旷,田昕慌忙擦干眼泪,蹲在阿梅面前,“阿姨,你别担心,还有我,我陪您呢。”

阿梅嚅嗫着,眼眶里滚动着泪珠,迟迟不敢落下,她艰难地握了握自己的手,声音嘶哑:“恺凡,恺凡……都知道了?”

田昕顺着走廊的方向望过去,钟恺凡坐在很远的位置,单手抵在膝盖上,捂住了眉眼。

“他知道了,就在那里。”田昕伸手捋了捋阿梅的碎发,忍住泪意,竭力安抚道:“今天事发突然,钟恺凡知道真相后,本来准备走的,是子铭太较真了,太在意钟恺凡对他的看法,所

以才会情绪失控。”

“知道了也好……”阿梅拍了拍田昕的手背,“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告诉恺凡的,这样他们俩今天就不会大吵一架,但是,”阿梅呜咽着:“子铭太倔了,不让我跟恺凡说。”

田昕从口袋里掏出纸巾,轻轻擦拭阿梅的眼泪,“阿姨,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您。”说着,她恳切地握住了阿梅的手。

阿梅感受到她掌心传来的力量,她连忙点着头:“哎,谢谢你,我替子铭谢谢你!”

由于肺动脉瓣狭窄,心室间存在较大间隔缺损,钟子铭一出生,医生就说他活不了多久。手术修复程度复杂,他幼时还经常咳嗽,靠着药物和休养,竟然挺过来了。动手术的事情放在了他成年后,后来因为工作忙碌,一拖再拖,钟子铭原本打算旅行结束以后,安心配合治疗。

不料出发前钟恺凡突然来访,二人争执间将陈年往事撕扯开来,钟子铭情绪起伏极大,出现短暂性休克。很小的时候,钟子铭对死亡有着真切的认知,生命中的每个节点,他都在跟死神搏斗,要不是因为妈妈阿梅,钟子铭真想一死了之。

阿梅早年间有丈夫,但因为她无法生育,男人直接跑了,所以阿梅老说男人都是狗东西。

陈丽是阿梅的表亲,要不是看着子铭年幼多病,阿梅才不会答应这件事。那时候钟鼎恒还没离婚,工作又忙,对外面这个儿子不怎么上心,陈丽怕孩子活不长,为了不让钟鼎恒发现亲儿子有病,想办法找了个新生儿代替儿子。孩子小,五官没什么辨识度,把亲生的孩子交给表姐抚养,自己抱养了一个。

直到钟鼎恒和章娅萍正式离婚,陈丽才带着6岁的钟灿出现在钟家。

生活稳定以后,在钟子铭15岁那年,陈丽劝说阿梅带子铭来北京。

阿梅养了钟子铭十五年,对这个孩子倾注了全部的母爱,比陈丽更爱钟子铭。如果不是为了钟子铭能够接受更好的教育、精心的护理,她不会带钟子铭去北京。

抱养来的孩子钟灿在钟家顺利长大,集齐了所有的宠爱和关注,是这个支离破碎家庭里的连接点,时间一晃,钟灿已经与钟家人融为一体。阿梅不想拆穿真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钟子铭能够回到北京就行了,一旦钟子铭长大,能够独自面对生活,就可以展翅高飞。

‘寄人篱下’那几年,阿梅想尽一切办法让钟子铭觉得更舒服一点,呵护他的内心。不管怎么说,钟子铭的亲生父亲在北京有经济实力,不为别的,她只盼着钟子铭能长大成人,能健康平安,生活里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无论钟子铭怎么哭闹,阿梅非得拽着他,把他往前推。

钟子铭身体不好,需要昂贵的药物支撑下去,需要接受好的教育,阿梅没有这个条件助他起飞。

事已至此,阿梅顾不上什么脸面,如果豁不出去,钟子铭这辈子就完了。

反正名义上,钟子铭是阿梅的儿子,受委屈总比被生活熬死要强。

阿梅不怕钟子铭恨她,她怕他活不久,怕他失去活下去的信念,怕他碌碌无为。

但阿梅没想到钟子铭一直没能如愿远离钟家。

钟灿被爱包裹着长大,与人为善,心思澄澈而宽善,是钟子铭年少时最亲密的朋友,不是兄弟,胜过兄弟。当年钟灿去世,钟鼎恒气得病重,家里乱成一团不说,汇鼎内部纷杂,钟恺凡申请了外推,钟家需要有人来承担责任。

阿梅跟钟子铭聊过,不强求他留在这里,钟子铭知道一旦选择留下来,等同于身陷囹圄。但每当想起钟灿,钟子铭心如刀绞,他挣扎过,踟躇过,后来他还是想通了,不为别的,就为了钟灿,他也得守在这里。这一待就是好多年,他在汇鼎蛰伏多年,钟鼎恒需要知道暗处有哪些利益纠葛,钟子铭经手办了不少事,只是不能放

在台面上说。

钟子铭对钟恺凡的感情很复杂,在未曾知晓真实身世之前,他一直渴望被保护,很希望成长里有这样的兄长。但钟恺凡从来不拿正眼看他,冷淡又疏远,看着钟恺凡对钟灿好,他羡慕又卑微。得知钟恺凡是他亲哥哥,他对钟恺凡的在意,更是出于骨肉至亲,血浓于水。

多少次,他都希望钟恺凡能回过头,不用驻足,只要能看他一眼就好。

真相撕碎以后,钟子铭忽然释怀了,他能够理解钟恺凡把所有关爱放在钟灿身上。易地而处,未知真相时,他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大度地接纳继母的亲戚,忍受家庭支离破碎。

但因为冒雪去接林远,钟灿在回来的路上意外去世,钟子铭永远都没办法原谅钟恺凡。那是一条人命,是钟子铭的挚友。如果不是钟恺凡执意跟林远在一起,钟灿绝对不会死。除去母亲阿梅,钟灿是钟子铭在那个家里唯一的暖意。

少年时期,钟灿在不知道身世的情况下,接纳他,善待他,陪伴他。失去钟灿,对钟子铭来说是催肝裂胆,他怎么不恨钟恺凡?!

钟子铭对钟恺凡,可以说是在意又愤恨。

所以他买了冯聪手上的照片,以免林远的事扩散。但他又为钟灿的去世感到痛心,于是把照片转发给钟恺凡,多要了二十万,发泄恨意。

摸着良心说,钟子铭觉得自己还是手下留情了,他本来可以不管,任由那些照片满天飞,林远非得跳楼自杀不可。

钟子铭知道,林远要是真正出了事,他哥指不定怎么心痛呢。

想想真是不甘心,钟恺凡对林远掏心掏肺,有段时间,钟子铭怎么还听说林远老躲着钟恺凡,他看着林远就有气!

林远拍的破电影儿《刺客》还真像钟子铭本人,出身巨贾之家却被抛弃,最后反杀自己的还是亲人。

钟子铭当时看完以后,眼泪止不住地流。

知道钟恺凡跟林远和好后,钟子铭思索了很久,哪怕他知道林远是无辜的,也他妈倒了八辈子血霉。他对钟恺凡下不了狠手,但可以用林远来戳钟恺凡的心窝子,钟恺凡越痛,他越觉得解恨。

对待亲生父母钟鼎恒和陈丽二人,就更不用说了,除非必要,钟子铭这辈子都不愿意见他们,相认更是想都别想。

钟鼎恒赠予他股份,是因为他为汇鼎做了那么多事,背了无数黑锅,那是他应得的!如有阳关道,谁愿走独木桥?

钟子铭心里很清楚,陈丽这样凉薄、自私到极致的人,就是死了,他都不会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