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家人”是一种很奇妙的关系。

史蒂芬·斯特兰奇自诩在弟弟去世之后就很少和这个家有什么交集,但哪怕分隔多年,他们仍旧能够在一个过于僵硬的拥抱之中逐渐放松那些绷得紧紧的肌肉。

他看上去服装笔挺又妥帖,整个人就像是一张人形自走的活招牌,仍旧是那个在纽约的医院里显得无懈可击的医生,但贝芙莉的目光却先是看向他遍布着伤疤的双手,再将担忧的目光移上因为魔力过载而变得霜白的两侧鬓角。

“呃,这个。”

史蒂芬·斯特兰奇显然不是擅长撒谎的类型,但他必须得解释:“我染的头发,纽约最近比较流行这样的风格。”

“还有这个……纽约现在也时兴这样的挂饰?你以前从来不在身上装饰这些。”

贝芙莉带着有些怅然的神色,伸手托起斯特兰奇身上唯一的“装饰”——无论如何也不能离身的阿戈摩托之眼。

果然应该听克劳利的,提前给它换个绳子,神经外科医生如是想到,阿戈摩托之眼的风格确实有点影响整体服装的搭配。

“人总会改变的。”

他只能站得直挺挺的像是个等待检阅的士兵:“总之……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

比如打破了一切的一场车祸,又比如突然闯入生活的魔法,还比如,某个人。

贝芙莉的视线借着这个拥抱越过史蒂芬·斯特兰奇的肩膀,同行的年轻人带着有些出神的表情在看着什么东西,再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墙壁上挂着一张“危重病人的护理须知”。

“说说看你的同事?”

对方的出现先是让她短暂地惊愕了一下,紧随而来的是恍然,再之后是重归的温和与平静。这位眉眼和史蒂芬带着相似的女士到最后甚至还带着促狭的微笑:“为什么会突然回到费城,还有为什么会突然来这里……”

“我们有点事情过来出差——”

史蒂芬刚打算把想好的理由背出来,结果下意识一偏头,发现原本费尔南多应该在的那个位置只剩下了一个空空如也的椅子。

所以这混蛋还是溜了吗?!

当着自己家人的面他当然没办法开口抱怨更多:“他在工作上帮过我很多忙,人挺不错但是有些时候有点听不进劝。”

“那听上去就有些像是你。”

贝芙莉笑着说道。

两个人在尤金·斯特兰奇的病床之前坐下。他的父亲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宣告病重,如今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之中醒来的时间段已经所剩不多,很多时候都需要靠营养针剂来维持生命。

“我很抱歉,我……”

他从来没有想过和解。

不是说不能,而是人在面对足够感到无力的事情——比如早就知道无能为力的疾病,又比如过早就失去的亲人,如果家庭这个词汇带来的就是沉疴和难以想象的重负,那么会下意识地想要搁置这个自己无力去解决的难题。

“——但这间医院的诊疗费,一直都是你在支付。”

贝芙莉一脸的笃定,或者说姓斯特兰奇的家伙都各有各的聪慧之处。

就像她也完全能想象自己家的大儿子一直以来都在当一个不肯回家的打钱机器,她这些年也一直都在等待着,就算时间无法疗愈全部,但时间总能起上那么点作用。

在这间病房里,响起冰雪消融的声音。

史蒂芬尝试着去握住病床上的那只手,他们的两只手一只遍布伤痕,一只枯瘦得就像一捧裹着皮肤的散乱骨骼。

“你一定经历了很多事。”

贝芙莉注视着自己的孩子:“我也感到很抱歉,那些重要的时刻,都没能出现在你的身边。”

“——确实发生了不少事情。”

史蒂芬·斯特兰奇简短地回答道:“不过其中的多数都已经解决了。”

“就像你过去那样?”

“……就像我过去那样。”

史蒂芬想了想,起码他的魔法师只要出现就能让人觉得安心,一样的困难多了一个人来分担从心理上就会觉得舒适不少:“可能比过去还要好一些。”

*

等到费尔南多带着好几份披萨包饼(Stromboli)重新出现在病房门口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有些耳根发红看上去表情不是很正常并且还要强行镇定的不具名至尊法师。

他给了对方一个“你到底什么毛病”的眼神,但还是把手里这些费城特有的零食分了分:“你要吃吗?”

对方递给自己披萨包饼的右手中指指根上还醒目地套着那个长得像是个戒指的限制器,在普通人类的眼里看上去格外有迷惑性。

“好的。”

食物带来的热度仿佛让对方重新找回了失去的语言功能,斯特兰奇带着有些难以言喻的表情:“我母亲说她想和你也聊聊天。”

费尔南多显得有些愕然:“为什么?”

“她听说了一些你的事情,咳,可能有些误解。”

神经外科医生说完,又警告道:“随便你怎么解释都行,别让她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于是满脑袋问号的混沌法师就被直接推进了病房里,还被贴心地关上了门。医院里淡淡的酒精味儿仿佛是有着影响思路的功效,让人连大脑的反应速度都慢了两拍。

他在椅子上坐定,对方的眼神仿佛能够直指人心。

“那么。”

贝芙莉·斯特兰奇拢了拢自己垂至耳鬓的头发:“你真正的工作是什么?”

“……!!”

开局就这样?!魔法师差点想要直接夺门而出去问问斯特兰奇你们之前到底说了什么内容了,而他自己又不是什么专业受过训练擅长掩藏表情的人,一副瞳孔地震的样子被对方完全看在了眼里。

“你肯定不是个医生,虽然我们和史蒂芬联系不多,但是一个医生平时会表露出的样子和小动作以及一些信息还是不难判断的。”

对方微微垂下眼睛,认真思考的模样和史蒂芬几乎如出一辙:“但是他说你们是同事……我们一直都关注着纽约的新闻,记得纽约发生过一次大范围的病人昏睡事件,之前还有一场关于怪物袭击中城高中和曼哈顿沿海的事故,在那一起事件当中,史蒂芬他负责了对外公布医疗进展的工作,并且还担任了这些病人的主治医生。”

对方缓和气氛般笑了笑:“要知道,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关注总是……虽然对于医生的工作不算特别了解,但这间医院里也不乏和他同一个门类的同行,他们说史蒂芬在业内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无论是学术讨论还是一些疑难杂症的专家会诊都没有联系到他,而在过去,这种事情他很少会频繁缺席。”

“对此我曾经一度很担心,毕竟那孩子向来不是会像自己的家人求助的性格,而且毕竟我们也帮不了他什么。”

那双眼睛几乎让人无法拒绝。

“——起码,我想确认他的安全。”

而实际上费尔南多确实没办法拒绝这个。

不过大概是一生一次地,他的谎言技巧借了那位诡计之神万中有一的灵犀。

一部分的真相,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是……唔,来自国土战略防御攻击与后勤保障局,职级是顾问,你认为是个探员也没问题。”

感谢神盾局之前制作的那一大堆身份证明和工牌,说自己是个探员总比是法师听起来更容易让人信服一些。

“就和CIA,或者FBI类似的组织?”

贝芙莉接过那几个标着保密权限通行证,粗略地看了看。

“和复仇者联盟的工作接洽更多一些,你说的那两个我不是很熟。”

一个真实的谎言只要开了头,后面的内容就会自然而然地变得容易一些。

“负责解决这种比较奇奇怪怪的事件,就像上次波及纽约的‘昏睡病’一样。”

对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费尔南多原本以为她会问询更多关于神盾局的细节,脑内飞速滚过一大串自己认识的探员们的名字,但最终,贝芙莉·斯特兰奇只是露出了有些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孩子从小就比别人聪明一些,我一直都很担心我们跟不上他,毕竟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跋涉实在是太辛苦了。”

她在胸前划过十字。

费尔南多没什么可信仰的宗教,但对于这样的行为并无恶感。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温和地扫过魔法师带着银色戒指的右手:“但现在看来,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好太多。”

“你不问我这份工作的具体内容吗?”

费尔南多愕然道。

对方摇了摇头。对于这个陌生又冗长的“国土战略防御攻击与后勤保障局”,贝芙莉只是浅显地看了看费尔南多的身份磁卡,而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从一个普通的医生摇身一变成为了和一群特工打交道的家伙,她并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愿。

“他看上去不太想让我知道特别具体的内容。”

对方有着另一种层面的敏锐,费尔南多看着她用温和的语气问道:“这份工作危险吗?”

“有一点。”

费尔南多老老实实地回答:“但是还好,史蒂芬在这个领域的天赋特别好,所以他比很多更早入行的人都来得优秀。”

任何人大概都愿意听到对自己孩子的称赞吧,贝芙莉的表情明显地舒展了不少:“我猜猜看……你算是他的前辈?”

红发的年轻人看上去年龄比史蒂芬·斯特兰奇要年轻一些,但不难想到,既然托尼·斯塔克用了一年的时间就可以把高中念完,那么显然这个人也很有可能比中途转业的史蒂芬要经验丰富一些。

果然,对方没有否认。

“是早一些。”

年轻人老老实实地点头:“我们隶属于同一个部门。”

那或许是治疗什么关于外星人疑难杂症的医生,当然也有可能是亲自提着剑去砍人的至尊法师,具体是什么取决于面对着什么样的境况,但这一点他当然不能够详细地告知对方。

贝芙莉忍不住回想起自家那个过于生硬的孩子在提及他的“同事”时露出的表情——但凡认真去观察,不会有人想象不到那意味着什么。

“那么我想要委托你一个不情之请。”

魔法师坐直了身子。

要来了,他想,这个时候的话不啻于是保护对方的人身安全之类的内容,毕竟探员的工作大多都有些刀口舔血的意味,虽然神盾局也有一大批的文职人员和工程技术人员在,但是一提起“Agent”这个单词,就好像势必会和一些危险扯上联系。

“我会尽可能地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你们婚礼的时候记得邀请我参加。”

两个人在同一时间说出了方向性截然不同的内容。

???这又是什么国际玩笑?

就算是日常喜欢摆出“前辈架子”而显得故作稳重的家伙,在听到“婚礼”这个和他实在是不搭边的词汇之后,都差点因为动作太大而掀翻了自己的椅子。

然后被笑眯眯的另一个人按住了肩膀。

红发的魔法师抑制住想要现场用一个思考发声咒来询问对方到底说了些什么胡话才导致了这种奇怪的场面,但他的右手已经被对方轻轻地握住,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擦着自己中指指根的戒指。

费尔南多:“……”

他大概,能够想象到底是什么原因了。

“怎么买了这么个简陋的式样……”

贝芙莉太太甚至忍不住吐槽这个戒指风格粗暴的审美——如果比喻得再粗犷一些的话,这个戒指的整体设计思路绝对参照了普通六角头螺母的外部轮廓。

费尔南多:“……”

问题就来了,他并不能解释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困兽环这个听起来就很凶残的词汇大概会吓到她,而“一般会用在龙的身上”这种描述对于神秘世界一无所知的人类来说大概更像是个毫无根据的故事。

不过说不定可以说这是阿斯加德的最新科技?索尔大概不介意这个时候把他拽出来背书,但是一个“神盾局顾问”能够和阿斯加德的奥丁之子有私交,说不定更会让对方担心史蒂芬到底是在从事什么危险的工作。

诸多解释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红发的青年表情变了又变,看上去……

——看上去就好像是以为自己的审美被嫌弃了。

贝芙莉·斯特兰奇女士仿佛立刻就明白了什么:包括自家儿子看上去有些诡异的挑染发色,以及一看画风就很复古的绿色挂饰。

看着对方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费尔南多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我衷心期待这枚戒指被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那一天,史蒂芬说你没什么家人,不过我会连你的那一份也一并祝福的。”

她看上去表情简直真诚极了:“也希望尤金能够等到那一天。”

费尔南多尽可能地不那么明显的目光打量了一番身边病床上还插着呼吸机和氧气面罩的男人,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这出戏还要演多久——这样的想法太过亵渎了,因此只是在脑内轻描淡写地转了一圈,就被魔法师又重新摁了下去。

“呃,您……”

结果对方根本就没留给他反驳的机会,直到恍恍惚惚地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对方都已经讨论到婚礼的时候要邀请什么人了——自从知道神盾局大体是个什么样的部门之后,她就默认了这两个家伙应该会有不少厉害的同事。

然后一推门就看到史蒂芬·斯特兰奇有些局促地错在了门口的条凳上。

红发的魔法师满脸复杂地把自己之前放下的披萨包饼重新拿起来,入手的温度让人微微一愣——它们都被恒温法阵完好地环绕着,拿在手里仍旧是那种新鲜出炉带着微微灼烫的手感。

但态度的良好无法掩盖战略思路的问题。

费尔南多忍不住凑近对方那张同样迷茫而且还显得惴惴不安的脸,皱起眉头伸手揪住对方的衣襟:“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我才想要问——”

史蒂芬·斯特兰奇报以同样的问题,但是看着对方的表情,声音还是逐渐小了下去:“我都是问什么答什么啊,她问了我一些工作的情况,不谈魔法的话也只能很隐晦地表示解决了一些曾经觉得很棘手的问题。”

红发的魔法师眯起眼睛,似乎是在认真辨别这句话的真伪,两个人的面颊距离极近,甚至都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所带来的温热气流。

费尔南多叹了口气。

“她说,希望看到咱们——没错,我跟你,尽快结婚。如果我对英文的理解没错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进去再问一遍。”

魔法师突然语速极快地一股脑说道。

斯特兰奇:“……”

啪嗒一声,就好像有根弦突然在脑海里绷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