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药草的味道。

费尔南多阖着眼睛,对方的身上带着数种妖精用的魔药的感觉,大都是些植物叶片铰碎之后清澈的汁液所留下来的气息。

他能够分得清其中的几味,但妖精魔药学他了解不深,也没办法将所有的材料全都辨识完整。

两个人的经验说实话都不怎么样,牙齿磕碰了好几次,相比之下费尔南多的反应甚至还更糟糕一些,但无论如何这不影响魔力的流通,足矣承载白魔法的温和的力量汩汩流淌过来,填充着排空了混沌魔法的魔力之后显得干涸的魔术回路。

那种带着烧灼感的跳痛,被一点一点地用外来的力量强压下去。斯特兰奇在魔力的细节控制上比大多数人都要好太多,他很敏锐地在联结的通路当中寻找那些熔断的区域,再试图用魔力去疏通开,期间费尔南多相对完好的那只手臂松松垮垮地拽着斯特兰奇的一截衣襟,尽可能地保持自己一动不动。

短暂的喘息时间里,斯特兰奇辨识着对方的表情,费尔南多的神色一片理所当然,确实是保持着全然的信赖,以及……

任谁都能够看得出来,那双眼睛里没有夹杂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

新晋的至尊法师瞥开目光,动机不良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罢了,怀揣着各种各样称得上是自我贬损的念头,他甚至开始觉得有些庆幸碰巧自己是一位天赋可堪造就的魔法师,还执掌着这个世界上最强的白魔法。

“你受伤了?”

费尔南多冷不丁问道。

“非常轻微的程度,回去随便擦点药就能好……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的心率超过人类平静状态下的平均值太多了,我刚刚观察了这周围的魔法阵,应该没有什么东西会对你带来非常大的负荷才对,考虑到之前和莫度战斗带来的影响,我在想你是不是也受了什么魔术回路上的伤害。”

魔法师慢吞吞地说道:“不过现在咱们两个手头一棵药草都没有,我就算知道也没什么办法。”

“没有的事。”

斯特兰奇否定掉了这个推论:“你不要随便想奇奇怪怪的理由。”

“但是你刚刚……”

“闭嘴。”

“哦。”

手机的电量还很充裕,不过在场的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喜欢用手机游戏来打发时间的类型,斯特兰奇瞥了一眼现在的时间,距离救援来到还剩下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费尔南多毫无芥蒂地枕着他的一截胳膊,身上大半的重量都交在魔浮斗篷上,在确认安全之后就想要原地闭目养神。

“先别睡过去,喝点水。”

斯特兰奇轻轻晃了晃那节手臂:“你失血有点多。如果觉得冷的话我想办法把温度的魔术控制得再高一些,这也是失血的正常症状……不过我个人建议你尽可能地保持清醒。”

他顿了顿:“作为一个医生的医嘱。”

“你怎么这么多话。”

费尔南多咕哝了一声,看着斯特兰奇操纵着一团水飘过来,像是航天员在空间站里喝水一样抻着脖子嗷呜一口把那团水吞下去:“明明随时随地都摆出一副少说废话的脸色。”

……我哪有!

斯特兰奇一挑眉,就听见对方在翻旧账:“你还把我和彼得他们赶出教室。”

斯特兰奇:“……”

“我都看出来你满脑袋的嫌弃了。”

他甚至还撇了撇嘴,抬起眼皮来观察对方的表情,在发现这家伙居然真的会因为这种玩笑话而显得满脸纠结之后,费尔南多:“……”

“我就随口那么一说!!”

红发的魔法师忍不住强调,结果因为身体动作有些大牵扯到伤口,又龇牙咧嘴地躺了回去:“你这人怎么开不起玩笑啊!”

——不是这样的。

斯特兰奇觉得就像是喉咙被堵塞一般,他的视野聚焦在费尔南多断骨的那只手臂上,一句话也说不出。

不是这样的……这和开不开得起玩笑,一点关系都没有。

“……好吧,我就只是想找点话题而已,毕竟要保持几个小时的清醒又没什么事情做非常无聊啊。”

费尔南多注视着斯特兰奇的眼睛,泄气道:“你这家伙可真是……”

可真是什么呢?

不知变通,开不起玩笑,刻板又死脑筋,还是别的什么?

斯特兰奇等待着对方的宣判,就仿佛独自伫立在中世纪空无一人的异端审判现场,等待对方宣告他有罪,结果费尔南多眨巴了半天眼睛,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注视着那虹膜异色而显得颇具奇异色彩的眼睛,就总有种自己如果随便说点什么,对方就会因为这几句话介怀一个月的感觉……

“——没什么。”

红发的魔法师妥协道:“我还想喝水。”

“噢,好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费尔南多注视着斯特兰奇用融化过的冰水处理了他自己的伤口——由于莫度使用的是生命法庭之杖的缘故,在战斗当中很少会出现直接的皮肤破损,大多数都是淤青,其中一处甚至需要临时划破皮肤来放出淤血。

两人的身上都带着伤,空气里夹杂着血腥味儿,费尔南多皱了皱鼻子,显然是有些不适应。

——这很奇怪,混沌魔法师摸了摸自己的鼻梁,按照那点硕果仅存的回忆,他应该曾经也当过医生,甚至在欧洲死亡半数的黑死病期间成功的存活了下来,在这样的履历之下,这点血腥气应该不至于让他觉得不习惯才对。

几乎不需要他自己做出任何指示,神经外科医生把一切都准备得很好——几个月之前这个人还应该带着医用手套站在手术室里,但是现在来看,哪怕是切断这家伙全部的魔术回路丢进某片不知名的热带雨林里,这人说不定都已经足够上演一场丛林求生。

这些变化发生在自己不曾注意到的时候。

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原本连稳定形态都很是艰难的维山帝之剑,如今已经凝实到了足矣划破现世和地狱之间间隙的程度。

*

大概是实在太过无聊,费尔南多听到斯特兰奇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在放血不管用的情况下,如果你身在中世纪的欧洲,面对一种突然蔓延开来的急病,你会怎么办?”

这是同行之间的技术讨论?费尔南多转过头来:“怎么突然问这个。”

“反正你也很闲。”

斯特兰奇转过头去,确保从费尔南多的角度看不到他自己脸上的表情:“就是有点好奇,关于你们的魔药学。”

费尔南多想了想:“女巫能做一种叫做蜜剂(Theriaca)的万用解毒药,对于大多数的自然界中毒效果都有很好的作用。”

“自然界的中毒效果?”

斯特兰奇重复了那个词。

“我的意思是百草枯什么的不算。”

费尔说道:“这几百年人类的进度太快了。”

他需要确认一些事情。克劳利的提醒,洛基的故事,梅林的说辞,以及费尔南多脑袋里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识,这些都指向了同一个模模糊糊的方向,仿佛自己再向前多走上那么几步,就能够察觉到关于这个人背后的巨大秘密。

“泛用的材料大概就是甘蔗或者是甜菜根,不过辅助的部分就全部都是蕴含魔力的药剂了,而且需要进行非常复杂的内部结构调整。”

费尔南多想了想,噼里啪啦地报出来一连串生僻的药草名字:“做好了以后需要放置在地脉丰沛的地方很多年,才会生出解毒的效果[1]。”

“需要多少年?”

斯特兰奇又问道。

“这一脉巫师的寿命都比大多数人类要长个两三倍,哪怕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罐魔药也需要封存十年以上的时间才能够启用。”

费尔南多回忆道:“而且虽然主材料都是那种拆分来吃都很好吃的东西,但是在一个陶土罐子里闷上十年以后,味道会非常的可怕……”

所以才会被误解成为是什么危险品吧,费尔南多最后微微阖上眼睛,抱怨道。

巫师和女巫们取出了自己典藏多年的万用药,但用于解毒的魔药也无法对抗细菌感染,在这种情况下,被疾病和求生欲反复摧折神经的普通人只会陷入更加强烈的疯狂,他们会认为这是恶魔带来的诅咒,而这些身怀异术的家伙们就是恶魔的走狗和爪牙。

斯特兰奇将红发的魔法师又往怀里拢了拢,尽可能地不去触碰那根骨折的左手臂,魔浮斗篷均匀地覆盖在两个人的身上。血液的流逝会带走体温,费尔南多对于这样的做法全然赞同,甚至还非常适应地自己挑选了一个合适的角度,让斯特兰奇顿时有一种自己怀里摊着什么大型野生动物的错觉。

救援已经在赶往南极的路上,“珍稀野生动物”鼻翼翕动着,呼吸险而又险地擦着斯特兰奇的脖子。所以这家伙一点自觉都没有的吗——斯特兰奇一边抱怨一边伸手拨开那些红色的头发,心情复杂地想道。费尔南多所背诵出来的药材和他曾经亲历过的梦境完全一致,梦境中的金发青年在黑死病肆虐期间所使用的药材,确实就是这种用于解毒的蜜剂。

但梦中出现的那个魔术师——最终接纳了混沌魔法的那一位,长相和费尔南多相去甚远,除却发色之外,还有着雀斑、面部骨骼之类的差异。

应该不是同一个人才对……为了防止在醒来之后的几分钟之内就记忆消退,斯特兰奇当时下意识的做法就是临时复制并保存了自己的那段梦境,但是无论怎样反复比对斟酌,都只能够得出结论,那只不过是一个在黑死病时期生活过的寻常魔术师,无论是天赋还是水准都是中庸程度,和费尔南多目前表现出来的实力截然不同。

一个人的记忆可以被粗略地分为两种,其一是程序性记忆,比如哪怕因为车祸或者头部受创而失去记忆的人,在面对一辆自行车的时候仍旧可以顺畅地骑行——只要他自己曾经学会过骑单车这项技能;而另一种记忆是陈述性记忆,往往会在大脑的海马体受到伤害之后消失殆尽。

关于神秘学的知识和能够施展出来的魔术应该是前者,而关于自身的信息通常是后者。迄今为止和费尔南多相关的记忆都显得太过庞杂,就斯特兰奇目前所整理出来的内容来看,这些记忆包含了五百年前的喜马拉雅山南麓与古一法师的会面,黑死病时期的瘟疫医生,熟知美洲传统萨满术式的魔术师以及更多他自己所欠缺了解的内容。

第一条和第三条暂且不谈,倘若也不考虑过去这个世界上的交通不便……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种魔药的制作方法是那么泛用的、乃至于如此巧合的让两名跨越时代的魔法师都同时能够掌握的东西吗

这个答案简直让人不敢细想,就在斯特兰奇觉得自己可能要陷入某种驳论一般的猜想当中时,他发现自己的外袍又被轻轻地拽了拽。

“呃……怎么了?”

他赶紧又打断自己的思路低下头,两张脸的距离近得让人想要下意识地缩脖子:“你还想喝水吗?”

对方摇了摇头,抬起下颌:“留用基础运转和恢复体力用的魔力,现在的储量还不够,我还需要一些。”

斯特兰奇:“……”

说真的,全纽约最炙手可热的神经外科医生,两个博士学位的获得者,现至尊法师史蒂芬·斯特兰奇本人,在这一刻确实天人交战了一番。

他在乘人之危,在卑劣地用别的想法去对待这份原本由古一所见证的魔法契约。就好像是地狱熊熊燃烧的不灭黑火也根植在了自己的灵魂里,但执掌着维山帝白魔法的自己更能够确认的是,他不曾被任何鄙陋险恶的生物所寄生过,一切的想法都出自自己本身。

仿佛被什么攫住心脏,又仿佛吃下了什么苦涩难咽的慢性毒药。

等了半响没见对方动作,费尔南多疑惑地问道:“你魔力不够了?”

但是应该不至于……这家伙不是联通着维山帝的吗?

古一曾经带着温和的神色,在生命最后的几分钟里叮嘱过:这项协议的后一半,是在未来,你也要同样地帮助和庇护他。

“我……”

神经外科医生艰难道:“这是在履行一个合格的至尊法师的职责吗?”

他仍旧认为自己作为“医生”的那部分要远远超过“法师”,哪怕天才医生和天才魔法师之间进行抗衡也一样。

作为医生的那部分自己有着救治病患的天职,无论身在何处都要恪守着日内瓦宣言的规则;作为至尊法师的自己则严格遵循着庇护地球的重担,以及曾经面向古一所公证过的那个起誓要庇护这位身份不明的魔法师先生的契约。

而作为史蒂芬·斯特兰奇的自己是最为出格和逾越的那部分。

因为他妄图要弥合起他们之间所间隔的一切——比如时间,相异的魔法,和太多无法言明的神秘。

“我……”

结果这种磨磨蹭蹭的态度终于让某个相当追求高效率的家伙失去了耐心。

“少废话!”

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这家伙这么多话!

下一秒,斯特兰奇觉得自己的衣领被狠狠一拽,害怕牵扯到对方身上的伤口,他也只能下意识地勉强配合着自己的动作低下头,紧接着两个人都在转瞬之间感受到了门牙磕碰带来的……牙酸,和尴尬。

或者可能只有斯特兰奇一个人的单方面尴尬。

——哪怕是裹挟着满脑子的杂念,哪怕就像是在大口吞咽着夹竹桃绯色却有毒的花。

一只手托着对方的后颈和长发,斯特兰奇阖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