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允煊僵硬了片刻。
他想问他你梦到了什么。
可是想到自己反反复复做的那些梦,想到玄凌若也是梦到同样的事情,他心里就一阵剧痛。
他看着他坐在那里。
就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醒来之后坐在冰冷的荒野里,听侍卫跟他说,你母后已经过世了。
那种淹没一切的痛和恐惧让他到现在都不愿再去回忆。
他低下身子,看着玄凌,虽则心里像是被什么堵着,难受得厉害,但还是尽可能的柔声道:“玄凌,是你太想你阿娘了,才会梦到这些。”
“你阿娘,她不会有事的。她是跟你姑祖母一起过去,身边还带了功夫很好的侍卫,所以,她一定不会有事。而且,玄凌,你要相信你阿娘,她说过她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
玄凌抿了抿唇。
他不理会他爹的哄鬼,继续倔强着小脸,道:“我想去江南。”
赵允煊这辈子也没有哄过孩子。
更何况还是个鬼精鬼精的孩子。
这段时间,真是用尽了过去几十年的耐性。
他伸手握住他的小手,道:“你阿娘希望你在京中等她回来,你不能让她失望。”
和见不到相比,小孩子才不管什么失望不失望。
赵允煊见这样说服不了他,就转而道,“你阿娘前日不还寄了信和画册给你吗?你陪父王一起去看看吧?父王再跟你说说江南水患的事情,这样等将来你长大了,这些事情,就不用你阿娘去做,你就可以帮你阿娘了。”
玄凌听他说起这个,看了他父王一眼,总算是被转移了注意力,胡乱的抹了抹脸,“嗯”了声,爬起了身。
两人一起往书房走去。
“父王,你是不是很可怜,没有人帮你?”
半路上,玄凌突然问道。
赵允煊:......
“为什么怎么说?”
玄凌:“处理水患,赈灾,这些不是朝廷上的事吗?这样的事你竟然要姑祖母和阿娘去帮你,难道不是因为没有其他人肯帮你吗?”
“很可怜”的赵允煊被噎了一下。
好在他在教养自己儿子上从没有把他当作一个小孩子。
所以倒没有窘迫。
他想了一下,慢慢道:“并非没有其他人可用,而是人各有所长,你姑祖母的威信和代表的意义非其他人可比,可震慑官员亦可安抚灾民,还有你阿娘,她善医药,又精于农事商事......此一行,有她们,赈灾之事必可事半功倍。还有......”
还有,他是知道他姑母为阮觅请封一事的。
经此江南一行,将来他再封她为后,便不会再有太多阻力。
虽则原本他也可以强硬的封她为后。
但他却也知道,那样她承受的压力和受到的非议必然会很大。
她也不会开心。
经了前面那么多的事,他可不会以为他给她什么,她就会高高兴兴接受了。
应该是她自己的选择。
而不是他逼着她接受。
虽然这让他很不习惯。
也很不安。
不过,这些却不必跟玄凌说了。
他道,“你知道,现在的江南,大水淹没了桑田,冲走了那里百姓的家园,现在那些人无处可居,无粮可食,水淹之处,蛇鼠蚊蝇滋生,时疫横行,他们也无药可依,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玄凌,你姑祖母和阿娘去江南,并不只是去帮父王,更是去帮那里的百姓,这也是她们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将来你长大了,这些也是你要做的事情。”
玄凌沉默了一会儿。
这一段话总算是听了进去。
虽然他心里还是很难受。
他道:“那上次父王你去打仗花了三年,这次阿娘去那里要多久?你上次跟我说三个月是不是骗我的?”
“不会。”
他道,“如果三个月你阿娘没有回来,父王就带你去找她。”
*****
陵江府。
郑绪的副将林寂派出去查于管事的人很快就有了回复。
他去到于家的时候于家下人正忙乱着。
于家派了多人去市面上分别采购大量物资,米粮材油药材什么都有。
那人又花钱贿赂了于家的婆子,问她于家这急慌慌的是干什么。
婆子道:“主家摔断了腿,怕是差事都做不了了。还有太太在平州的娘家传来消息,道是舅老爷在平洲染病过世了,太太正愁着要怎么回平洲奔丧呢......外面的灾民又那么多,听说流匪也不少。”
彼时郑绪已经陪着阮觅回了府衙。
两人正在跟知府议着事。
确认了真的是瘟疫,很多的事情就要更加快步子去做了。
听完来人的禀告,知府青白的脸黑了一层,郑绪也沉了脸。
什么晕倒,摔断腿,还有什么舅老爷在平洲染病过世......城门都已经关闭几日,这消息是怎么传进来的?
这是一边打算装门躲家中,一边又在伺机看能不能离城了。
不过知府和郑绪面色难看,但阮觅对此却无多大意外。
这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
她道:“因为水患,物价本就已抬高了不少,等消息一传开,城内会更加混乱的。史知府,还请从今日开始,就下令彻底封城,不仅不允许灾民进入,同时也不再允许城内百姓出城。”
“还有,立即快马加鞭传信江宁,让那边先送一批灾粮和药材过来。只希望这瘟疫不要传至其他地方,否则可能整个江南都会大乱。郑将军,城里城外的秩序还要拜托你了。”
若江南都乱了,又哪里还有多余的物资再来支援陵江?
到时才真的只能等死。
在场的众人都知道此事的严重性。
*****
要管控和调配物资,还要安排宣传和安抚城民,这一晚史知府又是忙到很晚才回府。
刚回房,崔氏就急慌慌的迎了上来。
她道:“老爷,妾身听说灾民所那边真的有人染了瘟疫是吗?所以城里才派了那么多的兵士巡逻,如非必要,每家每户都不允再出门?老爷,此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知府满身满心的疲惫。
但这事瞒不住。
家里还要自己夫人安排,也不能瞒。
他道:“是,灾民所的多名大夫已经确诊,是瘟疫,还是最严重的肺鼠疫,所以这段时间你约束下人,还有你娘家那边,也送信给他们,让他们后面时日就待在家中,平日里饭菜,能省免的就省免,能储存的,就往地窖里多储存些,否则,这事还不知何时完,后面怕是连饭都吃不上。”
崔氏一下子跌坐到椅子上,面色发白。
瘟疫,可不是别的东西。
以前不是没有别的城出现过瘟疫,一座城能活个三成下来就不错了。
她身子冷一阵热一阵,呆怔了好一会儿心神才慢慢定了下来。
她下定了决心,抬头道:“老爷,我们立即让老大老二带着绍儿和寒儿他们回江宁。还有我大哥他们那里,让他们也一起跟着走。这样一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史知府的老脸一下子黑了下来。
不错,他原先也是这样想的。
若是情况不好,就送自己儿子孙子他们离开。
可是现在,城已经封了。
城中任何人都不能离开,他自己把家眷送走?
那他还有什么脸面管辖城中其他人?
这城中还不知有多少和各地达官显贵沾亲带故的呢!
他黑着脸道:“城已经封了。从今天开始,城中任何人都不允许再离城。而且,送他们离开,你说的倒是好,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流匪,怕他们出城不到三里,就能被人劫了!”
崔氏一愣,但她立即就反应了过来,尖声道:“当然是让官兵护送他们啊!老爷,你不是答应过我,若城里真出现瘟疫,就送老大老二他们去江州吗?不走,难道是要让他们留在这城里等死不成?”
说到这里她满心的惊恐,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
什么封城。
所谓的封城根本就是不管他们的死活,任他们在这座城里自身自灭。
史知府心里也煎熬着。
他也害怕,不仅害怕,还又忙又累,这几日来连觉都没睡过几个时辰。
可是他是知府,就算是有偷生之心,可也得撑住,那上面嘉宁长公主和明禾县主还在城中呢!
他若是敢有半点弃城逃跑之心,将来怕就不是可能会死,而是满族都得被灭了!
所以他此时也顾不上再好声好气的安抚崔氏,烦躁道:“你当别人的眼睛都是瞎的?我是知府,刚下令全城封城,你就让我把自己的家眷都送走,其他人还怎么信服,你是想要人冲进府来把我们都撕了吗?”
“还有,什么叫让他们留在这城里等死?长公主殿下和明禾县主都还在城里,明禾县主今日还出城去给外面的灾民诊治,难道你儿子的命是命,长公主殿下和明禾县主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你儿子的命就比她们的命还金贵吗?”
崔氏被骂的瘫坐在椅子上,心慌意乱,想要辩驳却又无处可辩。
好一会儿,她才哭道:“我是为了我自己吗?老爷,我可以陪着你去死,可是绍哥儿和寒哥儿,他们才几岁,才几岁啊。”
崔氏一向强悍。
还很少有哭成这样的时候。
史知府被她哭得心也软了下来。
他道:“你且先安下心来,事情还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此次我们发现的早,城内还没有传开,只有灾民所和外面的流民染上,只要我们好好控制,肯定能拖上一段时间。”
“你想,长公主殿下和县主都在城中,朝廷就不可能不管我们,很快太医们就会带着药材过来,还有郑将军今日也已经快马传信去了江宁和京城,两边都会运送更多的赈灾粮食和药材过来,所以这段日子你就约束了下人在家中,紧闭门户,等着朝廷安排即可。”
说完他又皱了皱眉。
想到自家夫人的娘家那边,他们一向私心甚重,若是他们得到消息,还不知道又如何撺掇自己夫人,遂又道,“你娘家那边暂时也不要让他们上门了......现如今,都待在家中才是最佳,他们那里,我会派人跟他们说的。”
*****
陵江府离江宁距离并不算太远,快马不过两日就到了。
江宁都指挥使纪斯年收到陵江府急信的同时,他的夫人纪家老夫人也收到了嘉宁长公主的信。
这位纪老夫人正是纪太后的大嫂,也就是嘉宁长公主的舅母。
彼时顾柔不过是刚刚才到江宁府。
纪老夫人正拉着她说话。
纪老夫人收到嘉宁长公主的信,还没打开,就先笑着对顾柔道:“你看,你刚过来,长公主就送了信过来,也不知道陵江的情况现在如何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展开了信。
她原本还是笑着的,但展开信没过多久面色就是大变,接着是越来越凝重。
顾柔见状,小心道:“老夫人,可是长公主殿下那里情况不好?”
纪老夫人阖了信,看了一眼屋子里的人,最后目光定在顾柔身上,想到此事江宁府肯定马上也要严加防范,而顾柔亦是特地为了赈灾一事而来,这些事也不必瞒她,就斟酌了用词,道:“是很不好。陵江的灾情严重,明禾县主更是怀疑灾民中可能会有时疫爆发,已经命令陵江府封城,那边粮食和药材都将用罄,我们要赶紧准备一批物资先送过去。”
顾柔一愣。
陵江府情况不好,她其实心里早有准备。
这么大的水患,现在的卫生条件又不好,发生时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是,明禾县主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