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沉香扇

  嘉定县原本有四害:夏小七、赵屠户、茶铺王婆、花月楼芙蓉,但最近又多了一害王钱儿。

  夏小七大名猫剩,行七,名字虽糙,家世不糙,因为他的三四五六哥相继夭折,长辈给他取个贱名是为了好养活。夏家先后出了七个进士、三个探花,祖上世代都做大官,是有名的宰相门第。

  夏小七是幺子,幺子一般不成体统,夏小七也的确鸡肋:文?不会;武?不行;商?不通。他只会一件事:玩儿。

  王钱儿长得极漂亮,光凭样貌一人可以砸掉八个花月楼的招牌,可惜,他也是轻佻少年、爱笑喜闹,好样儿不学,和夏小七倒是绝配。

  一般有钱人家遇见这种孩子,都愿意花钱捐一个出身,日后说起来也好听,但夏家可不行,世代书香,他们丟不起这个人呐!

  夏小七的爹是个翰林,如今丁忧在家。

  这天夏小七摇着扇子从街头晃里晃荡地过来,被夏翰林截住了就打。夏小七扔了扇子飞逃,夏翰林跟在后面哼哧哼哧地追。

  夏小七边逃边喊:“堂堂一个翰林,有名的大儒,竟敢当街打儿子,成何体统!?”

  夏翰林也不答话,高举着尺把来长的藤条,追得夏小七四下里乱窜。赶巧儿王钱儿正趴在墙头上,见状立刻把患难兄弟拉上来,气得夏翰林直跺脚。

  王钱儿说:“夏老爷,您消消气,小七在我这里玩会儿,等下我就把他送回去。”

  说完也不等夏翰林答话,便一跃下了墙头夏小七冲他爹做了个鬼脸,也跳了下去。

  夏翰林哇哇大喊了一阵,只能作罢。

  此时正值仲春天气,满院子里繁花开遍,夏翰林才子病发作,一个激灵浑身发颤、膝盖窝儿发痒,偶得佳句:两株桃杏映篱斜,妆点幽巷故人家。

  哎呀!好诗呀!好诗!夏翰林咂咂嘴,急着回去写下来,倒把儿子给轻松放过了。

  夏小七跟着王钱儿说说笑笑走了一阵,突然停下说:“哎呀!不好,扇子丢了!”

  王钱儿问:“哪一把?”

  夏小七说:“你送我的那把。不行,我可得找回来。”

  王钱儿拦住他说:“身外之物,丟了算了。”

  夏小七仍不甘心,王钱儿劝说算了算了,又拉着他喝酒,又相约去爬山玩儿,夏小七转眼就把丟扇子的事儿忘在脑后。

  这天晚上县衙的鲍师爷睡到半夜,被人摇醒了献宝。他迷迷糊糊地呵斥说:“什么东西!”

  来人是他的呆儿子鲍大,他说:嗲,可不得了了,我捡着了个好古董!”

  鲍师爷大为惊奇道:“拿来我看看。”

  鲍大转身把扇子奉上说:“经上马坊当铺刘老三认定,乃是宋代的扇子。”

  鲍师爷气不打一处来,扔还给他道:“宋代并无折纸扇,这种东西只有乡下佬才当宝贝。他刘老三是有名的奸商快嘴,你这畜生竟然跑到他面前丢人现眼,你说我这老脸还要不要?”

  鲍大白白挨了一顿数落,很是恼火,出了家门后心想:东西倒挺美,可惜是个不吉利的玩意儿,连累了少爷我。于是他又跑了三里地才把扇子扔了,口中兀自骂骂咧咧。

  嘉定人人都知道知县老爷不管事,管事的是鲍师爷。

  鲍师爷四十出头,长得像个五寸钉,蜡黄脸鹰钩鼻,老鼠胡子,说起话来拿腔拿调还特尖酸。但他也是真有些本事,他要管书启,写应酬文章;要管刑名,办公门案子;要管钱粮,管地丁人口,管杂税征收;还得兼顾衙门里的账房,除了始终没考上个功名只能给人做幕僚,倒是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可惜他也是流年不利命犯小人,经常被夏小七和王钱儿找晦气。

  这天夏小七难得大清早起床,看见花瓣儿片片落下地来,心叹这好春光都被东风断送了,真是人生恨事。转念又一想,错,这不干东风的事,不干春雨的事,不干柳絮、蝴蝶、黄莺、杜鹃的事,全是老鲍的错,于是气势汹汹地直奔县衙而来。

  县衙的烧火丫头梅香正在后院里洗衣服,洗着洗着发觉有视线。她抬头,看见一个人飞快地闪到柱子后头,梅香在裙子上擦擦手,冲过去把那人拉了出来。

  梅香说:“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鬼鬼祟祟的!”

  夏小七说:“凶丫头!”

  梅香跳着脚说:“哼,无赖东西!”

  夏小七赔笑说:“我错了好姐姐。”

  正巧主簿出来舀了水浇花,主簿说:“哟嗬,这不是夏家小七嘛。怎么,又犯事啦?”

  夏小七说:“哪儿呢,来瞧瞧鲍师爷。”

  “啧啧。”主簿抄着手摇头,“老鲍知道你要来,还不望风五十里就逃了。”

  梅香在夏小七胳膊上狠掐一下,掩嘴笑着走了,夏小七要去追,就听到前堂有人咋呼。

  主簿喝道:“吵什么?!”

  一个衙役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说:“快快快!快唤大老爷!出官司了!”

  主簿说:“官司月月出,你急什么!”

  “这可不一样!”衙役说:“这回可是人命官司人命官司!”

  主簿惊了惊,赶忙去喊老知县。嘉定县民风淳朴,最近的人命官司也已经过去两年了。

  老知县还没准备好,县衙门口倒已然人山人海。

  东街西巷,城南城北,说书的、做买卖的、唱戏的、拧把式的、耍猴的、卖膏药的,撑拐杖的、带孩子的、上学的、吃闲饭的,三教九流,看热闹的全都来了。

  衙门里堂鼓响了三声。衙役把门一开,众人呼啦啦全往里涌,贴在栏杆上踮脚伸头往堂下看。

  堂下一面屏风:旭日东升;上挂一块匾额:明镜高悬;两边立着回避牌、肃静牌、虎头牌、生死牌;三班衙役拿着杖、夹棍、拶子气势汹汹立在两旁,口里喊着:“威——武——”

  话音落了,老知县一步三停地从屏风后头转出来,正正乌纱,拂拂官袍,往案桌后郑重坐下,一拍惊堂木:“何事喧哗!”

  院子侧边马上有个女人尖声喊:“冤枉——!”

  众人齐刷刷向那边看去,然后均是一愣,低头议论起来。

  “这不是东城街上的王婆嘛?怎么跑来喊冤来了?”

  “谁知道呢?”

  茶铺王婆,嘉定五害之一,以搬弄是非、挑拨离间、血口喷人为己任。

  老知县又拍惊堂木:“带原告!”

  众衙役应道:“带原告上堂啊——!”

  王婆跌跌撞撞往堂下一跪,道:“老婆子叩见青天大老爷!”

  “咄!堂下何人?所告何事?”

  王婆大呼:“老婆子王氏,状告杀死曹大郎的凶手!”

  众人大惊:“嚯!!”

  夏小七正伏在屏风后面偷听,这时也“嚯”一声:“曹大郎不是给水贼弄死的吗?”

  坐在堂角上记录的鲍师爷听见他说话差点吓掉了笔,心想今日忘记翻皇历了又遇见这滚刀肉。

  “你且言来。”老知县说。

  王婆子一拍大腿,义愤填膺,说话中间是添油加醋,叙述曲折离奇,精彩万分。众人听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欲罢不能。

  据王婆说,她的邻居曹大郎生前长年在外做生意,结果天有不测风云,半路遇见了强人,落得个身首异处,尸身被沉在江里,头颅被弃在岸边。

  寻尸的时候她王婆也在,心细瞧见那废井旁草丛里落了把扇子,想大郎是个做药材生意的粗汉,哪用得了这好扇子?可惜她慢了一步,一转眼扇子就让人捡去了。

  谁知刚刚三个月,曹寡妇丧服还没脱呢,王婆子竟看见她与人幽会,且此人手执纸扇,不偏不倚,正是曹大郎尸首旁那一把!原来这人面兽心的秀才,就是杀害大郎的凶手!可真是奸夫淫妇,狼心狗肺,谋财害命,青天白日,罪证凿凿!

  王婆讲到激动处,猛然间一个哭喊,声线高抛入云霄,众人均是心往嗓子口一提,再随着那声音落下来,仿佛已在九天之外腾跃数遭,真是爽利无比,于是齐声喝彩:“好——!”

  老知县沉吟说:“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王婆指天发誓道。

  “哪两人现在何处?”

  “正押在堂下听唤。”鲍师爷应道。

  “带被告!”老知县朗声说。

  立刻有个秀才模样的被推上来,后头紧跟着一个悲悲戚戚的妇人。

  “荒唐!”这秀才模样瘦弱,脸都气白了,直梗着脖子说,“捡来的东西如何能成罪证?荒唐荒唐!”

  本朝有例,秀才见了县太爷可以不跪,这秀才便真的不跪,咬牙站在大堂里。

  妇人扑通跪下道:“民女冤枉啊!青天大老爷!”

  老知县问:“堂下何人,有何冤情,从实道来!”

  妇人咚咚磕头,一迭声儿喊冤:“冤枉,冤枉,民女曹张氏。这秀才是我的表弟,他只是顺道儿过来看我,怎会是幽会啊?这王婆与小妇人向来有过节,她胡言乱语,求大人万万不要相信她!”

  “呸!”王婆啐道,“还表弟呢,孤男寡女,大清早从一个房里出来谁信啊?要这么说,改天通奸的都唤表弟好了!几年前看你就不是好东西,跟陈大官人眉来眼去的……”

  鲍师爷突然重重地咳嗽一声。

  老知县看他,鲍师爷又咳嗽:“咳!

  老知县明白了,铁牌子一扔:“公堂之上,出言不逊,实属可恶!来啊,掌嘴。”

  两个衙役“腾”地闯上去,揪住王婆,抡圆了木牌子连抽了三四个嘴巴。

  众人喝彩:“好俊的功夫!”

  王婆被打得吱哇乱叫,老知县不理她,转向秀才说:“秀才回话。”

  秀才拱手拜道:“句句如表姐所言,学生不敢诓骗大人。学生前几日捡了把扇子,见颇为贵重,便起了私心留作己用,不承想竟引来这无头官司。”

  老知县问:“扇子何在?”

  衙役呈上扇子,老知县接过道:“好一把沉香扇。”

  屏风后面偷听的夏小七顿时心里一咯噔,连忙探头去看,一看,大惊失色。

  鲍师爷斜眼瞄见他的脸色,心想这小子怕什么?难道这其中真有隐情?再看那扇子,哎呀,不正是昨晚上自己儿子带回来的那把!这这这,莫非是一桩惊天大案?!

  夏小七不敢耽搁,从衙门后院狂奔而出,去找王钱儿。

  王钱儿正在家里睡觉,夏小七一脚踹开大门,又一脚踹开房门,左右开弓把他摇醒,说:“好端端的,你怎么对人家老婆起了歹念?”

  “啊?”王钱儿睡得迷迷瞪瞪的,乌发蓬乱,问,“对谁起歹念?”

  “曹寡妇啊。”夏小七说,“你竟然为了她把曹大郎推江里去了?好你个淫贼,饥不择食,曹寡妇都比你大了20岁了!”

  王钱儿歪着头问:“什么?”

  夏小七终于正色道:“钱儿,大事不好,你送我的那把扇子被递到知县老爷手里去了,成了杀人案的罪证。我们现在得去衙门!”

  “哪把沉香扇?”

  “嗯呢!”

  王钱儿笑着说:“那把扇子碎金白纸加上我自己胡乱写的字,怎么可能做罪证?”

  夏小七把公堂上的事情简略一说,催促道,“快走,人命关天,这会儿怕是要画押了。”

  两人来到县衙,还是从后院翻墙进入,穿堂而过,站在屏风后面。

  公堂上正僵持着,一个说是,一个说不是,县太爷也显然没了主意。堂口外的众人也分了两派,有几个好斗的已经挠破了面皮。

  鲍师爷打个呵欠,揉揉眉间,一扭头看见夏小七在瞪眼睛。

  夏小七冲他招手:“老鲍,来,来。”

  鲍师爷哑声说:“给我滚。”

  “来呀,师爷。”王钱儿也探出半个脑袋。

  这两个冤家!鲍师爷认命地叹气,悄悄起身,向屏风后挪去。

  王钱儿一把拉住他蹲下,匆匆几句,鲍师爷惊讶地抬头问:“真的?”

  王钱儿点点头。

  鲍师爷便转到屏风前头去,和老知县咬了几句耳朵。

  老知县刚聚起的一点睡意全都被吓没了,举起惊堂木来啪啪啪:“退堂!退堂!”

  众人愣了大老爷,为什么呀?他们正吵得带劲儿呢!

  老知县撩起官袍就往后走,王钱儿和夏小七已经先行一步到了花厅。

  老知县无视夏小七,抓住王钱儿问:“你说的可当真?”

  “千真万确。”王钱儿说。

  “啊呀,”老知县说,“扇子呢?取扇子来!”

  主簿把扇子呈上,老知县转递给鲍师爷,鲍师爷用一把薄薄的匕首沿着第一根扇骨轻轻挑开,只半寸地方,就看见那沉香木上有一个小拇指甲盖那么大的闲章,是用极细的刻刀雕了,然后在凹陷处涂上了朱漆。

  这枚章不得了。知县是老探花郎,如今62岁了,才是第二次看见这枚章。

  一时间,他、主簿、鲍师爷三人面面相觑。

  但有一件事情很明白:扇子不是曹大郎的,也不是那秀才的。

  “这是我的!”夏小七理挺胸说。

  王钱儿拉了他一把。

  “钱儿送给我的!”夏小七根本不理会,依旧理直气壮。

  ——这绣花枕头莫非来头不小?老知县望着王钱儿,心想。

  王钱儿避开他的视线,专注研究窗上的花格子。

  老知县继续看扇子,扇面上月影柳枝,蝉鸣夏意浓,还写了三个大字:好凉风。字还算写得不错,可这句话没多大意思,而且对于读书人来说,太狂放了。

  老知县收起扇子,转身又回了大堂。众人还都没散,这就像街头听书,正如痴如醉着呢,那边却惊堂木一拍“且听下回分解”,吊得人一颗心,上不是,下不是。如今说书的又回来了,大家自然高兴,刚走了的也呼朋唤友往回聚。

  老知县喝道:“带王婆!”

  王婆只当自己告准了,应一声冲出来,跪在堂下磕头。

  鲍师爷站在老知县身后,对掌刑衙役使了个眼色,两班衙役明白,顿时就把夹棍啊、拶子啊,板子啊、木枷等往王婆面前扔。

  王婆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血口喷人!”老知县吹胡子瞪眼,作势要扔铁牌,“左右,给当差的一听,立刻把王婆牢牢地按在地上,举起板子就揍,打得那婆子杀猪般叫唤。

  历朝相传,不写状子击鼓喊冤,稍有差池,告状的都得挨板子要是遇上县老爷心里不爽利,得先打二十杀威棒。

  可王婆刚挨了三板,老知县却喊了停。他人老了心也善,不愿意将公堂上弄得凄风惨雨,心里总暗自念叨:吾俸吾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于是只把那诬告他人的刁婆子斥骂一番,放回去了。至于曹寡妇和她的秀才表弟,自然也被放了。

  老知县回到花厅,不见了王钱儿和夏小七,便问鲍师爷:“人呢?”

  鲍师爷指着门外说:“一起走了,说是去游湖。”

  老知县便把沉香扇递给他,道:“寻个空,替我把扇子还给那个叫钱儿的吧。”

  “老大人,这王钱儿是孤身一人,既没有家眷,也没有熟人,只有个烧火的聋哑老汉伺候,三个月前他突然出现在嘉定县,您说他是什么人呐?”鲍师爷问。

  老知县说:“这个……总之我已年老昏聩,今天见过这人,怕是明天就忘了。”说完他背着手走了。

  鲍师爷掂量手中的扇子,感觉比寻常扇子要重一些,随后把它拢在了袖子里。

  当天晚上他和府台家的师爷一起吃饭,喝多了酒,把扇子的事儿说了出去。府台家的师爷原本打算保密的,但也没管住嘴,告诉了道台家的师爷。道台家的师爷听得两眼放光,一转身就添油加醋地和臬台家的师爷说了……

  这期间夏小七和王钱儿成天在外头玩,然后合伙儿欺负鲍师爷。

  比如两人一起骑跨在墙头上,问:“老鲍在家吗?”

  如果主簿正在院子里打拳,便会指着骂:“县衙当自己家,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也就算了,这么大的门不走,非得从墙上过,真是该打!”

  鲍师爷一见他俩儿,板起脸就往屋里躲。

  夏小七于是放开嗓子喊:“鲍师爷,你欠我那五钱银子到底还不还啊?你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赌输了就赖账呢?”

  王钱儿帮腔道:“师爷,这五钱银子可是要算利息的。”

  鲍师爷回到屋里,摸出沉香扇,恨恨地想:“两个小混账,不能便宜了他们!王钱儿,我老鲍当年可是在京官家里做事的,约莫知道你是什么来头。你可不就是个王府里的小帮闲,偷了皇上赏赐的扇子出来招摇,你要是被抓回去,非被打死了不可。这扇子我也不还了干脆当作信物交出去吧!”

  转念又一想:算了,不要作孽,泄愤可以,不能害人命。

  他掐指一算,距离自己酒后失言走漏消息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了若王钱儿真是王府里偷跑出来的,自己反倒要提醒他赶紧逃。

  他叫来了自己的儿子鲍大,给他沉香扇,让他去把夏小七和王钱儿痛打一顿,要打得鼻青脸肿连他们的亲娘都不认识。打完之后,将扇子还给王钱儿,带他到乡下避几天风头。

  鲍大吃饱了午饭就去了,他没找到王钱儿,只找到了夏小七。

  夏小七正蹲在官道旁的柳树梢上吃杏花糕,满嘴是油,见鲍大来了,便分他一半。鲍大的脑子不太好使,凡事慢几拍,夏小七只调戏聪明人,从来不欺负傻子,因此和鲍大处得不坏。

  鲍大问:“你那朋友钱儿呢?”

  “昨晚他喝醉了,现在正在家里躺着呢。”夏小七塞了满嘴,囔囔地说,“他求我这两天在官道上守着,多注意那些骑着高头大马挎着刀的,若是发现领头的是个年轻人,左眼底下还有颗朱砂痣,便把他拦住。”

  “拦住以后呢?”

  “多拦些时间,钱儿说他要逃。”

  “为什么要逃?”鲍大问。

  “我哪知道,左右不过是欠了钱。”夏小七说,“哎,鲍大!等下如果真碰到那个年轻人,我去拦他,你去给钱儿通风报信怎么样?”

  鲍大已经忘了此行的目的,点头说好。

  官道上柳枝浓绿,车马行人,熙来攘往鲍大也爬上了树,时不时问一声:“那是不是?”

  夏小七便爬到更高些的枝头,回头说:“不是,那是米铺的押货人”

  “那是不是?”

  “不是,那是镖局的。”

  “那个呢?”

  “不是!那是过路的官老爷,没看见回避牌啊?”

  夏小七吃完了糕点,连手指头上的甜味都舔没了,便说:“算了,明天再来吧!我找钱儿玩去了。”

  话音刚落就有个挎着刀的在树下喊他们,“一位小哥!”

  夏小七一看是个魁梧大汉,脸上也没朱砂痣,便懒洋洋地答话:“啊?”

  “向二位小哥打听个事,”大汉说,“可曾见过一个年轻男子,大概这么高。”

  大汉在自己脖子上比画一下,“长得挺好看,京城口音,穿了一件淡绿袍子。”

  夏小七摇头,因为王钱儿虽然也只那么高,也长得好看,也是京城口音,可他从来没有一件绿色的袍子。

  大汉叹息,“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候鲍大掏出扇子在手上转着玩并说:“你得去衙门里,我们这儿要是谁家把人丟了都是让衙门出告示找的。”

  大汉看见那扇子,不动声色地问:“这扇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鲍大正要说,被夏小七按住。

  夏小七抢过扇子一摇,说:“嘿嘿,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此山名为黑风岭,此寨名为桃花寨。我就是此寨寨主,姓王名龙,人送外号‘过江龙’。这位就是二寨主,姓陈名虎,人送绰号‘翻江虎’。贵客路过此地,兄弟自然要讨些孝敬……”

  夏小七突然住了口。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栖身的这棵老柳树已经被高头大马所包围。领头的跳下马,抬起头,略微掀开挡尘的帽纱,露出一颗朱砂痣。

  王钱儿从外头醒酒回来,远远地看到的就是以下情形:

  明明已经敲了二更,但自家茅庐亮如白昼,大门洞开,周围足有骑兵一百,步兵三百,个个一手拿长矛,一手举火把,满天空都是松油、烟灰。

  哑仆不见了踪影,院里桃树上用麻绳绑着两个人,嘴里都塞着破布,不用看也知道是夏小七和鲍大。

  王钱儿见这阵势,想都没想,转身就跑。

  原本大家还发现不了他,结果这时候鲍大奋力吐出破布,吼道:“王钱儿,快跑!债主上门啦!”

  王钱儿脚下一跌,回头怒道:“别喊啦!”

  夏小七震惊地瞪视鲍大,眼神在说:你是不是傻?!你是不是傻?!

  鲍大确实是傻,继续嘶吼:“快跑啊!王钱儿,跑啊!”

  军士们闻声而动,骑兵反应最快,拍马欲追,却被立刻喝止。

  独坐在厅堂上的朱砂痣青年放下茶碗,平静地跷起二郎腿,双手笼着膝盖,目视前方说:“不要追,不要吓他,不要碰他。”

  夏小七猛点头:对对对!不要追,让他跑!

  可没想到朱砂痣青年只是端了一瞬间的架子,旋即手扶腰后长剑,亲自下场去追了。

  王钱儿身形灵巧,比普通人跑得快,但朱砂痣青年显然轻功卓绝,几个纵落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搭住了王钱儿的背。

  夏小七顿时痛彻心扉,眼泪噼里啪啦地直往下落,心想:惨了惨了今天要痛失挚友了!王钱儿啊王钱儿,来年今日我帮你烧纸钱,怎么忍心见你坟头上的草已长到半人多高!

  可朱砂痣青年搭住了王钱儿后,并没有捅他,而是搂着他的肩膀,把他跑散乱了的领口整理好。

  王钱儿当然面无人色,这点毋庸置疑。朱砂痣青年颀长矫健,比他高出半个头,身形也大了一圈,他被搂着连动都不敢动。

  朱砂痣青年松开剑柄,改用双手摁着他的肩,笑了笑,然后冲他跪了下来。

  夏小七和鲍大的眼珠子瞪得都要脱眶了:獒犬会给兔子下跪吗?熊罴会给幼鹿下跪吗?可是朱砂痣青年给王钱儿下跪了!

  鲍大高声问:“王钱儿!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钱?为什么债主明明是要债,却给你跪下啦?”

  王钱儿终于转过身来,面色苍白,咬牙切齿道:“你……你哪只眼睛看见他问我要债了?!”

  “不是欠债,那你躲什么?”鲍大问。

  王钱儿愤愤但小声地对朱砂痣青年说:“一会儿把这蠢货给我砍了!”

  朱砂痣青年移到他的身后,含笑说:“好。”

  军士们有序地退开了,但没有走远,而是在距离茅庐百丈左右的地方安营扎寨,王钱儿家用竹木篱笆胡乱隔的院子里只剩下四个人。

  松木火把被插在窗格子里,燃烧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王钱儿推开朱砂痣青年,指着夏小七说:“赶紧把我的朋友放了。”

  “好。”朱砂痣青年依旧浅笑着,又说,“你的朋友可是黑风岭桃花寨寨主、过江龙,王龙呢;而那边树上丑些的是二寨主陈虎,人送绰号‘翻江虎’。”

  王钱儿哭笑不得,“快点放!”

  “放王龙还是陈虎?”朱砂痣青年笑问。

  “王龙!”王钱儿说,他还记着鲍大的仇。

  于是夏小七被放了下来,他自行扯开嘴里的破布,塞入鲍大口中,然后默默地躲到王钱儿身后。

  “王龙。”朱砂痣青年故意问,“你既然号称‘过江龙’,可有什么擅长使用的兵器?”

  夏小七想了想,说:“牙……”

  “哦,原来如此。”朱砂痣青年交叉双手,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夏小七便与王钱儿咬耳朵道:“我要回家去了,我怕他。”

  王钱儿急切地小声说:“你不能走,因为我也怕他!”

  朱砂痣青年解下外袍披在王钱儿身上,温柔道:“夜半风凉,你还是进屋吧。”

  王钱儿拽了一把夏小七,两人进屋,朱砂痣青年紧随其后,顺手掩上了门。屋里烛光摇动,王钱儿的脸上苦盈盈的都要滴出水了,夏小七又何尝不是?王钱儿好歹没有性命之忧,他可就说不定了!朱砂痣青年看过来的眼神,好似风刀霜剑相逼。

  朱砂痣青年又对王钱儿说:“天色不早,你该就寝了。”

  王钱儿明显地抖了一抖,紧紧地拉住了夏小七。

  夏小七知道此时再不逃,恐怕要死在当场,于是痛声道:“对不住了,朋友!”他甩开王钱儿的手就往门口跑。

  王钱儿暴喝:“回来!”

  夏小七从来没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声调说过话,就好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他停下脚步,扭头望着对方,王钱儿已经恢复了原先的样子,哀求说:“回来吧,求求你。”

  夏小七觉得还是应当义气为重!

  但他也没敢过去,而是立在了墙角。

  见人没走,王钱儿看上去脸色缓和,但也没显出高兴。朱砂痣青年一直贴着他,近到冒犯的地步,以夏小七这样薄弱的道德观,也觉得他未免有些逾矩,比如他把手放在王钱儿的腰上。

  王钱儿把朱砂痣青年的外袍还给他,说:“我去睡觉,但你不能到我房里来。”

  朱砂痣青年还是那个字“好”。

  王钱儿又指着夏小七说:“他陪我睡。”

  朱砂痣青年摇头说:“不行。”

  “怎么不行?”

  朱砂痣青年柔声道:“我会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刺了“匪首”二字,挂到城墙上去。”

  夏小七立刻说:“王钱儿你睡你的,不要管我!”

  于是王钱儿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进房去了,夏小七听到房门背后的木栓被拴上的声音,茅庐狭窄的厅堂里只剩他和朱砂痣青年两个人。

  他顿时觉得自己不走真是作死啊!他开始万般羡慕鲍大的处境,尽管鲍大被五花大绑捆在树上,嘴里塞了臭布头还没有晚饭吃。他试探地问:“我能不能睡?”

  朱砂痣青年尽管说要杀他,态度却并不倨傲,而是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夏小七便爬到饭桌上,拢着衣服睡了。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他装作睡着了把眼睛睁开一丝丝缝儿偷看,见朱砂痣青年端坐在椅子上,依旧凝视着房门,那神情之温柔感伤简直难以形容。大约是察觉到了夏小七的视线,朱砂痣青年转而向他望来,吓得他赶紧闭上了眼睛。

  大约到了鸡鸣时分,夏小七突然被人轻轻摇醒,睁眼一看是王钱儿。

  王钱儿用蚊蚋一般的声音说:“小七,我要逃了。”

  夏小七虚声说:“你怎么逃得掉?”

  王钱儿说:“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他睡着了。”

  夏小七的视线越过王钱儿的肩头,见朱砂痣青年依然坐着,但闭着眼睛,肩膀放松,双臂交叉着往下垂,显然在睡觉。

  “他到底是谁?”夏小七问。

  “常平侯。”

  “什么猴?”夏小七问。

  “不要问了,反正你也不知道。他和我一起长大,我的父兄让他照看我,但他管我管得太凶,在他身边别说是喝酒游乐,就算早上起来少穿一件衣裳,他都要啰唆半天。”

  王钱儿说着便解开衣带道:“小七,先和我把衣服换了,我这身是白色的,未免太显眼。我逃走后,他一定会来追,你无论如何都要替我抵挡一阵子,放心,有我在,他不敢对你怎样:以后等我自由了,就给你弄个官当当。”

  “要大富”夏小七边脱衣服边说。

  王钱儿点头道:“翰林院学士怎么样?可以管你爹。”

  “不要。”夏小七换上王钱儿的外衫,“要武官,大得吓死人的那种。”

  “那好吧,天下第一兵马都督总元帅。”王钱儿穿着停当,将散乱的长发束起,盘于头顶。

  “好极了,就要这个!”夏小七说。

  “笨蛋,没这个官儿。”王钱儿说,“我走了,等我回来,我俩就义结金兰。”

  “嗯!”夏小七拍拍他的肩,以示鼓励,“能跑多远跑多远,还有出去记得把鲍大放了。”

  这时有个声音传了进来道:“你若与他义结金兰,他日碰见皇上,他就得喊哥了。”

  王钱儿跳起来夺路而逃,夏小七心想今日我要为了兄弟赴汤蹈火,杀身成仁!于是他反而扑向朱砂痣青年,或者说常平侯!

  常平侯毫不犹豫一脚蹬在他肚子上。

  夏小七就像鹞子一般飘飘地飞出门去,飞过整个院子,砸向桃花树干。常平侯还是脚下留情了,他没把夏小七踢房顶上去,也没把他踢井里去,而是把他踹向了鲍大。

  有鲍大做垫背,夏小七并没有受伤,只是摔得有些懵,落在地上后干呕了几声。鲍大刚才睡得挺香,这时候被砸醒了,吃痛地哼哼,十分莫名其妙。

  王钱儿不逃了,认命地席地而坐,说:“行了行了,抓我回去吧!”

  常平侯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其体贴温情跟刚才的那一脚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我怎么敢抓你,我是请你回去。”他说。

  突然有随扈进来禀报,说本地的包括松江府的几十号文武官员已匆匆赶来,还有个姓夏的翰林,都被军士拦在远处,问大人见不见?

  常平侯皱眉说:“不见。”

  随扈说:“属下听说嘉定知县为人忠厚,爱民如子,大人也不肯见?”

  常平侯说:“他素有清名是他的事,我既不是为他而来,为何要见他?”

  随扈躬身行礼,准备去回复众地方官员,他刚退出院子,常平侯说:“等等。”

  随扈赶忙回来,常平侯吩咐:“本地县衙里有位姓鲍的师爷,你去把他带来。”

  姓鲍的师爷?为什么不肯见官儿,倒肯见师爷?随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领命去了。

  不多会儿,鲍师爷战战兢兢地出现了外头那些沉着脸,带着刀的虎狼般的军士已经让他出了一身冷汗,此时又望见了被捆在树上的鲍大,他顿时腿就软了!鲍大虽是榆木疙瘩,蠢钝迟缓,但也是他唯一的儿子啊!

  “侯、侯侯侯……”

  “侯爷。”王钱儿替他说。

  “侯爷!”鲍师爷跪了下去,“草、草草草草……”

  “草民鲍和信,四十一岁,嘉定本地人氏。”王钱儿又接口。

  “鲍和信你起来吧。”常平侯从怀中掏出了昨日缴获的沉香扇,“我听说这把扇子曾经落在你的手上,你可否讲讲来龙去脉?如果讲得好,我放了你儿子。”

  “是是是!”鲍师爷捣蒜般点头,凭着记忆开始讲,从夏小七被他的翰林老爹追打后失落了扇子,到扇子被曹寡妇娘家来探亲的秀才表弟捡到,到王婆在公堂上诬告曹寡妇和表弟相互勾结谋害亲夫,到老知县让自己把扇子还给王钱儿,到自己和人喝酒灌多了黄汤说漏了嘴……

  常平侯微笑道:“如此说来,我果然是要谢谢你了。”

  “不不不,草民不敢!”鲍师爷诚惶诚恐地说。

  “下手杀害曹大郎的是谁?”常平侯又问。

  “这个尚未查明,但依草民的愚见,江上水贼的可能性最大。”

  “我知道了。”常平侯说,“好了,把你的儿子带回去吧。”

  鲍师爷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磕了几个头,跑去解鲍大身上的绳子。父子二人就像屁股后面着了火似的逃出小院,夏小七也知道机不可失,捂住隐隐作痛的肚子跟着跑。

  “哎,小七!”王钱儿在身后喊。

  夏小七回头。

  王钱儿抢下常平侯手中的沉香扇扔了过来道:“等我几个月,到中秋的时候我还来玩!”

  夏小七接到扇子,愣愣地望了他一阵,怅惘地说:“你说好了的,不能骗我。”

  “骗你的。”常平侯搂住王钱儿的肩膀,几乎把他箍在胸前,“他不会再来了,你也不会再见他了。”

  夏小七抓着扇子,在晨风里站着不动,明显是想哭的样子,鲍师爷和鲍大慌忙地一左一右挟持着他,忙不迭地逃命去了。

  春色愈深,满园繁花,夏小七抱着膝盖坐在花荫下唏嘘了一整天,掉了好些眼泪:他的好朋友不见了,可能这辈子也不能见了。他想:此生找到一个投缘之人是多么不易,而失去又是多么容易啊!

  他从不打听王钱儿从哪里来,有没有家人,到底是谁,因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好朋友只看当前,不问过去,也管不了将来。

  他想起有一天和王钱儿半夜喝酒赏月,两人都喝得半醉,月光照进窗棂,淡淡地映在他们身上,王钱儿仰头问:“不知道这月光能否照到京城?”

  他说:“京城有什么稀奇?”

  王钱儿说:“就是,京城不稀奇,京城里没有你这样的好朋友!”

  而如今,他可能要永远失去这个好朋友了……

  夏小七再次红了眼睛,他摊开手中的沉香扇,转念又想:我只是失去一个相识不久的朋友,就这样伤心难过。常平侯那么喜欢王钱儿,说不定已经喜欢了许多年,喜欢得极深,让他几个月找不到王钱儿,又该是多么痛楚煎熬啊!

  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常平侯这些日子应当都过得很不开心。

  “哼,但是现在轮到你高兴了。”夏小七把扇子收起,插进后衣领子,接着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底下的尘土,没头没脑地道:“洒家醉矣,欲眠,君且去。”

  然后他就回家去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