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中医院的著名专家、教授白希谷,在60岁来临之际向医院申请退休,跑到私人资本运营的百年老药铺“衷济堂”坐诊。然而在自制的“妇科圣手”牌匾下坐了不到两个月,他就被医闹一拳打裂了鼻骨。
一个中医怎么会被医闹打呢?
没听说有人闹过博大精深的祖国传统医学啊,中药是我国人民的刚需消费啊!
于是好事者开始探究,后来发现老先生纯粹是自找的。
他被打不是在衷济堂,也不是在中医院,而是在人民医院的抢救室。他上班时间跑去人民医院干吗呢?因为他要追求人民医院抢救室的一位女主任医师。
该医师姓闵,50余岁,离异无孩、能力出众且风姿绰约,是老头偏好的类型。
当天的情况是这样的:有一位和儿子儿媳不和的城市老妇,在一次例常的家庭争吵后左思右想不能释怀,于是一仰脖子喝了半瓶洗洁精,后被邻居送到医院洗胃。洗洁精并非了不起的毒物,但遗憾的是老妇在救护车上心脏病突发,心脏骤停,送到医院时已经瞳孔散大,CPR做了20
分钟都没能救回来。
在宣布死亡的那一刻,那对始作俑者即儿子、儿媳却突然发现了商机,决定向医院讨要80万元现金赔偿,因为人是死在医院的,所以必定是医院治死的。
抢救室向来是武斗频发的场所,在战斗号角吹响的那一刻,主任医师闵阿姨作为负责人,不得不冲了上去。正巧这时候白希谷拎着爱心甜汤来献殷勤,见状当场要疯,扔了甜汤就挡在闵阿姨面前,于是死者儿子那醋钵儿大小的拳头就落在了他的鼻子上。
白希谷的身体飞出去后意识也四分五裂,双耳轰鸣、眼前发黑,整整昏迷了一分多钟,醒后也痛得没办法睁开眼睛。闵阿姨急火攻心地拍着他的脸喊:“老白!白希谷!”抢救室的大小医生护士则放声尖叫:“打死人啦!医闹打死无辜路人啦!”
白希谷迷迷糊糊的,抓着闵阿姨的手说:"淑华,只要你没事就好,一会儿帮我看看眼球,是不是玻璃体碎了……还有淑华,别打了你力气太大,打得比他还疼……”
随后是警察到位,打人者被带走,白希谷呻吟着躺上了病床。检查结果是鼻骨骨裂,软组织挫伤,眼眶瘀血,好在眼球无损,不算严重,但毁容了,白老医生睿智的脑袋花了整整一个多月才消肿。
他挨了打,也创造了历史,据说他是人民医院几十年曲折的医患斗争史中第一位光荣负伤的外院医生,而且还是教授级别。
此役过后,他的名声更大了,大到连数千公里外的不包邮的新疆医疗卫生系统,都从援疆医生的口中听说了这位为爱痴狂的老情圣。人们普遍认为钱钟书先生说得对,老头子动了爱情就像老房子失火,救都救不得。
白希谷挨打还造成了另外两个直接后果,一是半年之后他和闵阿姨正式登记结婚,抱得了老美人归,二是他的小儿子生气了。
他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在国外,是个医学博士;小儿子白雨宁在身边。
此子今年22岁,医科大学硕士在读,虽然胸无大志、四体不勤,但是邪魅狷狂、睚眦必報,个性很成问题。如果不是跑去读医科,他的人生归宿大概是吃江湖饭,比如参悟神教一类的,披着大红锦袍倏忽来去用绣花针刺瞎人的眼睛,别人喊他教主,他喊人家莲弟。
总之他的人生原则是谁打我老子,我也打他老子。
鉴于医闹的老子已经死了20多天了,所以他决定把医闹本人打一顿,少说也得打断他几根肋骨。
其实平常他和白希谷的关系并不融洽,因为他万年中二病不服管,而白希谷多年又当爹又当妈教育孩子的方法只剩下了唠叨。
最明显的隔阂表现为:白雨宁连过年都没回家,遍寻理由百般推脱,最后说他爱上了老家巷口的刘玉芬,但是刘玉芬三个月前嫁人了,为避免睹物思人,所以过年就不回来了。
简直是胡扯!
刘玉芬五短身材,孔武有力,面如重枣,浑身上下透着坚贞不屈,年纪三十有五,况且还是二婚,白雨宁能爱上她才有鬼!
但关键时刻父子连心,在尘埃落定、息事宁人之际,白雨宁却始终想着要为老头子出口恶气。
走法律途径太慢,还是以暴制暴比较爽快!
他的提议当然得到了衷济堂上上下下一致的反对,只有一个人表示支持,那家伙是衷济堂的厨子,满脸横肉,额上有刀疤,半年前刚刚刑满释放。
衷济堂目前的拥有者是一个年轻的大药材商,叫陈衍,他和白家的关系极近,因为白希谷的老爹,已故中医白寒友总共就收了一个外姓弟子,那就是陈衍的爸爸老陈。
老陈资质有限,学医没学出名堂来,做生意倒是一把好手,家中有黄金万两,传到儿子手中后更是日进斗金。这些年裏济堂能够振兴全亏了陈家父子,因为自从火红年代小将们把白寒友革命回家养鸡后,衷济堂的匾额就没能再挂出去,而是改称了“红星大药房。
陈衍的脑子比较清醒,坚决制止白雨宁实施复仇计划。没别的原因,就是怕他吃亏白雨宁怎么看都不像个能打的人。
白雨宁说:“没事,我有帮手。”
陈衍问:“谁?”
白雨宁就把他学校的师弟拉来了。
师弟身高1.92米,平头方颌,虎背熊腰,魁梧黝黑,笑起来露两排雪白的门牙。
陈衍问:“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一只猩猩?”
白雨宁说:“这是我师弟啊,校篮球队的,怎么样?感觉到杀气没有?走,小师弟,我们打人去!”
师弟说:“嗯嗯,好。”
三分钟后陈衍就发现这位师弟相当欠缺辨别是非的能力,他对白雨宁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指东不敢往西,而且始终带着心甘情愿的谜一般笑容。
为了保护残疾人,陈衍给白雨宁的师弟买了张回校的车票,然后把他赶跑了。
白雨宁很不快乐,说:“陈衍你也太不仗义了一点儿江湖道义都没有。我的亲爸爸,你的大师伯被打了你竟然无动于衷。
陈衍心想,我哪里无动于衷了?这事儿不都是我摆平的吗?单说医闹象征性地赔了白希谷五百元医药费这一点,你翻遍全国的晚报社会版,有见过医闹赔钱的吗?
“其实吧,这件事你爸是局外人。”陈衍说,“别的医生挨打都是避无可避,他是主动送上门去挨打。”
白雨宁更生气了,说:“你的意思是说他皮痒讨打喽?真是笑话,我爸守寡这么多年了,想找个老伴共度余生有错吗?他和闵阿姨郎有情妾有意,错的是那个打人的混账!”
陈衍说:“是,你说得对,乖孩子你出去自己玩一会儿吧,让哥哥把手头的事儿做完了行不行?”
“做完了以后呢?”白雨宁不依不饶地问。
“我陪你割仇家的脑袋去。”
他说着就把白雨宁推出了办公室,并且反锁了门。
白雨宁在外面敲门说:“陈衍,说话要算话啊!”
陈衍无奈,一边忙碌,一边拨通了警察朋友的电话说:“于所,是我,陈衍。麻烦帮我查一个人的电话地址好吗?就是上回在人民医院急诊室打人的那个……对,挨打的是白希谷,是你们所的民警去处理的……你等等,我记一下……我怎么会去找他们的麻烦,我和那种人有什么好计较的,我就是问问……行,我有事找你。”
陈衍挂掉电话,苦笑地看着记事簿,上边是医闹的详细住址。
他拉开办公室的门喊:“白雨宁!”
会计兼秘书探出头来回答:“雨宁上菜市场去了。”
“他上菜市场干吗?”陈衍问。
“他说去买把刀。”会计兼秘书说。
唉……
陈衍烦恼地自问:“这孩子到底像谁呢?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白雨宁兴冲冲地在菜场转了一下午,购置了斧钺、刀叉、麻绳、辣椒油等,然后回来蹭陈家的晚饭吃。
陈衍的爸爸老陈问:“雨宁啊,你这么开心干什么?捡到钱啦?”
白雨宁说:“没有啊,嘻嘻。”
老陈又问:“谈朋友啦?谁呀?带回来给阿叔看看。”
白雨宁说:“嘻嘻,隔壁珠宝店的谢春芳啊,我暗恋她好几年了。”
“……”陈衍放下了碗筷,“你不是爱刘玉芬吗?”
“你怎么知道刘玉芬?”白雨宁惊问。
汙说:“白雨宁,你下回胡说八道时能不能找个合适的姑娘?谢春芳和刘玉芬再长几岁,就能生出一个你来了。”
老陈就骂陈衍道:“他好歹还知道带姑娘回家,这么多年了老子也没见你带回来一个!”
陈衍哭笑不得:“你哪只眼睛看见他带回来了?”
老陈撒泼说我不管,你不孝,你忤逆,你冷酷,你无情,你无理取闹!
陈衍于是催促白雨宁说快点儿吃,吃完了赶紧出门。
晚饭后,估摸这个点儿医闹夫妇肯定在家,两人准备去兴师问罪。
发动汽车之前,陈衍先警告白雨宁:“问话可以,你可别冲动啊。”
“我知道,我向来很冷静的呀。”白雨宁表示,然后把下午买的刀掖在裤腰里。
陈衍把刀抽出来扔掉,摁住他的脖子问:“你为什么说的和做的从来不是一码事?”
白雨宁反驳道:“谁让你把我师弟赶跑的,我现在好没有安全感。”
陈衍说:“你让师弟跟着才不安全呢,有个词叫‘另有所图’你懂吗?”
“图什么?”白雨宁问。
“我不说,自己参悟。”陈衍回答。
从陈家到医闹家有二三十分钟车程,两人按照警察给的地址按图索骥,走了几次错路,绕了几个大圈,终于在晚上七点钟之前赶到了目的地,一个位于城市边缘的,建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初的老小区。
老小区灰扑扑的,楼房高度只有三层,间距极近,墙皮脱落,周围连个停车的地方都没有,显然不是有钱人的居所。
白雨宁突然问陈衍:“那喝洗洁精的老太太的后事怎么处理的?”
“没处理。”陈衍说,“还在医院太平间冻着呢。这对夫妻说医院一天不赔钱,就一天不把遗体拉回去。”
“这就叫作穷生无赖,穷生奸诈。”白雨宁摇头,“这两人逼死了自己老娘,居然还想利用她讹钱。”
老小区房屋质量差不说,房型还不科学,卫生间都是暗卫,为了弥补采光不足和解决浊气排放的问题,有些人家便在卫生间墙上开个小窗户,装上玻璃,通往楼梯道。
陈衍和白雨宁摸到医闹家门口,发现他们家卫生间上方也开了一个小窗口,从窗户能看到灯亮着。
“什么灯瓦数这么高?”白雨宁问。
“浴霸。”陈衍说。
“哟,来得不巧啊,打扰人家洗澡了。”白雨宁嘴上这么说,却径直跑去敲门,边敲边喊,“有人吗?抄煤气的!”
敲了半天没人应,他问陈衍:“是这家吗?”
陈衍又看了一眼地址,说:“没错啊,是这家。”
“那怎么没人开门呢……”毕竟是来寻仇的,白雨宁担心弄错了。
正巧这时候有个精神矍铄的大妈从楼上下来,披红挂绿地斜挎着腰鼓,显然是去跳广场舞的。陈衍赶忙拉住她问:“阿姨,我们是衷济……不对,人民医院的,请问有一户姓鲍的人家住这儿吗?”
大妈说:“哎哟!呸!就这家!缺德丧天良的!你们医院怎么还管他们呢?让法院来管啊!我给你们说,这俩公母不得好死!唉,我想起他们家老太太就心酸呐,以前啊,叽里咕噜叽叽呱呱……”
十五分钟后白雨宁终于插上了嘴,“阿姨,你跳舞要迟到了。”
“所以你说他们俩是不是不得好死?!”大妈总结陈词。
“是是是。”陈衍和白雨宁点头。
大妈昂首挺胸,带着尽情倾诉的满足走了。
白雨宁抹去脸上的唾沫星子,继续敲门。
门内依旧没有反应。
“隔音太好以至于听不见?”白雨宁喃喃道。
他正要再敲时手机响了,原来是白希谷老先生饭后散步忘了带钥匙,被关在门外了,喊他回去送钥匙。
白雨宁说:“我这里有事啊,你到陈阿叔家玩一会儿呀。”
白希谷说:“你陈阿叔出去了,陈阿婶在家里开两桌麻将,都是嗓音高八度的老女人,喧嚣吵闹听着头疼,我老人家要看书呀。”
“你回衷济堂去坐坐。”
“衷济堂今天晚上盘点,他们嫌我在那里碍手碍脚。”
白雨宁还要推脱,陈衍对着电话说:“大伯,我们马上过来,你在门口等等。”
白雨宁不甘心地问:“这就回去了?”
“反正也没人应门,等会儿再来也不迟。”陈衍拉着白雨宁下楼,把他推上了车。
两人一去一来,又是将近一个小时。
时针指向晚上八点,医闹家毫无变化,浴霸还是开着。
白雨宁有些纳闷了,心想这个澡洗得可真够仔细。如今虽然气温还低,但毕竟已是开春三月,用得着洗那么长时间么?也不怕搓脱了一层皮。
去敲门还是老样子,没人答应。
这家人有把外面穿的鞋子脱在门口的习惯,白雨宁观察那几双鞋,发现和他们离开之前的摆放方式一模一样,连角度都分毫不差,那双男鞋后跟上的一大块烂泥也没抠掉,显然在这一个小时内没有人进出过这扇门。
“是不是他们忘了关灯出门去了?”白雨宁问。
陈衍说:“你等一下,我去另一边看看。”
他三步两步跑下楼梯,转到楼房的北面,然后看到了这家人家厨房窗口的灯光。
他跑回来说:“门缝里有灯光,说明客厅的灯是开着的,厨房和浴室的灯也亮着。就算忘了关灯,哪有一下子忘记这么多的?”
白雨宁表示想不通。
既然屋内无人,老在门口待着也不是办法,两人决定回车上去再等半个小时,还等不到那就回家。头一次上门寻仇,铩羽而归也是正常的。
等待时自然要找点儿事做,看书太暗,玩手机游戏又伤眼睛,陈衍于是找出平板电脑来看,他要看美国电影,白雨宁非要看国产偶像医疗剧。
陈衍纳闷国产连续剧有什么好看的,白雨宁兴冲冲地说:“你看嘛,可有趣了,有些人连基本的医学常识都没有就跑出来拍片儿了。
国产医疗剧的最粗大持久的脉络是感情戏,其余的都是细枝末节,白雨宁边看边笑边评论:“看,这厮手术前刷了手还去摸小护士的脸。”
“哇,得了胆结石就这么要死要活的?我告诉你,你要真进了肝胆胰外科,得一胆结石医生都得说恭喜,因为其他人都是长瘤子的!”
“我最受不了电视剧里一副乖巧样的小演员,就两字,做作,浑身上下透着假普通小孩哪有这么捏着嗓子甜甜地说话的,尖叫才是他们的母语。我上次在儿科轮转了三个月,从此见到小孩就偏头痛。”
陈衍说:“行了,白雨宁,你还让不让人好好看剧了?”
“说真的,”白雨宁说,“我要是以后不当医生了我就去当个作家,混文学圈,所谓铁肩担道义,一心教育人民向善,到时候你花钱找个民主党派副主席推荐我入文联哈,或者请几个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给我颁个奖也行。”
陈衍冷哼说:“你算了吧,从小到大就没见你写过什么语句通顺的话。”
白雨宁说:“你别小看我,作家有什么难当的,作品迎合市场和读者就行了。只要掐住了读者的七寸,任何题材都能广开销路,流芳百世,比如山东黑社会在梁山建立反政府武装,比如怡红公子不好好学习专门追表妹……”
陈衍把平板电脑塞到他手里说:“看剧,你吐槽电视剧至少还在谱上,我出去抽根烟。”说着他打开车门走出去了。
白雨宁在他身后说:“陈衍你知道吗,像你这种长期烟民检查时做X光都没用,得做肺部螺旋CT,一方面连续扫描消除呼吸影响,另一方面重叠重组图像能够发现常规CT看不见的病灶。”
陈衍问:“你上回被我揍是什么时候?”
白雨宁说:“九岁。”
“那你今天回家洗干净等着我。”陈衍说。
白雨宁立刻把车门关上了。
这一等又是一个多小时。
期间白雨宁看了一整集医疗剧,陈衍接了一个又臭又长的生意上的电话,最后两人都渴了于是驱车去买饮料,再回到医闹家楼下时已是将近晚上九点半。
两人爬上楼梯一看,见了鬼了!那浴霸依旧没关,明晃晃的黄色灯泡映得楼梯间雪亮!
“啧,越来越不对劲了。”白雨宁说,“要么家里真的没人,要么他们这破澡儿洗了有两个多钟头了啊。”
“嗯。”陈衍表示同意。
陈衍就开始分析:“出门忘记关灯有可能,忘记关浴霸的情况比较少吧。而且据刚才那位广场舞大妈所说,这对夫妻为了逃避一个月三五百块钱的赡养费,把老人气得喝了洗洁精,如此斤斤计较抠小钱,怎么舍得将大功率的浴霸连续开两个多小时?就算天冷洗澡时开一会儿,洗完澡也立刻会关,绝不会有忘记这种事。”
他吩咐白雨宁继续敲门,自己回车上取了一只硬质的储物箱,踩在箱子顶上去推医闹家的卫生间窗户。
白雨宁敲了一会儿没有回应,也就不敲了,站在他身边问:“推得动吗?”
“推不动,”陈衍说:从里面锁得死死的。”
白雨宁摸着下巴说:“陈总啊,就眼前这情景,我想到了一件事。”
陈衍说:“我也想到了,但不会那么巧吧,偏偏我们来的这天发生?”
这家人卫生间的窗口位于楼梯上方,由于房子本身层高低,所以窗口距离地面大约只有两米一二。陈衍身高一米八多,脚下又踩着一只三四十厘米厚的箱子,照理能够完整地看到室内情形,但那窗玻璃上有多年污渍,模糊一片,因此什么都看不见。
“有水声吗?”白雨宁问。
“听不到。”
“窗户内部上有水汽吗?”白雨宁又问。
“看不出来,似乎没有。
白雨宁说:“没有水汽就说明没有人在洗澡,至少也是浴缸里的水凉了你现在能看到什么?”
“视野为零。”陈衍说,“看来我得敲碎他们家玻璃了。”
听说要敲玻璃白雨宁兴奋了,飞快地从车里找来了扳手。陈衍哭笑不得地说:“你高兴什么呀?真要是猜想的那样,砸玻璃也不是为了泄愤,而是为了救人。”
他接过扳手对着窗玻璃的角落敲下,玻璃应声而碎,他从破洞中往里一看,说:“瞧,猜着了!”
白雨宁两肩一垮,立刻拨打120,表情臭得就像刚吃了屎。
陈衍提醒道:“打119,总之得先破门进去。”
“嗯。”白雨宁边等接通边问,“是不是两个人都在浴室里?”
陈衍说:“视角有限,我只看到男的下半身横卧着,如果猜得没错,他的脑袋应该磕在浴缸边沿上了那女的没看见,但如果她没事的话,早就应该来救自己的丈夫了。”
电话接通,白雨宁说明情况,告知伤者是一对50多岁的夫妇,可能是煤气中毒,中毒时间为三小时左右。
接线员问:“中毒的人怎么样?还活着吗?”
白雨宁没好气地说:“我不知道啊,总之你们赶紧来人吧,三小时不算长,如果患者本身体质比较好的话,可能还是活着的。”
对方询问了地址,保证立刻出警。
陈衍此时用扳手将玻璃全部敲碎,尽可能地扩大浴室与外界的空气流通,然后将上下两层楼道的窗户都打开,让三月初的寒风呼呼地灌进来。
白雨宁将陈衍拉下箱子,自己跳上去对着室内喊:“喂!你们俩醒着吗?醒着说话!喂!那个打人的!你醒着吗?……得了,昏迷了我只看到他粉红色的脚后跟。”
“估计昏迷很久了。”陈衍说,“你下来吧,别摔着。”
白雨宁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开始揉印堂附近的穴位,他说:“原本我是来打人的,没想到变成救人了,这是命运逼你当圣母啊。”
“你原本也没打算让他们死吧。”陈衍说。
“让我遇上的都死不了,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我中过救死扶伤的符咒。”白雨宁苦闷地说:“上回也是这样,有个品德败坏的废物把我师妹的肚子搞大了,事后还赖得一干二净。师妹做完手术后身心整个垮掉,大半年都没恢复过来,那男的竟然还搂着新女友在她面前耀武扬威。我生气了,有一回在大排档吃夜宵遇到就把酒瓶子砸他脑袋上了结果那厮受伤入院检查,发现颅内有一颗先天性动脉瘤,而且随时可能破裂,要不是我砸了他,他都不知道自己脑袋里有定时炸弹,因为他之前根本毫无症状!你说是不是我救了他?”
“咳,”陈衍说,“嗯。”
白雨宁继续说:“还有上上回,有个不长眼的辅导员克扣本科生生活补助,一个人一个月才60块钱,她也克扣,真是不要脸了。我去找她,结果刚进门她就摔那儿了!我赶紧喊了救护车把她送医院去,结果一检查她是宫外孕造成输卵管破裂,她老公正在外地出差,要不是我闲着没事去找茬,那天她就大出血死在家里了!
“……”(陈衍)
“还有上上上回……”
陈衍说:“你这种情况,确实值得民主党派副主席给你颁个奖。”
“什么奖?”白雨宁没好气地问,“ ‘被白求恩奖章’么?我不是故意的啊!”
约莫七八分钟之后两人听到了警笛声,他们收拾箱子给消防员让路。整栋楼的居民这时候才意识到出事了,有些人出来查看,问:“怎么了?”
白雨宁说:“没怎么,煤气中毒。”
邻居问:“哪一家?”
白雨宁指指医闹家。
“哟!”邻居道,“现世报啊!你们是哪儿的?”
“人民医院的。”白雨宁没好气地说。
“哟!”邻居说,“上门服务啊!人还活着吗?”
“不知道!”
这时候消防员上楼来了,他们用专业工具破门而入,先将这对夫妇家中所有的门窗都打开,接着直奔浴室。
陈衍和白雨宁也跟了进去,只见医闹本人如同先前猜测的一样,摔倒后前额磕在浴缸上,粗看满脑袋都是血,而他老婆则光溜溜地仰面半卧在浴缸中。
领头的指挥把人抬出去,随即迅速处理还在泄漏的一氧化碳。果不其然,他们家用的还是老式燃气热水器,毫无保护的那种,仿佛一只随时准备发威的毒气包。
白雨宁摸了摸医闹的颈侧,发现脉搏跳得挺稳定。因为这人撞到了脑袋,口鼻边还有呕吐物,不确定他是否有颅内出血或颅骨骨折的情况,旁人不敢轻易移动他,便先从浴缸里捞出了他老婆。
他老婆战斗力也不弱,那天在急诊室里把闵阿姨带的几个实习生脸上都抓花了。
浴缸里的水尚有余温,说明两人中毒的时间还不算太长。医闹老婆稍微严重些,她比丈夫中毒的时间要长,昏迷不醒,浑身皮肤泛着粉红色。白雨宁叹了口气,从卧室床上抓了条毯子将她包了起来,免得她被抬出去时受寒。
这时候救护车也到了。
陈衍和白雨宁便退了出去,站在一旁望着急救人员和消防员一拨拨进出,最后将医闹和他老婆放上担架,抬下了楼。
跟车的护士问他们认不认识这对夫妻的亲属。
“认识一个。”白雨宁说,“在人民医院太平间停着呢。”
护士白了他一眼,问其他围观者。
其他人说:“他没骗你,他妈真在太平间,别说头七,五七都过,如今邻里关系淡漠,有些楼上楼下的住了好几年却连面都没见过,就算互相之间认识,以这对夫妇的人品,估计也不讨左邻右舍的喜欢。
护士说:“那算了,警方会帮助我们查。”
救护车拉响汽笛开走,一切回归平静,看热闹的邻居们意犹未尽地陆续散开。陈衍和白雨宁对视一眼,发现除了回家,也确实没有其他事情好做。
两人下楼,上车,白雨宁开始沉默着,而后索然无味地说:“这人救得实在不爽,感觉自己吃了苍蝇了。”
陈衍说:“呵呵。”
他问白雨宁,“煤气中毒治疗起来困难吗?”
白雨宁说:“我也只是略知道一点,中毒深浅首先取决于一氧化碳浓度,其次是中毒时间,再次是那人本身的身体素质,总之都是要进高压氧舱的。治疗后有些人只有头晕等轻微的后遗症,有些人却会得中毒性脑病,严重的会精神失常或丧失行动能力。你放心吧,此夫妻俩打遍抢救室无敌手,有这样的好身板,情况一定不会太差。”
白雨宁不爽起来喜欢四处找茬,当然他不敢找陈衍的茬,因为陈衍生气起来还是很让他胆寒的。仿佛自然界的一物降一物,剧毒之物十步之内必有解药,白雨宁虽然大部分时间看似占了上风,但事实上陈衍是他的克星。
白雨宁先是骂了路边的行道树,又指责隔离带修得傻,经过衷济堂时还表示该药铺的装修风格简直俗不可耐!
“先不说你们把那座民国房子弄得中西合璧,就说那块,衷济堂,的老匾,挂就挂吧,偏要在旁边贴一张我爸微笑的大脸,跟遗照似的。我要是患者,看这老头的面相就不肯上门!”
陈衍笑道:“大伯保养得很好啊。”
“得了吧,”白雨宁噘嘴,“一脸伪善。”
到陈家后他意兴阑珊,倒头就睡,陈衍踹他说:“回你自己家睡去,你这样让我睡哪儿?”
他说:“太羞愧了,无颜见我爹。我才懒得管你睡哪儿。”
陈衍无奈,卷着铺盖睡沙发去了。
半个多月过去了,有一天衷济堂的厨子买菜回来,发现有个人在门口探头探脑,徘徊许久不去。
厨子老兄生来悍勇,当年入狱就是因为参与街头斗殴,此时又身兼保安职能,当然义不容辞地上前盘问,可还没靠近那人,脸上的刀疤就把人给吓跑了。
这时候白雨宁无所事事地从衷济堂出来,看到了就问:“鲁哥,怎么了?”
厨子说:“小偷踩点。”
白雨宁说:“他太不长眼了!这么穷的药铺也偷?”
“放心,我盯着他呢。”厨子说。
两人散了。过了个把小时,白雨宁又无所事事地转回来,看见厨子正在杀鸡,脚边放着一箱苹果、一挂香蕉和一小筐西红柿。
白雨宁问:“鲁哥,荤素搭配,给大家改善伙食呢?”
厨子说:“不是,刚才那小偷送的。”
白雨宁皱着眉说:“啥?”
他何等聪明,片刻之后就猜到了所谓“小偷”的身份,但也不说破,笑嘻嘻地掰了一根香蕉就走。
陈衍正在衷济堂里和药工说事情,看他进来就说:“我以为你回学校去了原来还在家闲逛。你吃什么呢?”
“爱的反哺。”白雨宁嘟嘟囔囔的。
陈衍没听懂,又问他手上提的那几个花花绿绿的东西是什么。
白雨宁说是卫生纸,街道反邪教协会给的,包装上写着“崇尚科学,关爱家庭,珍惜生命,反对邪教”。
陈衍于是对衷济堂的老药工说:“我就知道养一个失足青年是有用的。咱们要是发现卫生纸用完了,第一反应都是去超市买,能想到去反邪教协会拿吗?”
药工笑着说:“想不到。”
他匆匆对药工交代了两句就准备回公司,白雨宁在他身后提醒道:“喂,中午记得来喝老母鸡汤哟!”
陈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出门时遇到了闵阿姨。这一个多月来她经常照料白希谷,还时不时送点儿好吃的过来,因此和陈衍及白雨宁已经很熟了,人人都把她看作白医生的老伴儿。
“你们猜我刚才在路上遇到了谁?”闵阿姨说。
“谁?”陈衍问。
“那个打人的医闹。”闵阿姨说,“那家伙鼻子底下一颗大黑痣,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他还躲着我呢?
“他理亏嘛。”白雨宁笑着说。
“我的实习生说昨天他还去医院了问东问西的,结果谁都不理他。当时我要是在,非把他狠狠地骂一顿不可!”闵阿姨显然也没消气。
“闵阿姨,中午留下来吃饭啊,炖老母鸡。”白雨宁又说。
“哦,今天鲁师傅买鸡了呀?”闵阿姨问。
“不是,别人送的。”白雨宁狡黠地眨眨眼。
他跑回厨子身边取来香蕉,掰开,给在场的衷济堂诸位一人递了一根。
“吃吧。”他微笑着,“不吃白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