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废柴·格致·宋

  宋格致有好几重身份。

  首先他是个富三代。以我国国情,做富二代容易,做富三代难。他爷爷是随着改革大潮腾飞的第一批人,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许多种田能手还在为“万元户”而奋斗时,他爷爷已经身家百万他爸爸则青出于蓝,从房地产起步,经营领域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企业越发根深叶茂。再然后还有他哥,他哥虽然也才二十多岁,但说话做事像个精于算计、城府极深的老干部,只有骂他的时候劈头盖脸、本性毕露。

  目前宋家的情况是:宋格致的爸爸为中流砥柱,爷爷老当益壮和哥哥各为左右翼,中间有个极泼辣能干的妈妈,后面还有个只比商业流氓好那么一丁点儿的姐姐收尾。此等家族讲“富豪”显得浅薄,正确的界定是“财阀”。

  讲这么多,就是为了突出宋格致,他是这个家庭里唯一的废柴。

  现在要提到他的另一重身份——他是一名优秀的网游非人民币玩家。

  他有钱,可他从来不浪费点卡,他非但愉快地穷玩了七八年,还能依靠倒卖装备每月固定收入五百元。

  陪他玩的是他的至交好友胡观。胡观家没什么好说的,他爸正团职转业,眼看快退休了才熬到一个助理调研员;他妈做了二十年副主任科员,上班时间在网上玩牌。胡观和宋格致如果是一男一女,搞不好就是一场跨阶级的虐恋,虽然现在他们也好得跟谈恋爱似的。

  两人在网游里一起杀人和被人杀,一起蹲人和被人蹲,一起练级和下副本,一起Roll装备和黑手,一起创帮会,一起刷世界骂人,然后一起被人骂回来。他们已然合体,不用区分铜尸和铁尸,是同出一个娘胎的奔波儿灞与灞波儿奔,敌对阵营望风披靡,他们的名声臭不可言。

  所以是火一般的战斗熔炉铸造了他们俩的情谊,除此之外两人还是高中同学。

  宋爸为了让孩子在平凡的环境成长,坚持让儿子念一所普通的市重点高中,且不许司机接送其上下学,带来的结果是宋格致被匪徒盯上了。

  那一天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绑架他的无牌照白色小货车已经连周在校门口附近徘徊,终于被他们瞅准了机会,在数秒钟内就得手逃窜。当时宋爸在事业上已经风生水起,估计能为儿子支付个一两千万赎金。

  小货车几乎都要逃到郊区了,却被胡观骑着小摩托撵上了。

  胡观的特点是人高、颜正,野战军级别的战斗力,必要时可以爆发小宇宙,他一人打了对方四个,竟然还不吃亏。宋格致被他从车上拽下来的时候嘴里塞着破布,由于抵抗时左右脸各挨了一拳,所以他的两只眼眶都是青紫的。

  胡观说:“快走!”

  宋格致说:“呜呜呜!”意思是“一起走”。

  胡观正打得热火朝天,吼道:“你先走!”

  宋格致于是挣脱麻绳发动已经撞掉了前脸的小摩托,胡观眼疾手快地跳上车后座,两人绝尘而去。白色小货车追了一阵,但无法开进蛛网一般的小巷,最终只好放弃。

  此役之后,由于胡观不肯收酬谢金,宋爸便自作主张地给他买了三辆摩托车,胡家那两室一厅的小单元房根本放不下。为此胡爸专门租了一个车库停车,胡妈也改了坐公交上下班的习惯,改骑摩托。一位中年妇女骑一辆价值数万的进口雅马哈摩托确实奇怪,但谁让人家没办法呢……

  胡观和宋格致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玩网游的。不玩游戏的时候,他们就凑一块儿吃饭,席间讨论果敢游击队员守则或穿越女如何面对裹小脚等重大问题。

  宋格致高中毕业后被弄到美国上学去了,但他不好好学习,三年后肄业回家。

  胡观读完了体育学院,在专场招聘会上被市公安局的防暴队一眼相中,光荣从警,但很快他又犯了错误。

  在一次小镇抓赌的行动中,他跑得太快没刹住,将一名聚赌群众从平桥上撞了下去。撞下去其实也没什么,江南人氏大多会游泳,遗憾的是此群众摔偏了,脑袋擦着水泥墩子落水,被开瓢了。

  人民公安抓赌,主要是为了震慑违法分子,捍卫社会良知,顺便搞点小创收,绝不是为了实施人身伤害。胡观于是被严肃地批评,提早发配到了基层,成了一名派出所小民警。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想当一名资深警察,户籍、治安、刑侦、预审都必须涉及,提前到派出所工作并非坏事。

  宋格致的最后一重身份——他是个保安。

  当然他不是普通保安,他是全市最贵的别墅楼盘——香榭丽山庄(“择隐山水,家族传世,塞纳河左岸豪宅,看房有礼,每栋均价三千五百万起”)的保安。香榭丽山庄就是早年间他爸开发的。

  他当上保安也就半个多月,具体要从那天说起。

  那天是休息日,上午胡观和他爸一起在客厅看新闻,胡妈在厨房剥毛豆,突然电话铃响,接起来一听是宋格致。

  宋格致痛哭流涕地总“胡观!呜呜哇哇要死了!出人伦惨剧了!”

  胡观说:“啥?”

  “我哥把我的号盗了”宋格致号啕道。

  “兄弟阋于墙,相煎何太急,"胡观评论道。

  宋格致怒道:“别拽文了,大学毕业了不起啊?先不说了我开车呢,刚才是我哥给我发消息说他盗号的,我等会儿就到你家来。”

  “那你慢点儿开,别急。”胡观说着挂了电话。

  胡爸在一旁问:“黄金宝要来啊?他出什么事了?”

  胡观说:“他被他哥欺负了。”

  胡爸于是说:“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傻子和二锤惺惺相惜,他受了气就找你寻求安慰你们俩的智商加起来乘以二都不足他哥的八分之一,他哥愿意屈尊欺负他,那一定是看在亲兄弟的份上。

  过了片刻,胡家父子同时听到汽车引擎的咆哮,胡爸笑道:“哟,兰博基尼来了。”

  可等了一会儿,听见轰鸣声绕了两圈又远去了,胡爸又了然曰:“博基尼找不到停车位。”

  大约又过了十多分钟,宋格致才气急败坏地出现在胡家大门口。

  胡观将他放进来,说:“你既然有急事就别找车位了,违停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要。”宋格致说,“我的驾驶记录上不能有污点。”

  胡爸和他打招呼道:“黄金宝,你来啦?”

  宋格致说:胡伯伯好。”

  爸说:“黄金宝,你看新闻没?你爸在富豪榜上又上升了几位,看来以后不能叫你黄金宝了,得喊你铂金宝。”

  宋格致说:“我不知道啊,我不关心这个。”

  他打开胡观的电脑登录游戏,见自己的号果然被剥得精光,装备没了,包裹和仓库被清空,游戏币只剩下3个铜币,连支付一次最普通的传送都不够。同一账号下还建了五个小号,名字分别作:我这都是为你好”“你给我好好上班”“一年内不出问题”“哥哥包一条邮轮”“带你去南极看企鹅”。

  “……”胡观问宋格致,"你喜欢企鹅啊?”

  宋格致怒道:“喜欢个屁!那肥鸟摇摇摆摆、傻不拉几的我怎么会喜欢?!我哥盗了号还卖乖,真是寡廉鲜耻!”

  胡观随手登录自己的账号震惊地发现也被盗了,而且显然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账号底下也新建了五个小号,分别叫作:“胡观认真监督我弟,,“别让他偷懒旷工”“明年一起坐邮轮”“去布宜诺斯艾利斯,,“转南极看豹纹海豹”。

  宋格致问:“你喜欢豹纹海豹啊?”

  胡观问了一下度娘,说:“豹纹海豹处于南极食物链顶端,唯一的天敌是虎鲸,体重300-350公斤,极凶猛,有伤人记录。你哥大约想把我带去当饲料吧。”

  二人突然遭受此重大打击,顿时心如死灰,两个大男人又不能抱头痛哭,只好面对面枯坐。许久之后,胡观问:“你哥准备让你到哪儿上班?”

  宋格致神情恍惚地说:“不是销售就是行政,因为他回国后也是从卖房小弟做起的。我告诉你,今天这事儿铁定我爸是主谋,我哥是从犯,他们就看不惯我在家里闲着。”

  胡观说:“他们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才二十出头就被绑架过三回了,与其在外面晃荡还不如在家待着。要不咱们俩策划一次绑架吧,玩个大的,剁你一根小拇指给他们寄过去?”

  “剁脚趾吧。”宋格致说,“小拇指我还得用来按键盘呢。”

  这时胡观他妈在厨房喊:“胡观——!家里没酱油了,帮我买酱油去!”

  “知道了!”胡观说。

  宋格致说:“我也去,权当出去散心。”

  两人刚出门,胡妈追出来说:“格致也去啊?那你记住买一瓶就行了,前年给我买的三箱陈醋我把亲朋好友都送遍了,结果到现在还没吃完。”

  宋格致满口答应,等回来时胡观还是双手提着购物袋,里面装着二十一瓶酱油。

  胡观无奈地对他妈说“我说我来买,他非抢着付钱,又说不知道哪种好吃,于是他生抽老抽每种拿了一瓶。”

  胡妈的脸都绿了,拎着购物袋回厨房,遍寻不着能放得下二十一瓶酱油的地方,因为橱柜里塞满了数以百计的油、盐、酱、醋、辣酱、豆豉、香料,自然都是宋格致干的好事。

  宋格致躺回胡观的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

  胡观安慰他说:“装备没了可以再买嘛,咱们服排行第一的那小子被盗了三次号了,每次还不是死灰复燃。

  “说得对,我来充点卡。”宋格致拿出手机,刚看了一眼,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胡观问:“怎么了?”

  宋格致啜泣地举起手机,胡观一字一字地念道:“该卡本期应还……目前可用额度……暂停使用,什么意思?”

  “还用问吗?我爸把我的信用卡停了,我刷的是他的副卡。”宋格致说。

  胡观抢过手机,发现里面还有十多条未读短信,有停用信用卡的,有注销借记卡的,有账户被取空的,有网上理财被转走的,最后一条是他哥发的,赫然五个大字:“没有零花钱。”

  胡观叹气说:“宋格致啊,你都活了半辈子了,怎么经济命脉还掌握在别人手里呢?”

  宋格致说:“没办法,我自己不挣钱呐。”

  “那你好歹把身份证拿回来吧?”胡观说,“不然没有你本人到场,银行哪能给他办理这些业务?”

  宋格致说:“你小看银行了。家父家兄乃是他们的超级VIP,别说违规办理一点儿业务,就算让他们暗杀我,他们也必定赶在下班之前完成。

  他捂脸哀号:“唉,我死了!我要死了!”

  幸亏他哥百密一疏,忘了他身上还有一张加油卡,里面大约有万把块钱,所以他虽然死了,他的兰博基尼还活着。

  胡观提议道:“要不现在给你哥磕头去?”

  “不,老子也是有骨气的!”宋格致怒道,“再说我身上还有点儿现金,混一个礼拜绝对没问题,下个礼拜再回去磕头。”

  这时胡观的手机在客厅响了,胡爸吸溜着面条,一边盯着电视一边斜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喊道:“胡观!铂金宝的哥哥找你!”

  宋格致跳起来问胡观:“他找你干吗?”

  “我哪知道?”胡观说着就去接电话,宋格致跟着去偷听,结果他哥头一句话就是:“胡观,把免提关了。”

  宋格致在边上问:“尼桑,你找他干吗?”

  他哥说:“你别问,否则当场打死。”

  “我……”宋格致对电话竖起中指,正巧胡妈招呼吃饭,他委屈地跑到厨房盛了一碗面。

  他坐在桌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面条,表情坚定地对刚挂断电话的胡观说:“你别告诉我电话內容,老子不要听,老子不想活了,要自杀。”

  “格致,你还记得在我们所辖区内有一处你爸开发的楼盘吗?”胡观端起面碗问。

  “记得。”宋格致夹了一筷子菜,“香榭丽山庄嘛。”

  胡观斟酌着问:“香榭丽山庄那边的物业也隶属于你爸的总公司吧?”

  “不知道。”宋格致说。

  “应该是的。”胡观想了想,干脆直说了,“你哥让你去香榭丽山庄的物业当保安。”

  宋格致愣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啊!”

  胡家三口人均是脚下一跌,胡观问:“你怎么都不反抗一下?!”

  宋格致继续吃面道:“干吗反抗?当保安挺好的。再说我只有高中文凭,能当上保安就不错了。我哥让我什么时候上班?”

  “今天下午。”胡观说。

  “那你快吃,吃完我们一起去。”宋格致说。

  胡家父母面面相觑,心说宋家老爹英雄一世,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玩意儿!于是胡爸竖起大拇指说:“铂金宝,你很好,你很随和。”

  胡妈接口说:“是呀是呀,格致脾气好得咧!”

  还是胡观最了解宋格致笑道:“你们不懂,他不需要脾气,他爸和他哥就是他的脾气。”

  吃完了饭,胡观坐上宋格致的车,两人径直往香榭丽山庄去。

  香榭丽山庄的物业已经收到信了,正在开会商量对策,几个负责人都显得十分糟心,其中以保安班长为最。

  物业经理挠头道:“既要平等对待不卑不亢,又不许给他安排太繁重的工作;既不能揭露他的身份,又不许业主轻慢他;既要让他参与日常巡逻,又要小心他别被坏人绑走了……总部还交代第一个月要扣发工资,让他知道挣钱不易;第二个月要发少量奖金,以激起他工作的积性……”

  保安班长问:“我现在辞职来得及吗?”

  物业经理说:“辞个屁啊!说好的一点钟人就要来了!”

  这时候保安小张手持步话机冲进来说:“已,已经来了!”

  “怎么来的?”物业经理问。

  “走路来的。”小张说,“还有隔壁派出所的那个帅哥警察,两个人起来的!”

  “那警察姓胡,他们俩是死党,HR说过这事儿。”物业经理说。依他的身份绝对够不上和宋家长兄直接对话,甚至今天也是头一回接触总公司的人力资源部门。

  保安班长建议道:“既然二皇子知道把车藏起来掩人耳目,要不咱们也装作不知道他的身份吧?”

  “装个屁啊!HR都约谈我了!”物业经理怒道。

  两人急匆匆地往小区门口赶,发现二皇子也挺会装,正在岗亭里填求职表格呢。不明真相的小保安审视表格,提醒他要把个人资料写全,物业经理慌忙阻止,对宋格致粲然一笑,顺坡下驴地搞了个五分钟面试,当场宣布录取其为正式员工。

  录取只是第一步,下一步是安排工作,物业经理堂而皇之地将烫手山芋扔给了保安班长。

  保安班长回去想了一夜,平添数根白发,终于给宋格致安排了一个好岗位。做出此决定后,他觉得自己的政治智慧得到了极大的锻炼和提升。

  他让宋格致负责代收业主快递。

  这个任命看似平常,其实考虑到了方方面面:比如适度的忙碌,较高的责任感,方便与业主熟悉,广泛的人际网络(主要与快递小哥),以及“我很重要”的假象。

  宋格致果然很喜欢干这活儿,不到三天,他浑身上下就充满了自食其力劳动者的光荣与自豪。

  五天之后,他已经和小区内那些热衷“买买买”的业主打成一片。

  香榭丽山庄小区地如其名,充满了金光灿灿的恶俗,那欧式大理石喷泉和罗马柱,那散落草丛的希腊裸女和肥胖儿童雕像,完美地扣住了本市富裕阶层的脉门。小区业主们,即使是不爱网购的,也很快注意到了这个专门收发快递,偶尔在大门口巡逻的宋保安。

  接着,某些无所事事的贵妇就开始对宋保安动了活络心思,拿快递来逛一趟,遛狗也来转一圈,言语之间多有撩拨——当然宋格致是听不懂的。

  保安班长是老江湖了,他懂。他觉得这些人虽然藏污纳垢,但不算是大奸大恶,还可以挽救一下。

  于是他暗地里挨个儿问她们:“您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对方说:“知道啊,王国栋啊。”

  保安班长摇头,说:“你觉得以他这个年纪,还叫‘国栋’啊,‘国华’啊,‘建军’‘建国’的正常吗?”

  对方低头思索。

  保安班长继续问:“你知道他爸是谁吗?”

  对方摇头。

  “知道他哥是谁吗?”

  还是摇头。

  “知道他爷爷是谁吗?”

  继续摇头。

  “那您知道每天来查三回岗的那个警察是谁吗?”

  “警察是谁?”对方问。

  “是个全国自由搏击冠军。”保安班长说,“您别怕,警察是他们团伙中最好对付的一个。”

  对方愣愣地问:“王国栋到底是谁?”

  保安班长说:生头有交代,我不能说。您有空去隔壁派出所的后院里看看,那辆肚皮贴地的几百万跑车就是他的。看过了之后您也别到处去说,既是为了保护我们,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还真有人借着追狗的名义去看了,看过之后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个人私底下一交流,再借助各种途径一打听,很快弄清楚了“王国栋”的身份。

  顿时“王国栋”身边的闲人更多了,而且个个别有用心。未婚的争相示好,已婚的称兄道弟;年纪小的在他面前特别渴望爱,年纪大的专注开发忘年交;经商的会突然跑到门岗发一圈儿香烟,从政的呵呵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这小同志很负责嘛”……还敢继续与他扯皮骂架的只有快递小哥。

  人人皆知,但人人都不点破,物业经理经常思索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每当这种时候,保安班长都主动外出去巡逻。

  其实胡观也有所察觉(他觉得最近真奇怪,老有宠物狗往我们单位后院钻),只有宋格致本人成天傻乐,迟钝如常,还夸奖小区的富人业主们热情、和善、素质高。

  胡观每天中午都会来香榭丽山庄,午休快结束时再回去。这天过来时,门卫间里轮到宋格致和小张值班。胡观先把小张撵出去站岗,然后倚在桌子上翻看业主的快递。

  宋格致说:“别翻了我刚整理好的。”

  胡观说:“这有什么好整理的,让我来查验一番,免得里面有炸药。”

  后来他还真找出一个不寻常的快递,那是个A4纸张大小的快递信封,但里面装的不是纸张,似乎是一小包什么玩意儿。更主要的是,五六天前这封快件就送来了,到现在也没人来拿。

  胡观查看信封上的地址,因为三联页的首页丟了,所以他努力辨认了半天,也只看出模糊的“香榭丽山庄……号”。

  “这个是怎么回事?”胡观问。

  宋格致正在翻报纸,漫不经心地说:“这个啊,快递员说是给14号的,但是一直没遇见14号的业主,我也懒得给他们送去。”

  胡观叹了口气,说:“朋友,你当保安都半个月了,竟然还不知道你们小区没有14号?”

  “没有吗?”宋格致合上报纸。

  “你们小区一共60户,门牌号但凡尾数是4的都跳过,另外13号、25号也没有。”胡观说。

  宋格致坐直身体,饶有兴致地拿过那封快递,但很快又被胡观劈手抢了过去。后者指着上面的快递公司名号说:“下回‘路路通’的人再来时,你就说地址错误,把这封件退回去。”

  宋格致满口答应。

  可当胡观下班后来喊他一起回家时,发现他已经把快递拆了了。

  “你为什么要拆?”胡观问。

  “ ‘路路通’的人来过了,说寄件人没填地址,留的电话号码也是空号,这件退不回去的,是个死件。”宋格致说。

  “信封里是什么?”胡观又问。

  宋格致就把信封里的东西给他看,那是一小塑料袋白色的粉末,只有火柴盒大小。塑料袋底破了洞,拎起来时一点粉末被留在了桌上。

  胡观脑中的弦猛然绷了起来,他警觉地扑了过去,可还是晚了一步,宋格致竟然用手指搓起粉末,放进了嘴里。

  胡观掐住宋格致的下巴,抓起一旁的茶水就往他喉咙里灌!

  宋格致被呛得直咳嗽,反抗道:“你干吗?!咳咳!那是老马的杯子……咕嘟咕嘟……我不要喝别人的水……噗!咳咳咳!”

  “给我漱口!”胡观怒吼,“你有病啊?!”

  宋格致也反应过来了,他湿漉漉又可怜巴巴地站着,不管他刚才吃的是什么,现在都已经被他妥妥地吞下去了。

  “什么味儿?”胡观放开他,无力地问。

  “有点儿苦……”宋格致声若蚊蝇。

  “毒品也有点儿苦。”胡观说。

  宋格致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就怕不是毒品,而是病原体,什么鼠疫、霍乱、伤寒、炭疽、天花、登革热、埃博拉。”胡观继续说,“宋格致啊,你要记住你不能算普通人,凡事要有警觉性,因为不管是害你还是捧你的人,都是有利可图的。”

  宋格致挨了训,颓然而坐。

  “行了,没事儿,别准备哭了真要是病原体那我也中招了,到时候你进ICU,我就睡你隔壁床。”

  胡观收拾桌上的那一小袋粉末,先是放回快递信封,然后用几层报纸包裹好。他说:“我有个哥们儿是法医,我把这个带给他化验一下。你今天到我家吃饭吧,记得什么都别跟我妈说。”

  他走之后,宋格致越想心理压力越大,他忍不住给另外一个他最信任的人打了电话。

  ——那就是他哥。

  他哥第一时间接了电话说:“怎么啦?我忙着呢。”

  宋格致说:“尼桑,嘤嘤,我铸成大错了!”

  他哥说:“嗯?你被交警贴罚单了?”

  宋格致怒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没出息?贴个罚单也算大错?”

  他哥反问:“你说呢?下定决心买了辆超跑,结果天天在路上开六十码,两三年了连红灯都没闯过一次;跟朋友一起吃饭,吃完饭人家去夜店喝酒了,你回来睡觉;老爸好不容易准许你去一趟拉斯维加斯,结果你真跑去观光,相机里一看全是风景照;就说玩网游吧,别人好歹能泡个妹子,结果你玩一人妖号,妹子没泡到,汉子倒挺多……”

  宋格致默默地按下停止通话键。

  五秒钟后他哥回拨过来道:“胡观也是,整天就知道玩游戏、打人、搞什么骑行中国,他骑行你可不能跟着凑热闹啊,尤其是他还想去印度.,我告诉你那边连公共厕所都没有,人都是在大街上拉屎……”

  宋格致又把电话挂了。

  他哥又打过来道:“啧,你再敢挂我电话试试看,我……”

  宋格致关了机。

  他定了定神,决定先去胡观家,毕竟吃饭才是头等大事。

  胡观他妈虽然还没退休,但经常性翘下午班用来钻研麻将艺术,看到宋格致来了,她便去厨房烧了个拿手的酒香肉。宋格致却有点儿食不知味,盯着碗里的五花肉专注地看了半天。胡妈疑惑地问:“怎么啦格致?不好吃啊?”

  宋格致本来想问她“阿姨,人一旦吸毒是不是永远戒不掉”,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胡观一直到将近晚上九点才回来,他皱着眉头把宋格致拉进房间,一边匆匆地扒着晚饭一边说:“东西交给我哥们儿了,但他那边条件有限,也不是专业搞化学品分析的,得再拜托另外一个哥们儿。那人是大学实验室的,挺擅长这方面,大概三天之内就能查出你吃下去的是什么玩意儿。”

  “擅长还要三天?”宋格致表示不满意,“三天足够我愁死了。”

  “愁什么,毒瘾发作也不需要三天。”胡观说。

  “埃博拉需要啊!”宋格致怒道。

  “东西是你自己吃的,你发什么脾气?:胡观无奈道

  宋格致憋屈地爬上床,面朝里睡了。

  “回你自己家去睡啊。”胡观愈加无奈道。

  第二天宋格致翘班了,本来他想去花天酒地,一摸兜儿又没钱,只好开着车到郊外散心,坐在一退休老头的边上看人钓了一天的鱼。

  胡观不能翘班,但他也没好好地在派出所待着,而是坐镇香榭丽山庄的门岗,等到“路路通”的快递员一来,就上去把他摁住了。

  快递小哥赔笑道:“哥,哎哎好疼!怎么了哥?”

  胡观把他拖到一边说:“好呀,你小子,你敢贩毒?”

  “贩……贩什么?”快递小哥都傻了“我可什么都没……”

  胡观拍拍他的肩说:“逗你玩的。我问你,上回那个寄到香榭丽山庄14号的快递是你送的?”

  这事宋格致昨天刚刚问过,快递小哥立刻答道:“是我,怎么了哥?”

  “那封快递有问题。”胡观沉吟道,然后问,“你能不能查到它的来源?”

  快递小哥笑着说:“你还是警察呢,你不知道快递的来源、途经签收什么的信息网上都能查到?”

  胡观说:“知道。我查了,这封件就是从本市寄出的,揽件员叫王小军。”

  “哦,那哥们儿我认识。”快递小哥说。

  这哥们儿也太不负责了自己收的快件,‘寄件人’那一栏空白不说,寄件人号码还是个空号。”胡观说,“你认识他就好,带我去找他。”

  “找不了。”快递小哥为难地说,“他这个礼拜辞职了听说要回老家结婚。”

  “回老家结婚”是个标志语,意味着这人回不来了,胡观觉着追查来源这条路走不通。

  他放走快递小哥,想来想去也没别的办法,总不能为了这事儿动用侦查手段吧?一旦用上这手段,半天之内全派出所就知道了,两天之内保证传到市局去,因为出事的不是他胡观,而是那个碰不得摔不得的宋格致啊!这事儿给宋家知道就完了,宋格致他爸、他爷爷还好打发,他哥就是个神经病!

  事已至此,只能干等电话了,但愿那位大学实验室的仁兄能够早些得出结论。

  他回到所里,发现状况急转直下,神经病正坐在他的位子上!

  宋格致他哥从报纸后面探出头来问:“胡观,你上哪儿去了?”

  胡观立刻跪了。

  要知道这个小破派出所,除了所长以外,其余人可都是在一个大办公室办公啊,这边办户口,那边的桌子腿上还铐着小流氓呢!胡观的同事们虽然没见过宋格致他哥,但都隐约觉得此人的来头不小,因此他们一边做手头的事,一边支棱着耳朵偷听他们谈话。

  宋哥问:“见着我弟没有?有人告诉我说他今天没请假也没上班。”

  胡观说:“哥啊,依赖密探的生活是不会幸福的!”

  “让我弟今天晚上回家吃饭。”宋哥淡定地将报纸折好,放归原位,“今天奶奶生日。”

  “您就不会直接跟他说吗?”胡观问。

  “那小子不接我的电话。”宋哥虽然依旧表情平淡,但语气里透着愠怒。

  “就这事儿,我走了。”说着他抓起车钥匙就走。

  胡观不得不跟着走出去,因为同事们正面色潮红、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燃烧的八卦之魂在他们的脑袋里都已经具象化了,我国八卦人群排名前三甲分别是广场舞大妈、社区干部、基层小民警。

  但他的行动速度显然不够快,年纪最大的同事五十余岁的老张警官(女)已经狰狞地扑了上来:“胡观!我侄女今年二十八岁,某某银行的正式员工,皮肤白、脾气好,和你的这个朋友长相、个子倒是满搭配的,要不你帮忙牵个线……”

  胡观奋力地抵抗道:“张科长,你误会了!那个不是我朋友,我不认识他!”

  张警官揪着他说:“嫌我侄女年龄大也不要紧,我女儿明年大学就毕业了,我女儿漂亮得很,水灵灵的……”

  你女儿一百八十多斤!

  胡观痛苦地抿着嘴,终于从张警官厚实的臂弯里挣脱,风驰电掣地逃走了。张警官喘息着但坚决地跟在后面追,追过两条小巷后才被彻底甩掉。

  胡观一口气跑到大马路上,发现宋哥的车绕了一圈儿又回来了,车窗也降下来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说:“哥,还有什么事吗?”

  宋哥说:“胡观,我弟不懂事,你多照料他。”

  胡观点头,心想还用你提醒?你们家这个老儿子基本上都是我在管。

  宋哥说:“对了,你要摩托车不?有人送我一辆BMW的。”

  胡观怒想:不要摩托车!你们家什么毛病,就会送人摩托车!我妈骑个雅马哈就够奇怪的了,还想让她骑宝马?!

  想归想,他还是笑着婉拒道:“哥,这个BMW吧,纯进口的好是好,可万一车坏了,配个零件都必须从美国、加拿大往回寄回啊。”

  宋哥想了想,说声“也对”,便摇上车窗开走了。

  胡观松了口气,然后给宋格致打电话。宋格致听说他哥亲自来找,吓得差点儿跳了河。

  胡观问:“那你回去吃晚饭吗?你奶奶生日呀。”

  宋格致疯狂地摇头道:“绝对、绝对不回去!以我的智商、情商,回去被他们稍微盘问,两分钟之内就会吐露实情,然后我哥就会把我送到戒毒所去了。”

  “我估计那粉末不是毒品。”胡观说。

  宋格致叹了一口气,显然心情不佳。

  “你要是不回去,你哥也会发作的。”

  宋格致挠头,烦恼地说:“要不还是策划绑架吧,你过来剁我一截手指头。”

  “滚蛋。”胡观挂了电话。

  大约五分钟之后,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胡观见号码是本市的便接了对方就是那位哥们儿的哥们儿寥寥数语后,他的眼睛越瞪越大,一脸的惊愕,哥们儿的哥们儿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他最后才憋出一声“谢谢”。

  挂了电话,他再次给宋格致打过去道:“你现在到篮球场来,你吃的那种粉末的检验结果出来了。”

  宋格致一惊,颤抖地问:“是……是什么?”

  “见面再说。”胡观严肃简洁地回答。

  宋格致以最快的速度(70公里/小时)赶到了胡观身边,跳下车时他那苍白的小脸简直让人心生同情。

  “不是说要三天吗,为什么这么快?冰毒……还是艾滋病?”他无力地问。

  “因为太容易检测了。”胡观给他看收到的手机短信,“是这个玩意儿,C16H15N5O7S2·3H2O。”

  “这是什么?”宋格致问,“我需要去医院吗?”

  “我看不需要。”胡观似笑非笑地说,“因为这就是从医院出来的——头孢克肟,第三代头孢类抗生素,儿科常用药。

  宋格致愣了足有半分钟左右说:“头……头孢……克什么?”

  “头孢克肟。”胡观重复道。

  接着他爆发大笑:哈哈哈哈……”笑着又痛骂,说:“什么王八蛋,匿名寄碾碎的抗生素药片吓唬人,要是让我抓到非揍到他肠穿孔不可!

  宋格致也仰头狂笑,说:“哈哈哈哈,虚惊一场,吓死老子了!”

  两人笑完骂完,胡观拍着宋格致说:“说到底还是你不好,你吃它干什么?下回你再乱吃东西,我就卸了你的下颌骨。”

  宋格致沉浸在喜悦中,说:“再有下回我是小狗!”

  两人接着开始讨论是什么样的贱人倒贴快递费也要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儿来,想来想去也只有仇富者。此人或患有精神疾病,或受过重大刺激,行为偏激却胆小如鼠,偷偷摸摸地躲在暗处,寄个威胁信都不敢装点儿真东西(或者是没有途径搞到真东西)。寄信到香榭丽山庄14号,让“有钱人要死”,却不知道香榭丽山庄没有14号。如果不是遇到宋格致犯糊涂,这封快递件早就被丟去某个无人理会的角落了。

  现在真相大白,宋格致也没什么事,胡观打算不再追究此无聊人士了。

  “这下晚上你可以回去吃饭了。”他说。

  “我奶奶挺喜欢你的,一起去不?”宋格致乐滋滋地问。

  胡观立刻大摇其头说:“我不想见你哥。”

  “我也不想。”宋格致顿时意兴阑珊道。

  两人又聊了会儿才分手,一个回单位,一个往家去。

  路上,胡观仰头望天,惬意地想:此次有惊无险,往后该有几天清静日子过了,谁知就在接近派出所的巷口,张警官从侧面杀了出来!张警官虽然现在到了退二线的岁数,但人家年轻时候是缉过毒的,是久经考验的人民卫士。

  在繁华的城镇,在寂静的山谷,人民警察的身影,陪着月落,陪着日出。

  在欢腾的海岸,在边疆的水路,人民警察的身影,披着星光,浴着晨露。

  啊,神圣的国徽放射出正义的光芒!

  啊,金色的盾牌守卫着的千家万户……

  总之张警官冲了出来,胡观被她掐住了脖子!虽然张警官一米五五,胡观一米八五还是全国散打冠军,但是张警官就是能用劳动妇女的天生神力制服他!就是能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把宋格致他哥的手机号码交出来。”张警官阴森地说。

  胡观忍痛问:“张科长,你就不能为女儿找个门当户对的吗?那个人你搞不定啊!”

  “交出来!”张警官露出了两边的臼齿。

  “138×××××888。”胡观说,“你千万别告诉他是我说的。”

  张警官记下电话,拍拍胡观的脸蛋,心满意足地走了。

  目送她走远,胡观长叹一声坐在路边,仰头望着已经落入树梢的红彤彤的夕阳,感慨地说:“早知如此,当年就不应该救宋格致那个傻瓜……”

  过一会儿他又感叹:“应该把BMW摩托要过来的,他们家的事儿太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