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乐庆宫,乐越在岔路口停下脚步,似是自言自语:“是去提审慕祯,找师父,还是到梧桐巷找九凌?”
立在他身侧的昭阮一言不发。
乐越皱起眉毛:“我现在心绪烦乱,帮我拿个主意吧。”
昭阮凝视他:“我是护脉龙神,不该插手此事,需你自己做主张。”
乐越愣了一愣,闷声道:“知道了。”大步向宫门外去,走了片刻,又折转身,“还是先去五凤楼吧。”
昭阮不做声地随着他走,心中十分欣慰。
他深知乐越的个性。乐越先选择找九凌,说明他已将国事看得重于私事。而后又折返去五凤楼,则是判断出,白棠所隐瞒的秘密,说不定能够解开所有残留的谜团。
昭阮不打算太多干预乐越的决策,他更愿意看到乐越通过思考,做出正确的选择。
军帐外,一枚流萤从天上飞落,琳菁抬手抓住,惊喜地说:“乐越醒了。”
孙奔在她身后道:“既然如此惦记,回去看看不是更好?”
琳菁摇摇头,将已经熄灭的光球塞回袋子中:“算了,眼下还是战场这边更重要,乐越那边有别人看着。”
反正即使乐越醒来,最想见的人也不会是她。
五凤楼内,白棠仍是做鹤机子状,与定南王在正殿内饮茶。杜如渊和商景在一旁陪坐。松竹二仙与隐云土地护送应沐回天庭复命,只剩白棠还留在人间。
几人见乐越来到,俱起身相迎。
乐越向白棠行礼:“师父。”
白棠欣慰地道:“乐越,你进此殿,脚步未有凝滞,神色坚定,可见经昨日变故历练,又成长不少。”
乐越问:“师父,您叫我到这里来,是要告诉我什么真相?”
定南王躬身道:“道长于乐王殿下有事要谈,小王父子便先告退了。”
白棠抬手:“请王爷留步,我要说的前因后果,亦与王爷相关。”捋了捋长须,“乐越,为师未曾告诉过你我的身份,你可有怨恨?”
乐越摇摇头,道:“师父没有告诉我,定然有师父的道理,我知道师父一定为了我好。但我也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被安顺王关在静室时,鲁休师兄告诉我,师父不是真正的鹤机子,师叔也不是真正的青山派长老。其中究竟有何曲折?”
白棠轻叹道:“此事一言难尽。”他身上仙光流动,恢复成白衫飘飘的年轻仙者模样,神色萧然,“本君的确不是真正的鹤机子。乐越,你需记得,鹤机子道长是此世对你恩情最重的人,更是你应永远敬重的师父。”
乐越仍在茫然,却莫名有萧穆的情绪从心中升起。
白棠深情复杂的缓缓道:“这一切都因我的妹妹——荷仙引起。”
定南王与杜如渊神色陡变,白棠向定南王长长一稽:“舍妹荷仙愧对阁下,我早就想对杜王爷说这句话。却因种种原因,耽搁了十几年。”
乐越愕然,师父居然变成了杜如渊生母的哥哥,那么他不就是……
白棠感慨的看向杜如渊:“十几年过去,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你被乐越带回清山派时,我就看出了你的身份,但在当时,不便点破。荷仙的确不配做你的母亲。却不知你愿不愿意称呼我一声舅父。”
定南王眼神坚定无比:“鹤道长的障眼法使得不错。但本王从不认识什么荷仙。”
杜如渊无奈道:“家父早年受的刺激太深,所以……”
白棠叹道:“我知道。舍妹犯下的过错,可能永远无法弥补。她的行径令我族蒙羞,也让天庭大多神仙不齿,这亦是她的报应吧。”
定南王面无表情,好像根本听不懂。
白棠接着道:“舍妹本名白荷,后拉做了侍奉仙娥,才有了荷仙的称号。我们的父母在南海侍奉,无暇顾及教养,我没能好好教导她。那时,我听闻她在凡间做下了这样的事,还生下了孩子又抛弃,便打算下来解决,没想到……”
白棠自愧其妹所做的事情,不敢将自己下界的意图禀报天庭,只趁着某日玉帝召集众仙饮宴时,偷偷出了南天门,直奔凡间。却不想在前往南郡的路上,遇见了血覆涂城。
当时,整座城池血光冲天,兵卒像发狂一般屠杀百姓。白棠见凤梧在城池上空盘旋,他认得凤梧是护脉凤神,一时不知是否是天庭授意的天谴。
“当时的情况令人不忍卒睹,我却因为不知事情的原委就犹豫隐藏在一旁,未能上前施救。直到我看见一个寻常的凡人手拿长剑,与凤梧相抗。”
那是个年逾半百的道人,须发花白,身上已伤痕累累,他护着一群百姓逃出城门,他有些道法,官兵虽奈何不了他,天上的凤梧却冲他拍翅膀吐火。那道人抛出了一样什么东西,勉强挡下火势,喝道:“贫道敬天敬地修道法,不知还有这样的天理!尔屠杀无辜百姓,妖魔不如,禽兽不如!终有一日,定会天雷击顶,天火焚身,灰飞烟灭!“凤梧眯眼冷笑:“区区凡夫,蝼蚁草芥,也敢出此狂言?”他扑扇双翅,半空中凝结起一个巨大的火球,眼看将砸向城池。道人腾空而起,挥出雪亮的剑气,斩向凤梧。
凤梧厉啸一声,一爪抓在道人的胸口,翅膀却被剑势斩到。
白棠从未想到,一个凡人竟能对抗仙。
他再也无法袖手旁观,现出身形,阻挡了足以将整座城池化为飞灰的凤火。
凤梧血洗涂城,本就是趁天庭不查时为之,见白棠徒然出现,已然心惊,加之他身负剑伤,略与白棠一交手,便落了下风,抽身便走。
这时整座城已变成了一座血城和死城。那斩伤凤梧的道人胸膛被抓开,五脏尽碎,已经气绝。可他跌落时,却用尽了最后的一丝气力举起身后背着的一个藤箱,双臂紧紧护住。
藤箱中发出细弱的啼哭声,白棠打开藤箱,发现里面躺着一个婴儿。
被道人救下的百姓中,有个长者知晓其来历。长者告诉白棠,道人名叫鹤机子,是城内道观观主的好友,来此地做客。在劫难中救了很多人。这个婴儿的父母是外地客商,父亲名叫李庭,已经死了。
白棠从道人身上的牌符得知,他是青山派的掌门。白棠一时不知该拿这个婴儿怎么办,就带着鹤机子的骨灰和婴儿到了青山派。
“少青山因来历不凡,一直有松竹二仙与隐云土地镇守。我刚到少青山,松竹二仙便告诉我,青山派只剩下了一群孩童,两名主事的长老趁鹤机子掌门不在时,叛逃去了清玄派。”
白棠做神仙多年,从未特别钦佩过谁,可这个普通的凡间道人鹤机子,却让他生出深深的敬意。他便化了鹤机子的模样,到了青山派,想将这个鹤机子救下的婴儿与其他孩童抚养长大,选出下一任掌门时再离开。凡人的一二十年对神仙来说不过是眨眼之间。
“天庭得知此事后,并未怪罪于我,反倒命令我镇守青山派,还将九遥使君与应沐之事告知于我。清玄派中,如果只有鹤机子,恐怕也难以支持。松竹二仙和隐云土地便也化成凡人,谎称是在外云游的师弟,协助于我。”
这种事情,叛逃去清玄派的两位长老自然不会相信,已经懂事的小弟子也起了疑心,最终导致了几年后,又一批弟子的叛逃。
“至于你的身世,”白棠凝视乐越,“却非我有意隐瞒,而是实在不知。天庭也没有告诉我你的来历,后来这条龙找上门来,我才隐隐猜到你身世定然不简单,却无确切的答案。”
乐越跪倒在地,脸上泪水横流。
白棠道:“鹤机子道长的骨灰被我存放在大殿后,静室的暗格内。”
就是乐越每每被罚时,跪坐抄经的地方。
乐越抬袖抹去脸上的泪,声音嘶哑地问道:“师父不知道李庭的事情?”
白棠摇头:“不知。”
乐越再问:“那师父为何要把我们改为乐字辈?”
白棠道:“只是我在翻阅鹤机子道长参悟道法心得时,偶尔见他所写的‘乐山、乐水、乐世、乐生’之句,因而起意。”
却不想到凑巧应和了乐家庄之事。
白棠感慨地道:“这些曲折于我来说,只应了凑巧二字,却不想因凑巧,也变成了局中人。如今我所知种种已尽数说了出来,青山派此事已毕,我也需回天庭复命了。”他冲定南王深深一揖,“舍妹之事,实在抱歉。可幸王爷已再结连理,愿贵夫妇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定南王依然面无表情。
白棠念动仙诀,周身仙光流动。乐越忙道:“师父此去,还会回来么?”
应沐重生,那丝留存在经书之中的卿遥师祖的记忆,也最终烟消云散,青山派对于天庭来说,已没有了作用。
白棠肯定地道:“你要做皇帝,可你的师弟们尚不能挑起青山派的大梁。我会上禀玉帝,让我待到他们其中一人可以继任掌门为止。即使我不回来,松竹二仙和隐云也会回来。其实为师一直看好你做掌门,可惜……不做掌门,做皇帝亦很好。”
乐越道:“皇帝也能做成大侠,我永远记得师父的教诲。乐吴乐韩乐秦他们都比我细心,一定不负师父的期待。”
白棠微笑颔首,正要迈出门外,定南王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抛向白棠:“此物对本王已无用处,劳烦道长将它物归原主。”
那是一枚玉佩,双面都刻着荷花。
白棠收进袖中,化作一道仙光,向天而去。
乐越望着天空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向定南王和杜如渊道:“我还有些事,要去梧桐巷一趟。”
杜如渊却道:“越……乐王殿下先请留步。今天清晨,有位故人企图潜入皇宫被卫兵拿下,乐王殿下还是先看看为好。”
定南王先行离开,杜如渊喊来卫兵,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几个卫兵带着一个人进殿,那人的头上带了一顶垂着黑纱的斗笠,遮住了容貌,但看身姿,是个女子。
卫兵退下,合上殿门。
女子摘下斗笠,居然是绿萝夫人。她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哀求:“乐王殿下,求你让我见见我儿子吧。我知道他在你们眼中是罪无可恕的仇敌,但求你让我见见他……”
绿萝夫人原本娇美如少女的脸上已有了淡淡的细纹,蓬乱的鬓发中参杂着银丝,再不复当日论武大会上顾盼生辉的妩媚。
乐越忙附身将她扶起:“夫人请起,夫人一直有恩于我,在西郡更救了我的命,我会让你见一见慕祯。”
绿萝夫人颤巍巍起身:“多谢乐王殿下。”
乐越忽然想到一事:“不过,我有件事,想询问夫人,不知夫人方不方便回答。”他从袖中取出那张夹在黄历封皮中的纸,“这首诗是我从安顺王的一本黄历中所得,夫人可否认识写诗之人?”
绿萝夫人接过那张纸,娥眉蹙起:“这是李义山的《风雨》。”
乐越急促道:“这张纸上的笔迹应该属于一个叫李庭的人,夫人是否认识他?”
绿萝夫人却愕然道:“这是慕延的字啊,我不会认错的!至于李庭……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乐越恍被雷击:“不可能!安顺王的笔迹我见过,和这个完全不一样!”卷轴,还有山中的石壁上所刻的字迹,都与这张纸上的不同。
绿萝夫人道:“乐王殿下有所不知,慕延的双手都会写字,都能使剑,这件事鲜少有人知道。这首诗是他左手的字迹。”
乐越的脑中混沌一片。
在桐县中,与那个名叫玉翘的女子相恋又抛弃她的人,明明叫李庭。签下那些欠单的人,亦明明是李庭。
安顺王还好好地活着,他的父母却千真万确死在了血覆涂城之中。乐越又回想起在刺猬的镜子中所见的母亲恬淡的面容。难道世上有两个李庭?安顺王与他的父亲到底有什么关系?“慕延和我说,他很抱歉,公主容不下另一个女人,他与我的缘分只能来世再续。我最好的年华,我的一切,都给了他,却只换来他的这声抱歉。”
绿萝夫人仰头深深吸气,将眼泪逼回眼眶内:“我年轻时,也十分心高气傲,他对不起我,这样的男人我也不屑要。可后来,我发现我怀孕了。”
她不打算把这件事情告诉慕延,但很想生下这个孩子,来日好有个依靠。她藏在一座小城内,隐姓埋名待产。
孤身女子有孕很容易遭人非议,她买了一所宅子,雇了两个丫鬟,呆在宅中几乎不出门。到了第二年春伤,她很想看杏花,便坐了轿子到城外的杏花林中赏花,却意外地碰见了慕延。
慕延的怀中,还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
绿萝夫人冷笑一声:“慕延乍一看到我,十分吃惊,立刻像不认识我一样带着那个女子走了。我才知道,什么公主容不下别的女人,统统都是托词。是我有眼无珠,看上了这个薄情负义的败类!当天夜里,慕延竟来到我的卧房中,他向我提了一个我万万想不到的要求……”
慕延当时面容灰白,神色憔悴,双眼布满了红丝,他抓住绿萝夫人的双肩,死死逼问这个孩子是不是他的。然后,他跪倒在床前,先承认自己禽兽不如,又道,这个孩子生下来,如果没有名分,必定一生遭人非议,十分可怜。公主有隐疾,不能生育,如果绿萝夫人肯将这个孩子抱给公主抚养,公主一定会善待孩子,让他有锦绣前程。
“我那时怒不可遏,凭尽全力将他打了出去。第二天,我就收拾细软,离开了那座城。可我又怎么逃得出他的掌控。”
绿萝夫人辗转躲藏,可还是没有躲开安顺王的监视。她生产的那日,安顺王突然出现,夺走了刚出生的婴儿。
“我当时难产,差点没命,没办法抢回我的孩子。等我能下床时,听到了血覆涂城的事情。这个刽子手,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一定会有报应!我不能让孩子跟着他遭劫,就赶到了京城,想抢回孩子。”
结果,当她隐身在安顺王府内院的树上,看到眼前的情形时,她的心却动摇了。
一个雍容华贵的年轻女子抱着那个孩子坐在院中,柔声哄着。神情中满是溺爱,那种溺爱,无法作伪。
孩子被绫罗绸缎包裹着,身边的女婢捧着各式各样的玩具侍奉,连喂奶的奶妈都仪态不凡。这些都是她无法做到的。
那个女子贵为公主,却亲手给孩子换尿布。除了喂奶之外,一直抱在怀中,不肯撒手。孩子对她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她便幸福地微笑。好像这个孩子的确是她亲生的一样。
“假如这个孩子跟着我,他就会因为是私生子,一辈子遭人非议,不可能比得上做王爷和公主所生的儿子来得幸福。于是,我就离开了那里,再没找过慕延。这是我今生做的最大的错事。”绿萝夫人用绢帕掩住脸,“如果我当时把祯儿抢了回来,现在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乐越有些唏嘘,可这些事情,都与李庭,甚至是涂城之劫,没有太大关系。他只得到了几个看似微有关联的要点。
乐越道:“那么夫人,那座小城,叫什么城?”
绿萝夫人道:“叫芜城,在中州边上。”
乐越沉吟不语,商景慢吞吞从壳中探出头:“此事就由老夫去草一查吧。今天傍晚之前,应该有结果。”
乐越站起身:“夫人,我带你去见慕祯吧。”
打开殿门,乐越竟看见九凌站在阶下,七彩的光华在他身上淡淡地流晕,一时不可逼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