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匕首自动落进乐越的右手中,乐越握着它,几次举起,却怎么也砍不下去。

琳菁跺脚道:“乐越,快砍啊!”

乐越握住匕首的手微微颤抖。

九凌温和地望着他:“你若不喜欢我,或是觉得我不配做你的护脉神,可以试试砍断血契之线。”

乐越的右手缓缓垂下。琳菁恨得咬牙,难道乐越真对凤君有了情谊,下不了手?凤桐拖长了声音道:“琳公主,不用白费心机。如果那条龙都能与乐越一心同体,君上与他缘分纠葛这么多年,岂不更该一心同体,他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仿佛证实他这段话一样,咣当一声,乐越手中的匕首落地。他猛地抬起头,直视九凌:“血契之线如此重要,你却放心让我砍,是不是因为琳菁的匕首根本砍不断?”

九凌淡淡道:“你若这样以为也罢。”

乐越挺直身体:“凤君能否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告知在下?”

九凌微笑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乐越道:“我想知道的是整件事情的真相。几百年的灵固村,和、慕、百里三家的恩怨与今日种种的关联。还有…灵固村的凰女白芝,应该与凤君有些关系吧?你扶持凤祥帝,并不是因为爱上他的母亲,而是因为白芝,是不是?”

九凌注视着乐越的目光模糊起来,唇边的笑意带了一丝感慨。

“乐越,每次见到你,总让我想起一个人,到底是血脉相连,你真的很像他。”

乐越的嘴角抽了抽:“阁下不会是说我像凤祥帝吧?”

九凌缓缓摇头:“不是。你像他的兄长,太子和熙”和熙与乐越的模样并不像,但都有同样清澈的眼神,同样开朗的笑容,同样的豪爽,同样的容易情绪外露,不懂韬光养晦。与他那个擅长权谋的母亲一点都不一样。

辰尚很喜欢和熙,大概龙族都欣赏这类的少年吧。辰尚总是说,如果和熙继位,应朝将会出现另一番崭新繁荣的气象。

九凌总是倾听不语。因为只有他知道,这个孩子将会成为一个牺牲品,偿还他祖先欠下的孽债。

这是九凌选定的。

“乐越,你猜的不错,白芝的确与本君有些关系。她算是我的姑母。”

乐越皱眉,据他和昭沅在梦中所见,白芝虽然有凤形,但不算是凤凰,更像拥有凤凰神力的某种器灵。眼前的凤君九凌却是如假包换闪闪发光的大凤凰。

九凌接着道:“更确切来说,她是由我姑母的精魂所化”他望向应泽,“此事要从太古仙魔大战时说起。”

应泽的神色微微变了变,继而继续面色冷漠地负手立在云端。

九凌悠然道:“应龙殿下似乎忘记了当时的一些事情。仙魔大战之时,奉天庭之命辅助你的青凤使就是我族中的一位前辈。我的姑母恋慕他,在斩杀魔族首领贪X(这个不认识,上老下日,上下结构的字,不会念,打不出来)时,青凤使身殒,姑母痛不欲生。仙魔大战之后,天庭要将无法斩灭的魔族镇压在人界地下,需要一件灵器做镇封之物,于是姑母自愿成为祭炼灵器的仙引。”

应泽的眉端跳了跳,一些零星的片段又在心中翻涌起来。

青凤使身殒。

青凤使…

“使君,使君…”

“将军…”

一个青色执剑的身影从眼前恍惚闪过,应泽勉强稳住心神,压抑躁狂的情绪,那个影子依然无法变得清晰。

那厢九凌在继续讲述。

那件灵器需要金、木、水、火、土五行至高的灵气练就。九凌的姑母是白凤凰,精魄阴寒,祭炼土行。九天玄女座下的一位灵芝仙抽取魂魄祭炼土行。加上金行的法器、天池的仙液,用太阳星的真火锻造三十六昼夜,炼成了一把宝剑。以凤凰之血画做凤形,封存在剑之中。刺剑平时隐于无形,以作灵芝仙的本体为护养。假如魔族破土,则会在紧要关头斩杀妖魔。

灵剑集合天地灵气淬炼,出炉时,便诞生了自己的魂魄。

因融合法器的仙引中,九凌姑母的灵力最强,故而这个魂魄的形体更近似于凤凰,与九凌的姑母容貌相近,九天玄女为她取名为白芝。

乐越不禁想到,在梦境中,白芝化为长剑的时候,那声低低的长吟。

“使君啊,你终于回来了…”

那是凤君的姑母对青凤使延续了千万年的最后一丝思恋吧。

乐越到:“而后就与我和昭沅在梦中所见的一样,和氏、百里氏与慕氏的祖先到灵固村中求药,何老和百里臣盗走了灵芝,导致妖魔出世,灵固村覆亡。白芝用仅剩的力量阻止何老的孙儿出生,被昭沅的父亲打得烟消云散。所以你做了护脉神后,就故意掀起应朝动乱,夺了护脉龙神的位置,以此作为报复。”

九凌道:“和氏一族背负了太多孽债。灵固村乐氏在那件事之后,遗留了一点血脉未绝。”

乐越的心猛地跳了两跳:“谁?”

九凌道:“是村中一个妇人的孩子。据说和氏和百里氏的祖先盗取灵芝逃命时,被这个孩子看见,尾随出了村子,因此捡了一条性命。”

乐越追问道:“这孩子的母亲是不是叫乐九娘’”九凌微微摇首:“这就无从查证了。我也是无意中得知这个村子的事情。因为和畅的母亲就是灵固村后人的血脉。”

乐越讶然,昭沅也挣扎着从微弱的光球中抬起头。

乐越下意识四下寻找师父和师叔的踪影,他直觉这件事或许和青山派此代弟子都从乐字辈有关。

但满场人中,没有鹤机子及三位师叔的影子。昨晚从密室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迂他们。难道师父和师叔他们还在看守慕祯、重华子及清玄派众人。

乐越不及细想,九凌接着道:“应该说,应朝的动乱就是从和畅的母亲开始的。本君在见到她之前,并不知道这些秘密。”

九凌的姑母在远古时被祭炼一事乃天庭机密,生在千万年后的他只知道有位姑母早夭,对实情一无所知。

在应朝太祖开国之后,九凌受封护脉凤神,奉天庭诏命,率领数名护脉凤族,同辅助辰尚。

安稳无事地过了三百来年后,后宫之中,突然来了一个可以看见护脉神的女子。

那女子笑盈盈地向他道:“先生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护脉神?”

九凌诧异。后宫嫔妃中本不应该出现这种人的,他立刻报奏天庭,查那女子的来历,却不想竟查出了灵固村之事,由此追溯到上古。

“本君当时,十分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女子因为生了皇子,在后言之中被太子的母亲算计,屡屡遭受欺辱,便流泪向他祈求道:“我不求仙君能助我得恩宠做皇后,但求不要让我皇儿和我一样被欺,请仙君保他一世平安富贵,拿我今生来世所有的福寿换都可以。”

乐越道:“所以你就帮助凤祥帝杀兄夺位,你也篡夺护脉神的位置,”九凌轻叹道:“欠了债便要还,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乐越总算明白凤神一族厉害在何处了。那就是,从凤君到手下的小凤凰们,各个都以为自己站在天理的一边。占了天理就能为所欲为。

九凌道:“这便是你想知道的事情的全部了,慕氏一族,本君给过他们机会,可慕延的儿子太不争气,这也无可奈何。现在,”他挥袖示意四周,在场的其余人仍处于无觉无识的定身状态。“待解开他们的定身法术,你就是应朝的下一任皇帝,可以趁这片刻的时间,想一想今后该如何做。”

乐越立刻道:“老子平生最烦两件事,一是被人耍,二是任人摆布。宰了我我也不做这个皇帝!”

九凌好脾气地道:“你不做皇帝,这条小龙怎么办々它与本君现在都和你连着血契之线。你不做,损失最大的可不是我。”

乐越气堵得胸口将要炸裂。

九凌道:“皇帝已死,慕氏父子已败,如今只剩下你可以坐上这个位置。你一向太过意气用事,如今该懂得考虑大局了。”

乐越紧攥拳头,刚想反驳,杜如渊出声道:“越兄,他说得不错。应朝眼下除了你之外,已经设有可以继承皇位的人.,如果你不做皇帝,应朝就会至此终结,各方势力为了建立新朝,必定要有一场延续数年的战乱,祸及天下。”

凤桐跟着慢悠悠道:“你虽然是被君上引导着,接受种种试炼,但事情也全非君上的安排,终究还是你自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眼下的局势是你亲手造就。所有的责任,你也应当担得起。”

乐越心中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就在那一瞬间之后,他斩钉截铁道:“好,我做。”

九凌微笑起来。

乐越看着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颜,冷冷道:“凤君不怕我做皇帝之后,砸了凤族祭坛,改服易帜,重尊龙神,”九凌含笑道:“真是孩子气,本君选中了你,你做了皇帝,于本君来说已是完成了护脉神的司职。护脉神享受的乃是世间凡人发自内心的敬拜。祭坛或图腾供奉之类,我其实不太执著。”

乐越定定站了片刻,突然闪电般抓起琳箐的匕首,斩向他和九凌之间的血契线。

铮的一声,万箭穿心般的剧痛从手臂处直捣进心中,乐越强忍住已经冲到喉咙口的惨叫,抽起一边嘴角笑道:“我猜得果然没错,的确砍不断。”

九凌轻轻一笑,从容地挥了挥衣袖。

在场众人醒来。

钦天监监正再度高声问:“请问乐皇子,假如你承继帝位,是否会改祭礼,换服色,易皇旗?”

所有人都屏住气,等待回答。

乐越道:“如今先帝刚刚驾崩,这么大的事,容后再议吧。”

他没吃过猪肉,但看过猪跑,戏文话本中的皇上每遇到大事时,常用“容后再议”四个宇来拖,挺好用的。

立刻又有官员道:“此事关系社稷,国不可一日无君,乐皇子即将承继大统,却是拖不得的。”

澹台丞相道:“先帝驾崩,丧仪未举,乐皇子若欲先尽孝道,可先居皇子位,领国事,择臣下暂为辅助,再承大统。”

乐越一天之前还是囚犯,这个皇子不过是众臣叫的,没有正式拜宗庙,加封号。澹台修这样说,一来是替乐越解围,二来也是为他登基铺路。

群臣不由得叹服,所谓人不可貌相。一天前,澹台修还紧紧抱着安顺王的大腿,巴巴地上书建议安顺王削藩归拢兵权,女儿都差点做了伪太子的妃子。现今乾坤一转,他立刻咻地倒向这边墙头。这才是境界。

于是群臣都不说啥了,只剩下比较喜欢撞南墙的钦天监正依然执著地道:“那么,皇子袍服上纹饰当如何‘”太子与皇子的袍服上,都是要绣凤凰的。场上一时又都静了,不少臣子袖着手在心中道钦天监既傻又缺心眼,“乐皇子”显然不懂礼制,才会打马虎眼,连礼部尚书都不吭声,你揪着不松偏让他下不得台,不是给自己来日找不自在么’旁人不好替乐越解困,都等着他作答。乐越道:“本皇子未能及时救驾,先帝驾崩,我内心愧疚无比,因此只要备丧服便可,上面不用任何纹饰。”

钦天监监正退下。

九凌在半空中微笑看着乐越:“你应答得甚好。”

百宦跪拜,山呼海蹈。乐越站在玉阶上向下望,内心只有一片茫然。

从离开师门到今天,苦吃过,风浪见过,仗也打过,他始终以为路是靠自己的脚走出来的,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而今他却知道了,他不是英雄大戏的主角,而是备选的棋子,自始至终都是被人捏着一步步在棋盘上走动,任凭摆布,浑然无知。

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能否实现。

众官再请乐越选择登基前暂时辅政的臣子。乐越选了定南壬暂掌兵权,在群臣意料之中。选择文臣时,乐越看向杜如渊。

九凌温声道:“任用臣下,均衡之道,也是一门学问。”

乐越皱眉扫视群臣,这些人他连官位都搞不清楚,更不知道名字,要如何挑选。

太后颤巍巍道:“哀家为乐皇子举荐一人,澹台修居丞相位数载,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实为良臣。”

澹台修忙出列推脱。

乐越道:“多谢太后,就请澹台丞报今后多多教导我政务了。”

澹台修叩首。

九凌道:“教导二字不需用,只道让他日后多为你分担朝务便可。”

琳箐摸着腰间的鞭子柄,觉得手很痒。

商景低声道:“小麒麟,小不忍,则乱大谋。”

琳箐很想大声吼,都这样了,我们还谋个鬼啊。她强忍住憋闷之气,松开握住鞭子的手。

诸事议毕,乾坤已定。

众官开始筹备崇德帝的丧仪与乐越的登基仪式,有内府宦官前来叩问乐越:“先帝已停灵澜瑞阁。风乾宫还没有修整,东宫已损,殿下今日暂驾何处?”

隐身在他身后的九凌又淡淡道:“祟德帝驾崩,你将为新帝,凤乾宫耍打扫修缮,准备迎接新帝。”

乐越向宦官道:“我在乐庆宫住得挺好,就还住那里吧。”

宦官叩首领命。

乐越又道:“我现在去祭拜先帝,不知是否方便?”

宦官抬起头怔住,九凌的声音又在乐越身后响起:“等你换上皇子的袍服,再去祭拜,可能会更好一些。如此询问宦官,似有不妥。”

乐越道:“也罢,我还是先回乐庆宫吧。”

宦官再领命。

宫婢宦官上前服侍,定南王派出一队亲兵跟随,到了乐庆宫前,乐越停下脚步:「能不能让我们在乐庆宫中清净自在的休息一会儿?」

众宫婢宦官立刻跪地告退,乐越的目光扫向某个方向,九凌淡淡笑了笑,停在宫门外,乐越跨进宫门,确定他没有跟随,小心翼翼的将昭沅藏进怀中。

九凌看着殿门合拢,踏云而起,凤桐在半空中向他行礼道:「君上。」

九凌道:「你暂时回梧桐巷吧。」

凤桐躬身:「君上,我是来辞行的。」

九凌蹙眉:「为何?」

凤桐神色从容道:「大局已定,一切都在君上的掌握中,凤桐对君上已没有什么作用了,所以想回到山林去,自由自在过几天清闲日子。」

九凌道:「是否因为凤梧之事,外加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实情,你怨恨本君?」

凤桐道:「凤桐不敢。君上所做的一切,都自由谋算。凤桐明白,家兄的个性太过固执,不像我看得这么开,因此才有这个结果。我留在凡间多年,实在倦怠了,请君上准我离开。」

九凌静静站了片刻,道:「也罢,便随你意愿吧。」

凤桐跪在云上,向九凌拜了一拜,化作红色的火凤,向着远方而去。

九凌俯视脚下,宫殿巍巍,瑞气流动,远处万里山河,一派壮阔气象,他静静矗立良久,向梧桐巷的方向而去。

乐越回到乐庆宫中,即可命人取来香炉香束和供果,到了后院的厢房内,焚香祭拜。他向后殿中的井沿恭恭敬敬的敬了三根香,看着香灰随着金红色火星的下移逐渐变长、变弯,最后落下。

乐庆宫本名乐意宫,在某代因与一位皇子的名讳相同,更名为乐平宫。

凤祥帝夺位之后,觉得平字不好,又改成乐庆宫。

乐越不知道乐庆宫中隐藏的秘密究竟是从哪位皇帝起失传,后世都不再记得有灵固村,和氏的皇族们有意或无意的遗忘了他们祖先的罪孽。

但此处至少可以证明,何老将这件事情告诉了那个本不该出生的孙子。孙子又告诉了自己的儿子——应朝的开国皇帝和恩。

和恩登上帝位后,将故乡善安定为新都,在灵固村的旧址上修建了宫院,并依照当日神祠的模样盖了后院,在殿中立了一圈假的井沿祭拜。

乐越跪在井沿前想,九泉之下,灵固村乐氏的鬼魂们真的能够宽恕和氏的罪过么?

祭拜完毕,回到寝殿,乐越坐在椅子上,看手腕上血契线的位置。昭沅呆在光球内,安静的漂浮在他身侧。

乐越叹了口气:「咱们现在不能失去理智。之前我们是被安顺王关在小牢房里,现在则是进了一间大牢房。这间牢房才是真正厉害,想逃出去,一定要沉得住气!」

昭沅闷声道:「其实,你做皇帝,他当你的护脉神,也挺好的……他确实比我强。」它看得出来,九凌的确对乐挺不错的。

乐越顿时暴怒,一把抓住它:「我现在这个样子叫好?我和之前的皇帝有什么分别,我只是他们选中的另一个傀儡!」他磨磨牙,「你知道不,我听书看戏的时候,最喜欢骂那些傀儡皇帝,骂他们没有骨头,什么身不由己,全是屁话!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只有自己当了傀儡,才明白傀儡有多憋闷!」重重一拳擂在椅背上,双目赤红的盯着左手,「我现在恨不得把我这条胳膊剁了,看那根绳子还捆不捆得住我!」

昭沅用脑袋蹭蹭他的手:「我现在法力只剩一点点了,帮不上你。」

乐越揪住它:「谁说你帮不上,你帮了我很多!说起来,是你先让我帮你找皇帝,又让我做皇帝,我才到了今天这一步。你要对我负责。」

昭沅垂下脑袋,它当然想负责,它想打烂祭坛,打倒九凌,扯断乐越和九凌之间的血契线。

可他只能想,做不到。

「啊——气死我,气死我,气死我了!!!!!」琳箐跺着脚,仰天大喊。

飞先锋扑扇着翅膀飞在她旁边,擂着胸口跟她一起嗷嗷的叫。

一旁的树下,孙奔坐在石桌边,悠然的倒了一杯茶,递向琳箐:「公主,喝口水润润喉咙吧。」

琳箐的身周轰得燃起麒麟火焰:「我快气炸了!」

孙奔道:「这个,你应该自豪才对,你的眼光真的很不错。一眼就看上了那为最有来历的,孙某于他,的确望尘莫及。」

琳箐咯咯的咬着牙:「我是个猪脑袋!我居然没看破洛凌之的嘴脸!我真蠢!」

飞先锋捶打胸脯附和:「嗷嗷嗷~~」

孙奔道:「公主你不是猪脑袋,只是一时意气用事才造成今日的悲剧。谁让你那时和我赌气呢?可惜一枚鳞片啊……」

琳箐跺脚道:「早知道我当初就应该选你这个奸诈小人!」

孙奔抿着茶点头:「嗯嗯,奸诈小人可比伪君子强太多了。」

琳箐抓起水杯,咕咚咕咚灌了两口,一拍石案坐下:「其实,我到你这里来,就是为了惩罚自己,听你挖苦我,我的心里能好受些。」

孙奔替她再添上茶水:「现在公主怒气也发够了,应该冷静些了。乐少侠不是两根线都连着么?凤凰的后招虽狠,我们却还不算输。」

飞先锋蹲在她身边,轻轻扇动翅膀替她扇风赶走飞虫。

琳箐嗯了一声,道:「那你为什么留在京城不走?我还以为你那天就离开了哩,你不是说不会帮和家的人吗?」

孙奔抱起双臂:「安顺王子是暂时被困在泶城,他得知消息,必定会杀回京城。此时愿意追随他的兵马不在少数。真正的大战才要开始,我怎么舍得走?」

风拂动树叶,很温和,但琳箐能感觉到,风中有不寻常的气息,那是战争即将来到的味道。

乐越的皇子袍服还在赶制,尚衣仿先送了些可以临时穿戴的衣物过来,乐越沐浴更衣完毕。有宦官在门前跪请入内,手中的漆盘内托着一大叠册子。

小宦官道,这是今天要阅的折子,最上的一卷绢书,乃是中书衙门代乐越起草的告天下书,请他过目。

乐越先展开那卷绢书,满篇文绉绉的辞令,引经据典,看得他有点头晕,里面有不少生僻字他不认识。来回读了几遍,才勉强读通其义。大概就是陈述本朝近年来的种种弊端,逆党慕氏父子专权祸国,朝野动乱,天下不安。幸有乐皇子,生于民间,上承天命,得贤臣辅助,终于拨乱反正,匡肃朝纲。安社稷,抚民生。

下面的数本奏折,都是众官奏请乐皇子加封乐王,早登帝位。连日期都替乐越安排了,曰明日宜乐皇子先加乐王衔,先帝灵柩封棺,五日后入葬,第六日乃上上吉日,乐王登基,承继大统。

还有些折子,是关于崇德帝的宗庙谥号,皇后尊封太后,太后尊封太皇太后的封号备选。乐越登记后的帝号年号,礼部等衙门曰正在商拟之中,来日就有本呈上。

乐越翻看了一阵,眼有点花,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小宦官已经殷勤的摆好御笔,磨罢朱砂,待他批阅。

乐越呵呵笑了两声,道:「这些……都是些要紧之事。我要考虑考虑,才能决定。」让周围服侍的人都先退下。又拿着一本折子颠来倒去看了看,抓起笔道,「这要怎么批?在什么地方写字?」

昭沅沉默,乐越不懂,它更不懂。

乐越正打算请杜如渊来帮忙。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入耳,一个人走进殿内。

来人竟是「洛凌之」。

他穿着淡蓝的长衫,已然是平常打扮,乐越在一瞬间有些恍惚。

「你……」

「洛凌之」微笑道:「殿外的人大约知道我是你的同伴,没有拦我,我就直接进来了。我想你更习惯和我这样相处。」

乐越有些无力的道:「凤君,你能否不要再耍我了,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九凌道:「你我血契相连,我只期待你成为一个好皇帝。我欺瞒你许久,你一时难以接受,我可以理解,但你也不必如此和我说话。你可以喊我九凌,若不习惯,仍和之前一样喊我洛凌之也罢。」

乐越面无表情。

九凌的目光扫过桌案上的奏折,再看了一眼他肩膀上的昭沅,接着温声道:「你的师父与师叔正在定南王处。慕祯和清玄派中人暂时已被关押,我方才去看了看。」

想来九凌仍是以洛凌之的身份去的,乐越道:「难道重华老儿和清玄派的人都不知道你的身份?」

九凌道:「是凤桐让安顺王安排我进的清玄派,当日我更倾向于选择慕祯,进清玄派是为了就近查看。唯有重华子知道我与安顺王府相关,不过也只以为我是从小为太子安排的护卫而已。如今,他们也没必要知道太多。」

原来如此。乐越禁不住问出压在心中良久的问题:「我们在半路上遇见你重伤的那次……」

九凌道:「那次慕祯的确出手伤我,我知道你们要从那里经过,所以故意让他伤到。」

他说的云淡风轻,乐越却想起那只傻傻的兔精月瑶,还有自己见到重伤的洛凌之时的焦急,以及之后与琳箐杜如渊商景手忙脚乱救治的种种,笑道:「想来凤君当时一定在心中嘲笑我们这群愚蠢的傻瓜。能够愉悦到阁下,我们真是不胜荣幸。」

九凌的神色凝敛住:「说来你可能不信,本君有时候会一时间忘了自己是谁,以为我只是一个凡人洛凌之而已。」

乐越抬抬眼皮:「用我们愚蠢的凡人的说法,凤君太入戏了。这样伤身。」

九凌神色复杂的看着乐越,并未再说很么。

乐越把几本奏折摊开:「凤君要不要先阅一阅,在下好继续遵命办事?」

九凌道:「不必了,看来我说太多,只会让你对我更加厌恶。兵马之事,杜献足以辅助你,杜如渊暂时不宜受过高官职,他年纪尚轻,有些事情欠缺历练。你可以选择朝中的几位学问高但不会掌大权的文官做你的老师,政务与礼仪之事,不久便可上手。」再敲了敲昭沅,转身离开。

乐越朗声道:「凤君请留步。」

九凌停步侧回身。

乐越道:「我不知凤君还有什么计划,但请你高抬贵翅,放过其他不相干的人,尤其是我的师父师叔和师弟们。他们都一生为善,害这样的人,天条也不会允许。」

九凌淡淡道:「你放心。」

乐越目送他离开,阳光下渐渐远去的那袭蓝衫,似乎还是洛凌之。昭沅竟然觉得九凌的背影有一丝伤感。

昭沅晃晃头,打个喷嚏,哗啦,一股水流从口中和鼻孔中冲出。

水流越来越大,哗啦啦的流到地上,昭沅想要收住,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殿外的宫人听到动静赶来,只见到有水流从乐皇子的肩膀上喷下,淌到地上,渐渐殿中汪起水。宫人们大骇,假装喊人,一溜烟的跑了。

水越流越多,昭沅怎么也止不住,乐越想抓住它到外面去,手刚碰到它的身体,就被水流弹开,跌坐到水中,殿中的水渐渐涨到了半寸、一寸、没过台阶,向外流去……

正在此时,应泽挟着黑风晃进殿内,向昭沅弹了弹指头,昭沅口中喷出的水流像关了阀门一样,哗的停止。

应泽赞赏欣慰的拍拍他的脑袋:「不错不错,这是法力增长的表现。」

昭沅打了个嗝,呆呆的看湿淋淋的乐越和满地的积水。

乐越抖抖衣襟:「法力增长是好事,不过你最好还是学会关水。」

昭沅扭动一下身体。

应泽负手道:「脱鳞换角,法理难以控制,乃必然之事。你体内诸种法术现在都在增长,不知下次是喷火还是吐电。这几日,你多跟着本座吧。」一把扯过昭沅,装进自己袖中。

乐越道:「应泽殿下……」

应泽傲然道:「卿遥的徒孙,本座这是为你考虑,万一它喷火吐电,可不像喷水这般你能招架得住。趁这两日无事,我替你带带它,就这样了。」化作一道黑光,嗖的不见,剩下乐越目瞪口呆站在水中。

应泽带着昭沅爬上一片云,躺下。

昭沅探身往下看。应泽闭着眼道:「你放心,那只小凤凰比你厉害得多,乐少年万无一失的。」

昭沅嗯了一声缩回身,应泽的一只眼睁开一条缝:「你很憋闷?」

昭沅点头。

应泽道:「那你就练练法术吧,本座与你的法力正好相互制约,你试着释放出法术对抗本座。」

昭沅的身周冒了一圈光,应泽浑身立刻涌出黑气,与它的金光撞在一起。

应泽枕着手臂道:「你的法力绝对伤不到本座,所以倾力使出,试着压制本座的气。」

昭沅依言试着搜刮凝聚全身的法力。

它的角和鳞片掉落后,本来感到浑身空荡荡的,法力全无,但搜寻运转之后,却从经脉中一丝丝的冒出来,龙珠龙脉处也有灼热的感觉,昭沅试着把法力在龙珠处聚拢,再化作攻击之力,逼出体外。

应泽的黑气无限强大,好像一个无敌深渊一样,要把它的法力吸收吞噬。昭沅咬着牙坚持,聚拢多些,再释放多些,对抗之力大些……它浑身大汗淋漓。

应泽合拢双目躺着,好似在小憩,内心却翻涌不已。

刚刚昭沅喷水,是他做了些手脚。

在听完那小凤凰提起青凤使之后,他不由自主想知道究竟忘记了何事,一旦回忆,就有一股狂躁之意翻涌难耐。

灭天覆地在他看来都是区区小事。

可是卿遥的徒孙、昭沅和小麒麟几个他老人家看着都很顺眼,不想一旦狂躁难耐,不留神伤及。

他引导着昭沅的法力,压制住不受控制蠢蠢欲动的狂意。

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昔日。

那时他与那人云游到一处山脉,就像现在这样躺在山顶看山涧浮云。

他向那人道:「我教你强一些的驾云术吧,能到达天庭,你便可以升仙了。」

那人答道:「我觉得做凡人就好,做神仙太无趣了。」

他道:「你们凡人自己也说,多俗事多牵挂多烦心。因此寿命至多不过百年。」

那人道:「有悲有苦,才有喜有乐。有可牵挂之事,便是一种福气,能得几十年,看看世间风光已经甚好。」

应泽在云上翻了个身,给累趴下的昭沅添了点灵力。

此时,他或许明白了牵挂二字的含义。

乐越换掉身上的湿衣,确定九凌的确没有跟在附近,立刻出了乐庆宫去找师父。

定南王暂掌皇宫禁卫。乐越匆匆到了五凤楼侧的武德殿,一眼便看到了鹤机子、三位师叔与定南王、杜如渊在殿内叙话。

众人见到乐越,立刻起身,定南王与杜如渊都倒身下拜,乐越心中五味杂陈。幸而鹤机子等四人站在原处未动。

乐越像以前一样恭恭敬敬的行礼道:「师父、师叔。」

杜如渊道:「乐皇子,你和几位道长慢慢叙旧,我等先告退了。」和其余人一起退出大殿。

殿门刚合上,乐越立刻扑上前:「师父,师弟他们怎么样?有没有被重华子老儿……」

鹤机子道:「重华子只想抓我们几个老家伙,你师弟他们没事,已经跟着狐老七一家撤了,如今应该隐遁在山林中。有当时太子赔给青山派的金子,饿不到的。」

乐越的心方才彻底的松下来。

竹青子微笑道:「乐越啊,你如今已是皇子,不必对我们行师门礼了。」

乐越苦着脸道:「师叔,你知道的,我哪是做皇帝的料。只是……」他离开师门之后经历了太多,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鹤机子抚须道:「你既然已经居于此位,亦可算是上天安排,从今日起要多多用功,修德勤政。」

隐云子在一旁呵呵笑道:「正是,那个看见书本就打瞌睡的毛病,第一要改。」

乐越的嘴张了张:「师父、师叔……洛凌之他……」

鹤机子道:「嗯,定南王的儿子已经告诉我们了。」顿了顿,突然问了个和洛凌之不相干的问题,「乐越,你觉得一个出生在名门世家的人和一个普通的人谁更容易成为大侠?」

乐越不解师父的用意,一头雾水的回答道:「自然都不容易,不管什么来历,都要除暴安良,为民请命。」

鹤机子道:「不错,不管身在何处,只要记住这个道理,都能成为大侠。」

乐越疑惑不解:「师父是要告诉我,皇帝也能做到大侠的境界?可是昭沅和洛凌之……」

鹤机子眯起眼:「一切自有解决之道。」

乐越张了张嘴,很想问问师父,当日赶他离开师门,是否是故意的。师父到底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还是的确不知。

但他知道师父和师叔不会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迟疑片刻,终还是闭口不提。

鹤机子含笑看他:「不再事事都挂在嘴上,要放在心中揣摩,这样甚好。」

乐越请师父和师叔去乐庆宫住,四位老人家执意不肯,道,留在宫中不大好,不如暂住在京城的道观中方便。

次日,乐越正是进衔乐王,着孝服前去祭拜崇德帝和韶。

太后、皇后与众妃嫔恸哭不止。

太后与皇后将加封为太皇太后和太后,可和韶的其余妃嫔尚且不知如何安置。

杜如渊告知了乐越不少礼仪,乐越回到乐庆宫时,发现桌上又新堆了一摞奏折,有些头大。

澹台修举荐了几个官员作为乐越学习礼仪学问的辅助,昭沅被应泽带走尚未回来。

乐越屏退左右,独自在殿中看了一时奏折,有些口渴,一抬头看见九凌静静立在帘幕边,一身繁复的白色袍服隐隐流动着七彩的虹光。

乐越道:「凤君几时来的,快请坐。阁下今天不做小道士了?」

九凌没有再让他改变称谓,只道:「我本以为,做洛凌之可以与你亲近些,是我弄巧成拙了,反倒让你更加不舒服。」

乐越干笑两声,垂眼看奏折。

九凌道:「你今日祭拜和韶时,礼仪举止,几乎没什么差错。实在很好。」

乐越呵呵两声:「多谢多谢。」

九凌道:「你如果想与令师多亲近,可在京城设立道观,令师弟们,也可立刻着人请来京城。」

乐越放下奏折,肃起神色道:「我师父师叔和师弟们都过惯了穷日子,回青山派可能过得更好些,就不劳凤君费心了。」

九凌道:「也罢,既然你不喜欢,令师门的事情,我不再提。我今日来,实际是为了另一件事——你即将继承皇位,后位亦该定下。澹台修家的女儿,我记得你很喜欢她。」

乐越蓦然变了脸色:「你打算干什么?」

九凌道:「她很适合做你的皇后,难道你不想娶她?」

乐越压制住丹田中翻涌的气息:「呵呵,现在提这种事还太早吧,阁下容我再考虑考虑?我正在努力学做皇帝,等……等学的差不多了再说。」再拿起一本奏折,作势敛眉凝神观看。

九凌直直的站在那里,仍不走。

乐越索性换个舒服的姿势一本本看下去,耗了大约两刻钟,期间还喊人要了些茶水,侍奉的小宦官们看不见九凌,乐越也当自己看不见,喝着茶水让小宦官们退下,仍然翻开奏折。

九凌终于轻叹一声,温和道:「乐越,本君做你的护脉神,哪里比不过那条小龙?」

乐越抬了抬眼皮:「凤君现在什么都比它强许多,就算它将来长成大龙,可能法术谋略仍不是你的对手,但它有一样强过阁下,就是从来不骗朋友。」

九凌道:「本君当日扮作洛凌之,一半也是让你在登基之时学习帝王之术的重要一课。做帝王者,没有朋友。世事不可能如你现在眼中心中所想那样单纯。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你,欺骗你,你所要做的,就是辨别和判断。」

乐越敷衍地点头,举起手中的奏折:「受益匪浅,我这不是正在努力么?」

昭沅与应泽练了半天的法术,应泽体内的气息十分狂躁,昭沅心中隐隐不安。

它把自己裹在光球内飘回去找乐越,在云端看见九凌缭绕着七彩光芒的身影向这里飞来。

昭沅下意识地顿了顿,九凌收起双翼,幻化成人形:「你的法力还未恢复?」

昭沅用来包裹自己的光芒下意识的亮了些:「不错。」

九凌淡淡道:「本君若想伤你,不至于等到今日。你父辰尚与我平辈论交,算起来,我还是你的叔伯。辰尚这些年越来越糊涂了,我本以为,他会派你的兄长来。结果来的竟是一条不足百岁,需要脱鳞换角的幼龙……」

昭沅沉默不语,九凌道:「你这些时日跟着乐越,历练已经足够了。断了你和乐越之间的血契,或者换你的兄长来吧。」

昭沅挺起身体:「为什么?」

九凌微微皱眉:「你做乐越的护脉神,对乐越来说,只有害处,绝对带不来好结果。」

昭沅道:「乐越是我的朋友。」

九凌的双眉敛得更紧:「朋友?你真的将他当朋友,何至于连一条龙脉都舍不得?」

昭沅不再回答。

九凌看着它,一甩衣袖:「也罢,本君的仙力绝对压得住你,不至于有什么大差错。你真的心口如一,为朋友舍弃龙脉,并不算什么大事。」

昭沅回到乐庆宫中,一直都很沉默。

乐越也很沉默。

他偷偷翻阅卿遥师祖留下的阵法书与太清经,希望这两本书除了能镇住迎泽之外,还有能让他断掉与凤凰之间血契的方法。

但《太清经》中只有养气静心的法门,乐越一时没有什么发现。

不管是对付清玄派、对付太子还是对付安顺王,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只能做束手无策的傀儡。

乐越憋闷躁狂,夜晚在床上辗转难眠,忽然听见枕边昭沅低声道:「乐越,其实你现在还是不想做皇帝吧?」

乐越叹气道:「现在不是做不做皇帝的问题,是怎么才能不做凤凰的傀儡皇帝。」

昭沅顿了顿:「我会帮到你。」

乐越烦躁的抓抓头:「你先快点长角换鳞。九凌……我暂时想办法对付。」

次日,琳箐踏着霞光赶回皇宫内,远远看到昭沅恹恹的趴在乐庆宫的云端。

琳箐连忙赶上前,一把抓起它:「你怎么了?是不是那个卑鄙的凤君趁我们不在的时候暗算你了?」

昭沅有气无力的回答,没有,只是因为它锻炼法力太多,导致此刻全身无力。

琳箐这才松了口气:「那你赶紧跟我下去,我有紧急军情要告诉乐越。」

琳箐亲自前去打探,安顺王已得知京城有变,一面派人前去和周厉和谈休战,诱导其先与自己联手攻打京城,一面征调西郡与原本自己麾下的兵马到供城集结。

幸亏周厉帐下有一名他起兵攻打京城时,杜如渊与琳箐合力安插进去的南郡谋士。此人每晚接到飞先锋传递的计谋,进献给周厉作应战之策,周厉采纳后每每得胜,对此人极其宠信。

这名谋士向周厉进言道:「京城传来飞鸽快报,慕延的老窝已被端了,大事去矣,他自知末日将近,这才要和王爷和谈,分明是已经走投无路。如果不趁这个机会除之,来日必成大患。王爷杀了慕延,更可以以此为名,进京请赏。要做皇位的那个毛孩子只是杜献的一个傀儡,王爷除掉他轻而易举,到时不费多少力气,天下就到手了。」

周厉到底算有几分心计,道:「可京城已被杜献占了,他也不好对付。」

谋士立刻道:「杜献前段时日被慕延抓住,差点丧命,王爷把慕延打得落花流水,这才给了杜献机会。杜献一个世袭的王爵,哪里是王爷的对手!王爷进了京城,只消轻轻弹弹指头,他定然落荒而逃。」

周厉一拍桌案,哈哈大笑:「说得好,说得很好!」立刻传令左右,把安顺王派来和谈的说客拖出去砍了。

安顺王不得不分出一些兵力继续与周厉对战。自己则领了万余精兵,快马加鞭杀向京城。

琳箐先找到杜如渊,让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定南王,自己赶到宫中通知乐越。

她正要冲进永乐宫,昭沅的话止住了她的双腿:「乐越不在乐庆宫中,他去凰慈宫了。」

琳箐诧异地道:「乐越去皇太后宫里做什么?你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去?」

昭沅道:「皇太后是让乐越去凰慈宫见澹台容月。」它觉得跟去那里不太合适。就留下练练法术。

琳箐僵硬的笑了笑:「原来是这样啊……可是军情真的有点紧急。我去看看乐越快回来了没有。」

琳箐急急踏云向凰慈宫飞去,远远地,她已看到乐越与澹台容月在后院的小亭中相对而坐。

她眼睁睁看着,乐越的手抓住了澹台容月的手,又立刻放开,他们的脸,都红了。

乐越在说:「小月亮,这次我能够从牢里出来,你帮的忙最大,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对不住了。」

澹台容月垂着头,轻声道:「乐王殿下该自称孤才是。」

乐越无奈道:「听见你喊我乐王,我真是浑身不自在。」

琳箐一向看不起「嫉妒」这两个字,她认为,当你嫉妒了,就等于承认自己不如对方。可是现在,她心里有股压抑不住的烦躁。她……嫉妒了。

她嫉妒澹台容月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和乐越这么亲密。

她嫉妒澹台容月的身份让她成为最适合乐越的皇后人选。

她嫉妒地拼命想找澹台容月与乐越不相配的地方,就是找不到。

四周的云彩都要因为这股嫉妒燃烧起来。

乐越抬头看向亭外:「奇怪,现在还不是傍晚,怎么会有这么红艳的霞光?」

澹台容月惊喜的道:「是呀,好漂亮!就像发亮的锦缎一样。」

两人不由自主的先后起身,站在一起看着云霞。他们的周身晕染上霞光,与小亭宫苑一起,好像一幅工笔勾勒的精致画卷。

琳箐怔怔的站了片刻,转过身,轻轻离开。

澹台容月疑惑的望着天空:「奇怪啊,云为什么一下子都变成灰色了?」伸手向栏外,「下雨了?」

乐越也伸出手去,感到两点凉意滴入手心,很快消失。乐越握起手,心中莫名有点酸痛的感觉。

天上的云已慢慢散开,透进月光。

乐越与澹台容月回到桌前坐下。

澹台容月道:「有件事情,太后让我和你说一下。现在后宫中的诸多人,留在宫内有些尴尬。先帝曾在京城附近建了一座行宫,太后想和皇后娘娘还有先帝的妃嫔们搬到那里去,挑一些原本跟在身边的旧宫人跟随。每月用度不会花费太多。」

乐越仍没能从刚才莫名的情绪中完全恢复,勉强集中精神道:「后宫这么大,就算她们全部留下,也绝对够住。」

澹台容月道:「照规矩,先帝殡天后,后宫的妃嫔宫人们,多数是要发放的。只是太后娘娘体恤她们的不易,又不像你为难,才做下这番安排。」

太后刚经丧子之痛,立刻将澹台容月接进宫,安排她与乐越相见,其实并没有多少撮合之意,主要是为了此事。

这话她直接和乐越说,不如经澹台容月之口转述合适。

乐越道:「她们真这么想,我当然不会反对。只是,皇宫原本是他们的,现在我们住进来,就要人家搬出去,好像有些不妥。」

澹台容月道:「太后娘娘的意思,可能是搬出去大家都更方便一些。服侍的还是身边用惯的旧宫人,用度也宽裕的话,可能真的会比留在宫中更舒服。你的顾虑,也不必太重,自古一朝天子,一朝……」

她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话没说完,忽然想到这个比方放在此处,意思就是一朝天子一批后宫。这话有些忙撞了。不由得羞惭。

乐越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住了口,道:「那就这么办吧。小月亮,这种事情,你比我懂得多,以后要你多多帮忙。」

澹台容月的脸顿时通红,垂首微微点头。

乐越这句话本是随口说出,没别的意思,见澹台容月的反应才恍然醒悟,没来由脸也有些热,干笑了两声。

乐越回到乐庆宫,昭沅、琳箐、杜如渊、商景、应泽都在殿内,九凌并未出现。

琳箐将军情告知乐越,杜如渊道:「安顺王善用兵,他手下可征集的兵马不少,家父已经派人去南郡调兵,京城及周边防务不可懈怠。琳公主说,孙兄还未走,由他领一队兵马驻守京城附近再合适不过。」

乐越自然赞同,又念及攻破京城时孙奔的离去,便补充道:「只是,要孙兄愿意才行。毕竟和氏与百里氏……」

琳箐道:「放心,孙奔说,虽然和氏与百里氏仇深似海,但他不会对付你。他本来就是有仗打就行,安顺王也是他的仇人。」

乐越道:「那就好。」

琳箐神色淡淡、与平日有些不同,乐越忍不住关心的问:「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琳箐立刻笑道:「没有啊,不过这两天来回跑,我是有些疲倦了。」打个呵欠,「你们慢慢聊吧,我先去补会儿觉。」

乐越看着她走出门去,茫然地问:「琳箐到底怎么了?」

杜如渊、商景都道不知。

昭沅也摇摇头,琳箐不准它把去凰慈宫的事情告诉乐越,它只能守口如瓶。

夜半,昭沅在乐越枕边辗转难眠。

静谧的夜空笼罩着整个皇宫,有什么正在静悄悄蔓延,冰冷的气息钻入锦帐,攀爬上床席,侵蚀进它尚未长出新鳞片的皮肤。

昭沅挠挠乐越,乐越翻个身,继续酣睡。昭沅搜刮全身的法力,罩住乐越,钻出床帐,闪到殿外。

值夜的宦官们安安静静的守着,护卫们在乐庆宫的围墙外轮流巡视。昭沅爬着运升到半空。皇宫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寻常,无形的阴郁之气扎进它的皮肤,游入它的血管,像当日在少青山顶一样让它烦躁难当,腹中的龙珠散发出一阵阵的热力,抵御着这股狂乱,使它稍微镇定平静下来。

昭沅拍着云彩四处寻找琳箐,却不见她的踪影。也许琳箐散心去了,昭沅想。它察觉到琳箐白天时很不开心,猜测她可能在凰慈宫看到了乐越与澹台容月之间的什么。

杜如渊暂时住在定南王在京城的府邸中,商景和他在一起。昭沅溜了一圈儿,也没有找见应泽。

它只得驾着小云回乐庆宫去,乐庆宫的上空,九凌七彩流光的身影静静矗立。

昭沅在他近处停下,听得九凌问:「今夜,其他几个都不在皇宫中?」

昭沅点点头,不由得问:「你为什么会在……」

话问了一半,它自己都觉得愚蠢,立刻收住口。护脉神是要陪在守护之人附近的。昭沅想起,以前的夜晚,它或乐越睡不着觉,总会在外面遇见洛凌之。

九凌淡淡道:「你又为何不睡,半夜到外面来?」

昭沅老实回答:「我察觉皇宫中的气息有些不寻常,所以出来看看。」

九凌微微皱眉:「不寻常?你确定?」

昭沅肯定的点点头。

九凌凝神细察:「为何本君没有察觉。是整个皇宫都有,还是只有乐庆宫?」

昭沅道:「整个皇宫都有,乐庆宫这里,好像浓重些,还有……」它看着乐庆宫的宫院,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扑向后殿。

九凌的身影顿了顿,随即与它一同前往。

应泽裹在一团小黑云中在皇宫上空随意飘荡。

天黑的时候,琳箐黯然的路过他的身边。应泽一眼就看出,小麒麟受了情伤,但他老人家没有吭声。他只是沉默的目送琳箐飘向附近寂寞的山林。

小麒麟需要冷静一下。

神仙爱上凡人绝对没有好下场。这条真理只能让后生小辈们自己慢慢领悟。

昭沅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找他更瞧见了,他只管把自己的气息隐藏住,他想独自呆着,不被任何人打扰。

自从进了皇宫之后,应泽的心绪就莫名的纷乱,有些影像会突然浮现在眼前,搞得他很忧郁。这些影像应该属于他被定在云踪山下前遗忘的过去,想拼起来,又缺了什么。

是关于那个青衣的使君?

他与卿遥的影子时常会在他眼前重合。

青衣,长衫,隐藏在浓雾中也能感受到的温和的笑容。

还有那相似的声音。

「将军……」

「将军……」

「泽兄……」

以及……

雪亮的剑光闪现在眼前,应泽体内的戾气又开始喧嚣流窜。

他永远记得。那时,卿遥有事要回师门,邀请他一同去看少青山的风光。

应泽心中十分不屑,他天生就是神,对这些想要修炼成仙的碌碌凡人总有些看不上。但他还是和卿遥一同前去了,配合卿遥御剑的速度,到了那日傍晚,才到了少卿山脚下的某个小镇。

结果,他没有看到卿遥口中描述的悠闲美景,反而看到光秃秃龟裂的土地和灰头土脸逃荒的凡人。

他和卿遥到镇中打探,得知这里已经有快一年没有下过雨,庄稼颗粒无收,井水干涸,清玄派帮忙施法求雨也没结果。应泽在街上随便溜达,瞧见一群人正在拆一座神祠,把里面木雕的神像拖出来烧掉。应泽跺过去看热闹,只见熊熊的火苗中一颗正在烤焦的木雕龙头。

镇民说,这座神祠是龙王庙,干旱以来,镇民们向祠中敬献过无数牲畜供奉,依然一滴雨也不下,可见什么龙王管雨都是假的,不配享受供奉,要它尝尝火烧的滋味。

龙无能,不会下雨这话让应泽觉得龙族的面子有些蒙羞。他要让凡人看看,龙神的威力到底有多高。

于是他招来了几片云,打了几个闪雷,刮了点风,下了场瓢泼小雨,顺便在半天空现出原形,让无知的凡人们见识了一下。

也不过就是这么比芝麻还小的一点点事情,他做完之后,立刻丢在脑后,与卿遥一同去清玄派了。

结果,刚喝了两坛清玄派私藏的好酒,一觉还没睡醒。几个天庭派来的后生小神仙,带着一群更弱的小天兵,将他团团围住,拉开一个阵势,说他犯了天条,要拿他回去。

他老人家自然是嗤之以鼻。

当年老子叱咤风云三界纵横的时候,你们还都是一把灰一股烟不知道在哪里,现在居然在老子面前谈天条?

欠调教。

于是他就动爪调教了一下,小后生们伤了几个,残了几个,连滚带爬的撤了。

然后引来了更多的小后生。

应泽不禁疑惑。天庭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训练小神仙的?

一个一个,歪瓜裂枣一样,兵器使得稀烂,仙法更是一塌糊涂,除了叫阵的时候声音响亮,一无是处。几道雷一劈就横着躺下了,三招都吃不住。

打寒潭出来之后,应泽一直没有与天庭接触,也没有神仙找过他。应泽想,毕竟他是戴罪之身,可能天庭已经决定放逐他,取消他的仙籍。他也就不去主动打听天庭的种种。从这些小神仙的身上,他总算看到了目前天庭的现状。

这些稀里哗啦的小后生让他很心痛,很为天庭的将来担忧。

一心痛,一担忧,心情便开始有一点点阴郁,力道不免稍微重了那么一点点吧,小后生们不中用的躺下了一片。

剩下寥寥几个没躺下的,拖着躺下的,奔回天庭去了。

应泽对着他们奔逸的背影语重心长的叮嘱:「回去告诉你们现在管事的,好好教教你们。」

卿遥袖手旁观,应泽当时没有在意他不太寻常的神色,还以为卿遥皱起的双眉是担忧他犯下的天条。

他笑嘻嘻的拖着卿遥去附近的山上喝酒,大口灌着酒告诉卿遥莫要担心。

「这点小错,在天庭不算什么,按照调教后辈的规矩,我出手再重些都没事。」他看着天空,一时有些出神。

卿遥问:「你看见了什么,还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应泽晃晃酒壶:「不是。我只是……」

他想告诉卿遥,他只是突然发现,做凡人真的很不错。他不介意在这个凡间一直待下去,和某个人一起游历各处,共饮同行。

可这句话他没能说出来,他只说到了只是那里,便停下了,一把剑插进他胸膛的正中央。

是卿遥的剑。

所插之处是应龙的心所在的地方,也是唯一能伤到应龙的命门。

他曾告诉过卿遥。

「你们凡人的心偏,应龙的心却是正的,正正的长,最容不得歪门邪道。」

山的四面八方和头顶上空出现无数的天兵,将他密密围住,应泽的意识渐渐失去。

为什么?

几百年了,他就想问卿遥这句话。

是你说的,不愿做神仙,只想做凡人。

是你说的,愿与泽兄为友,游历天下山河。

到底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