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围绕的凤乾宫中,和韶躺在软塌上,看着正缓步走来的人影。
清平冠,步云履,玄道氅,衣襟与袖口处镶着朱红色的阔边。衣装相貌,从和韶幼年初次见他时至今,没有丝毫改变。
他走到榻前,照例不行礼,袖手而立,和韶虚弱的撑起身:“国师,朕听闻你前日出关,想来身体已调养大好,功力亦应更进一层楼,实乃朝廷与朕之福。”语气之中,君对臣的关怀之情切切。
那人的回答照例分毫没有臣子的谦恭:“多谢皇上关怀,我今日前来,皇上应知所为何事。”
和韶疑惑道:“哦?国师所指什么?朕不知。”
凤梧问:“数年不见,皇上学会说谎了。”
一旁小宦官变了颜色,尖声呵斥:“大胆!皇上面前,竟敢如此不敬!”
和韶抬手阻止:“朕与国师,一向如此说话,不得对国师无礼。”
小宦官诺诺退下。
凤梧淡淡道:“如今皇上身边贴身服侍的奴才们,也比昔日的护主些。”
和韶笑笑,呛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一旁的宦官宫娥们急忙奉盂递帕,又端过药碗。凤梧袖手旁观,和韶喝了两口,勉强压下咳嗽。
凤梧再开口:“皇上下了圣旨,让那乐越进京?”
和韶笑道:“原来国师是为此事而来。不错,据说乐越乃是流落在外的皇族血脉,朕为辨真伪,便让定南王把他带进宫来看看。”
凤梧冷笑道:“此人在九邑起兵作乱,操纵孽龙,以妖术蛊惑众人,自称皇帝血脉之说,定然纯属一派胡言。皇上竟然相信,还下旨召其入宫,未免欠缺妥当。”
和韶道:“作乱一说,朕听说另有隐情,孽龙妖术之事,恐怕只是传言而已。朕在深宫之中,不知真相,唯有亲眼见之,方能断论。凤梧道:”九邑作乱及孽龙妖术皆乃安顺王与我亲眼所见,绝对无误,皇上身体虚弱,何必再度验证徒然耗费精神。不如此事就由太子处理,皇上安心养病。“和韶张口,话未吐出,又是一阵咳嗽,宦官宫娥们再度簇拥上前,少顷咳喘平息,和韶叹了口气:”朕自知大限不远,也不想再多劳神,无奈太子与安顺王皆无法处理,朕惟有勉强亲查。“他自枕边取出一本奏折:”除了乐越之事之外,朕近日还接到不少密报,有说安顺王想造反太子谋逆的,有说国师是幕后主使的,还有人说,太子并非长公主亲生,乃是安顺王与一江湖女子的私生子。纷纷纭纭。若哪天朕死了,江山社稷因为这些谣传而乱,和氏皇族血脉不保,千古骂名,朕如何背负的起。因此此事,朕必须亲查。“小宦官结果奏折,捧到凤梧面前,凤梧并未接过,沉默片刻,忽而笑了:”没想到连臣都有谋逆之嫌,此事臣的确不好再向皇上进言,皇上看着办吧。“也不行告退之礼,转身就走。和韶开口唤道:“国师请留步,朕……还有一事想问。”
凤梧停步回身,和韶缓声道:“朕方才听国师说,孽龙与妖术乃你亲眼所见。国师法力通玄,不知传闻中护佑本朝的护脉凤神,国师可曾见过?”
凤梧有点意外,一时没有回答,阴凉幽暗的殿内,他朱红的袖缘好似黄昏天边的云霞。
少顷他才平淡地道:“皇上既知是传闻,何必非要求证?”
和韶的目光有些模糊:“朕不知是否仅仅是传闻,方才要求证。朕听说每代皇帝,皆由护脉凤神则定,一世护佑。朕乃先帝独子,虽然自幼体弱,资质庸碌,仍然做了皇帝,朕想,假如凤神真的存在,我的那位凤神一定非常无奈。我一生无为,不像父皇。所幸寿命不长,他能再找下一个明主,这么多年,对不住他了。”
凤梧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和韶不由得记起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夏日,父皇唤他进御书房,指着案前立的一人道,此是冯梧国师,你须敬他如师,听他教导,来日你和父皇一样做了皇帝,他会象辅佐父皇一样辅佐你,让我和氏江山千秋万世。“那时案前的人也象现在这样,不施礼,为躬身,却抬手轻轻抚在他头顶,朱红的衣袖如彤云触碰他脸侧,淡淡的笑容也绚若云锦。他傻傻的看着,心中自然的想,假如真的有神仙,应该就是这个模样。而后他见那人微皱起眉,向父皇道:”太子体弱。”
父皇道:“朕今生,可能只有此子。”父皇与冯梧的神情都有些遗憾,那遗憾好像变成了针,扎了扎他的心。
他想把这神情抹去,以后不再出现,他拼命读书,听太傅的话,有了不解的疑惑时,他捧着书去找冯梧国师请教,冯梧每次都一一耐心指点。冯梧的学识比太傅还要渊博,三言两语便能开解疑惑,每次请教完毕,他觉得,冯梧当日的遗憾之色便能退去一分。
直到他十一岁那日,百里齐叛乱,冯梧向父皇请求亲自前去涂城平乱。
和韶躲在屏风后,听得冯梧向父皇道:“祸根不在百里氏,而在涂城之内,务必斩草除根。”
父皇神色狰狞:“杀,敢觊觎朕之皇位者,一律格杀无赦!传慕祯!朕要灭涂城全城!“而后,叛乱平息,凤梧重伤而归,闭门在国师府养伤。和韶谎称去郊野狩猎,想偷偷去探望凤梧。马匹意外受惊,他跌落山谷中,重伤昏迷时又倒霉遇上大雨,回到皇宫后,伤势在御医调理下痊愈,却从此洛下肺疾。父皇的身体也在平定百里氏之乱后突然差起来。父皇几乎每晚做噩梦说有许多冤魂缠着他,多得整个寝宫都塞不下。除了冯梧之外,父皇又请了许多道人方士和尚在宫中,夜夜诵经。但父皇仍然越来越狂躁,病也越来越重,终于在几年后驾崩。和韶登基时,也正值酷夏,离他十六岁生辰尚有三个多月。父皇驾崩,连日哀悼,让他旧疾复发,酷热之中穿戴沉重的凤袍冠冕,大典未完便头昏眼花。踏上御阶,接受百官叩拜时,没有留神打了个踉跄方才在御座中坐下,只见凤梧又微微皱眉,神色之中,带着当年御书房中初见时的遗憾。和韶登基后,冯梧仍是国师,却久不上朝,只偶尔出现。上一次见其与今日之间隔了多久?和韶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有几年了。连立太子之事,都只是传第了一本折子过来,道,应立慕祯为太子。太子册立大典,冯梧也未出席。和韶忍不住想,是否要到朕驾崩。慕祯登基时,国师才会出现。没想到竟然不用等到那个时候,一道宣乐越进京的圣旨,先把国师招进宫来了。和韶不禁有些想笑,看来朕还是托勒乐越之福。此时此刻,他面前的凤梧仍然是一贯淡然的形容:“皇上有恙在身,心绪烦乱在所难免。思虑过度于身体无益,还请安心调养。“微微躬身,“臣先告退了。”
和韶不由得脱口而出道:“国师下次进宫,是否是太子登基之日?”
凤梧的眉峰微皱,抬眼看向和韶:“臣的旧伤已愈,以后会时常进宫,望能替皇上分忧。”稍微顿了一顿,接着道:“太子应已择定下一任国师人选。太子登基之日,便是臣辞官归隐之时。”
和韶不由得问:“那么,国师当日为何还要让朕立慕祯为太子?”
凤梧慢条斯理道:“太子成为太子,并非我让皇上册立,更非他人谋划。此乃天意,亦是天命。和韶又问:“在国师的天意中,那乐越算什么人物?”
凤梧顿了顿,方道:“应该是上天安排给太子的一场考验。可以算作……是天灾。”
凤梧回到国师府,发现凤桐正在庭院中饮茶,凰玲坐在旁边和他叽叽喳喳地说话,一副欢乐怡然的情形。
凤梧略有些不快:“你们今日怎么有空到此聊天?”
凤桐晃晃茶盏:“你那皇帝的一道圣旨,让太子狂躁数日,我耳根难静,出来躲躲。”
凰玲吐吐舌头:“太子最近被楚龄郡主迷的神魂颠倒,根本看都不看澹台容月一眼,我看我快不用做了,所以就和凤桐哥哥一道来梧哥哥你这里散散心。”
她的袖口处钻出黄绒绒的一团,喳喳叫了两声。凰玲摸摸绒团的脑袋:“看,阿黄它也很闷〉”凤梧哼了一声。凤桐的懒惰不思上进他一直看不惯,自省是自己以前没有尽到做兄长的责任,教导好幼弟,于是萧然道:“那到圣旨起不了什么大用。太子如此沉不住气,固然是他的天性,你也应该尽自己的责任,多加规劝。”
凤桐摇头:“难,难。凡人有句话说得极好,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到底我等不过是顺天命司运数,凡人执意范傻,我们难以左右。”
凰玲插话道:“是呀,我和桐哥哥刚刚还在议论来着,就譬如梧哥哥你的皇帝,你一直说他懦弱无为,结果他突然下了一道圣旨,不是连梧哥哥你都没料到?”
凤梧再度冷哼一声。凤桐挑眉观察他的神色:“大哥今天特意进宫去吓唬皇帝,是否已让他收回圣旨?”
凤梧板起寒霜笼罩的脸:“即便他将那乐越召进宫,又能如何?”
凤桐恍然道:“原来是没成功,皇帝挺有骨气么〉”凤梧的脸色越发难看,他在九邑吃了大亏,和韶又突然做出让他意外的举动,此刻再被凤桐嘲讽,一时间怒气翻腾,不得不凝神压抑,,勉强将神色恢复如常:“君上处有何示下?”
凤梧无奈的摊手“君上之意难以揣测,只说了五个字‘先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