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正在夏景阁中听乐赏花,近得凉阁前,便闻见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她在阁外站立,宫女替她入内禀报,挑开珠帘时,香气尤甚,澹台容月悄悄细看,原来那珠帘每根上都均匀串着镂空掐花的金丝球,内中大约搁置着香料,方才能够如此香气馥郁。
太后待她很是亲切,特意让她坐在一旁,一同食粽听琴。
琴乐后,上来一群披着五彩斑衣的宦官,有意扮作怪模样,耍杂耍斗趣。
有宫女悄悄至太后身侧禀报道:“太子殿下已经进宫了,差人来向太后请安,说他有事要先往太妃那边去一趟,稍后才能过来,望太后莫怪。”
澹台容月听见太子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只能不动声色,假装没有听到。
太后奇道:“太子有何事要去找太妃?”
那宫女悄悄向澹台容月望了一眼。
澹台容月起身,只说要去净手,告退避出,走出凉阁前,听得刚才的宫女更小声向太后道:“太子殿下带了个姑娘进宫,就是镇西王府的楚龄郡主,但因西郡变故,郡主全家皆遭不幸,太子怕有忌讳,所以先送到太妃那边,不敢惊扰太后。”
澹台容月心中又是一惊,楚龄郡主居然也进宫了,不知她的伤势好了些没有,又为什么突然被送进宫来,不知在宫中这几日能否见她一面。
凉阁之中,太后也甚是惊讶:“哀家听说此女被安置在国师府,太子为何要将她送进宫来?由太子送进宫,礼体上亦有些不合。”
宫女回说不知。太后沉吟不语。
澹台容月净手完毕,回到席中,刚坐了不久,就有通报说,太子来了。澹台容月又再起身告退回避,太后笑道:“不用了,太子年岁只比你大一两岁,尚未及冠,都还算小孩子,不用如此拘礼。”
澹台容月只得再坐回去,少顷,珠帘挑开一个身穿浅金色长衫的人入内,向太后行礼请安。
澹台容月悄悄向太子望了一眼,只觉得他仪表堂堂,但眉眼稍嫌凌厉,看起来不是很和善。
太子早已看见了太后身边的澹台容月,亦猜出了她的身份,但只做不知,在入座时有意无意淡淡扫了几眼。但见澹台容月相貌温婉娴雅,举止端庄,与他想象的大不相同,的确像个深闺之中的大家闺秀。
他暗暗思付,要么是这女子太善伪装,要么是她的确和楚龄郡主所言有出入。
她虽然美貌,但始终不如那个穿着红色衣裳挥舞长鞭的明艳身影,因为那般明亮的双眸,那般甜美的笑容,乃是举世无双。
五月初五中午,凤桐到梧桐巷中向凤君请安。
出来迎接的小童道,商玄神君来了,正在和君上下棋,让他稍等片刻。凤桐站在廊下,凰铃从拐角处转出来,欢欢喜喜跑向他:“凤桐哥哥。”
凤桐微笑道:“出了一趟远门,玩得开心么?西郡的那件大事恰好让你赶上,看了不少热闹吧?”
凰铃撇撇嘴:“不要再提了,提起我就上火。那个麒麟族的什么公主,嘴巴刻薄的要命。还有阿黄,丢死人了,见到那条龙就扑上去。被那些家伙以为他是母的,还说我们要倒贴。”
凤桐失笑。
凰铃接着道:“不过,那条龙太傻了,又傻又小,根本不可能是凤桐哥哥你的对手。”
凤桐不语。
凰铃再道:“对了,我听说,太子把楚龄郡主送到宫里去了。他……不会看上了楚龄郡主吧,那位郡主的手段和心眼可不一般,澹台容月在她王府中的时候,她表面有说有笑,一转眼到了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立刻就是另一个表情。她蛮嫉妒澹台容月能做太子妃的,说不定来日还会和她为了太子争斗呢,凤桐哥哥你要不要去和君上说,给楚龄郡主也配一只凰神算了。”
凤桐的表情却未为之所动,淡淡道:“我来找君上,是为另一件事情。”
凰铃疑惑地睁大双眼。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小童来传话,请凤桐去后园。
凤君和商玄一局刚罢,正在收拾棋盘。
凤桐上前跪下:“君上,国师之位我不想接任,我不想再管太子了。”
凤君拿起棋子的手顿了顿:“为何?”
凤桐简洁地答道:“太子太傻。”
一旁的商玄哧笑出声。
凤君神色未变,道:“那你觉得谁不傻?乐越?”
凤桐道:“乐越也傻,但与太子傻在不同之处,各有千秋。我本以为,太子能比乐越稍强,却没想到……”
凤君将棋子放入棋盒,合上盒盖:“凡人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否则何必要我们护脉神?”他微微笑道,“今日下午,九邑城外有战事,你可以过去看看情况。”
凤桐站起身:“遵命。”他本想告退,但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君上,为何下任皇帝,一定要是慕祯?”
凤君道:“因为必须是他。”
此时,九邑城中,镇西王府内,乐越在厅中走来走去,犹豫不定。
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开战,乐越的手心中不由得微微出汗,他突然很不确定,自己做的决定是否正确。
昨日在房中大致商讨完敌军布局之后,他们又和李将军及各位江湖人士共同分析敌情。以城中粮草的储备情况来看,李将军、两位副将和杜如渊的意见都是在两三日内尽快打一仗,最好趁敌军损耗兵不待补时,夺得战权主动。
孙奔道:“要是乐少侠能果断些,下得了主意,我们明日打一场最好。”
杜如渊赞同道:“明日是端午,妖魔魍魉不敢妄动,我们明日开战,更能破朝廷污蔑龙神为龙妖的流言。且过节时,敌军深入西郡腹地,难免心浮气躁。”
李将军提议,出战时间选在午时之后,一般这种四面被困的局面,主动出战以清晨傍晚或半夜为上,这次反其道而为之,大约能杀对方措手不及。
孙奔道:“想杀安顺王措手不及,大概不太可能。不过午时确实是最佳时辰。只是……”他斜眼看了看乐越,“用多少兵,往哪里出,还要乐少侠给个主意。”
乐越回想早饭后的兵力分析,四方主帅中,以平北王手下的两个将军,镇守西方的吴之鸣和东方的尤长孟稍弱。
而尤长孟一方,尤其显得薄弱些。
便道:“眼下唯有先攻尤长孟一方较为容易。”
李将军,高统领等人都点头称是,乐越心中稍稍多了些主张,道:“但我不知宜用多少兵,按照线报,尤长孟帐下有五千兵……”
李将军道:“我们出五千或者六千兵,稍多过他,病例不占劣势,速战速决。”
孙奔哂笑数声。
李将军与两位副将均有些不快,钱副将道:“这位侠士,若有高见不妨直说,何必在一旁袖手嘲笑?”
孙奔却偏不说,只拿眼睛看着乐越和洛凌之:“乐少侠,还有这位据说专门负责打仗的洛少有何看法?”
洛凌之道:“城中只有一万兵马,一次出兵五千或六千未免太过草率,但在下未曾打过仗,不敢妄言。”
乐越犹豫道:“也是,要么,我们出兵四千?”
孙奔再度哂笑不已,大步走到沙盘前:“尤长孟处,不宜出兵。若要打,就打这里。”拿起一根红标,在沙盘上代表城北的方向插下。
四周一时寂静。片刻后,乐越道:“呃……孙兄,你这样是否太激进了一些……”
钱副将笑道:“孙少侠真是英雄豪杰,想来熟读兵书,深谙用兵先射将,擒贼先擒王之道。带着五千兵长驱直入,先杀毛旺福,后诛安顺王,将一万兵打个落花流水。下一步便能挥师直指京师矣。”
孙奔不以为意的调调眉毛,“各位如果不肯听我的忠告也无所谓。不过别怪我没事先提醒,尤长孟处当真要打,以两千兵为上,至多不过三千。”
钱副将依然挂着冷笑道:“多些费心提醒。”快步行至李将军面前单膝跪下,“属下恳请明日出战,请将军派与我三千骑兵,明日黄昏前,必定拿下尤长孟。”
李将军转而躬身向乐越道:“乐少侠……”
乐越站起身:“明天我和钱副将一同出战。在下没打过仗,头一次上战场,还望钱副将军多铎担待,把我当个普通小兵就好。”
众人都怔了怔,继而纷纷劝阻。
杜如渊又搬出了他那套首领统筹论,李将军和两位副将则推托说,第一次只是小小出兵,没必要乐越亲自出马,以南宫夫人和南宫苓为首的江湖人士纷纷赞同杜如渊的说法,以为乐越只需坐镇规划便可。
乐越摆手道:“各位不必替我找借口,封城这几日,最无用的就是在下,此城被困,一半原因在我,怎能再缩在后方,连个仗都不打?”既然反已经造了,怎样都得到战场上去搏一搏。
孙奔在一旁拖长声音道:“勇气可嘉,奈何太傻。”飞先锋跟着吱吱的叫了两声,但被众人有意忽略。
昭沅在乐越怀中用龙角轻轻顶顶他的胸口,小声道:“我支持你,我和你一起去。”
杜如渊待要再劝,一直沉默的洛凌之向前一步道:“这次还是由我去吧。”
乐越张张嘴:“洛兄……”
洛凌之拦住他话头,“越兄,我既然已主管兵力之事,这场仗便该先由我去,否则,我在此处岂不是一个无用之人?”
琳菁也犹豫起来,她本已想支持乐越前去,可是眼下看起来,洛凌之的确是更应该去的人。
杜如渊道:“我们贸然出兵,其他三方可能会趁机偷袭,越兄还是留在城中,由洛兄先去。”
众人亦都赞同。
南宫夫人道:“乐少侠,你如今既已是我们的首领,要多听听众意才好。”
乐越只得作罢,最终决定由钱副将和洛凌之领三千兵出战。
孙奔听完结果后,哂笑一声,带着飞先锋扬长而去。
出兵时间定于未时初刻,此时兵卒已整装待发。
洛凌之脱下长衫,换上铠甲,与钱副将最后商量出战事宜,乐越却有些犹豫了。
若是由他前往,他一定只等着跳上战马,挥鞭出城,什么也不多想。但现在要出城的确是洛凌之和钱副将以及三千名兵卒,且是挺了他的最终决定才出战的,乐越心中突然七上八下起来。
现在这些人的性命全抗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记起当初在九邑城中,应泽曾道,成大事者,要担得起无数的人命,他终于有了切切实实的感受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错了,这场仗是否该打,是不是应该喊停。
琳菁走到他身侧低声道:“你放心啦,等下我会跟着洛凌之,照应着他,有我在不会有事。”
可是身为护脉神,琳菁不能直接插手战事,这仗是输是赢,最终还要靠上场的兵将本身。
孙奔站在远远冲乐越喊:“乐少侠,你最好别犯傻,现在采纳我的办法还来得及。”
杜如渊在另一侧道:“越兄,身在此位,请决策果断,切忌自乱阵脚。”
乐越忐忑难安,为了强装镇定,他不由自主多喝了些茶水,加之紧张莫名,一刻钟之内,跑了两趟茅房。
第二次从茅房出来时,乐越再回廊出遇见绿萝夫人,她像特意守在此处。从那晚就九邑城被困后,乐越一直没得机会向绿萝夫人道谢,此时上前道:“前日郡主下毒,多亏夫人用莲子羹救了在下性命,一直未来得及道谢,惭愧惭愧,望夫人莫怪。”
绿萝夫人这几日形容憔悴了许多,神色中带着几分忧虑,此时勉强微笑道:“那日乐少侠你说肋下疼痛,我便猜你大约是中了毒。我在江湖上许久,看此还算有经验,当时也觉得王府中可能有人要毒害澹台小姐,方才用膳食做解药,却没想到,下毒的竟然是郡主。她轻叹一口气:“郡主虽不是我师妹亲生,但总算是她一手带大,我有时来看望师妹,她常姨母姨母叫个不住,谁知竟然……”
乐越只能道:“夫人节哀,所谓人心难测。”
绿萝夫人再叹道:“是,凡事都难预料,就像我亦没想到乐少侠还有这样一层身份一样。”
她突然转了话题,乐越已知,这才是她特意在这里等候的本意。
果然,绿萝夫人接着道:“乐少侠,我特意在这里等你,是有些不中听的话要说……”她沉默片刻,才道:“你们眼下,根本不可能是安顺王的对手,暂且不要出兵为好。”
乐越心里一揪,勉强道:“多些夫人提醒,但,不管输赢,这场仗,我们都要打。我们已无退路,不打就是束手待毙。”
绿萝夫人苦笑道:“我知道乐少侠一定听不进去,不过……不满乐少侠说,我有位故人,与安顺王是旧识。对安顺王,我亦了解一二。他心机深沉,行事毒辣,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她说此话时,眼神落向别处,显然回忆起了什么痛苦的往事。
“乐少侠此时与他硬碰,十分不明智。倘若可以和谈……”
乐越道:“夫人,你方才已说,安顺王行事毒辣,即便我们和谈,可能成功么?夫人可记得昔日血覆涂城?”
绿萝夫人微微变了脸色。
乐越道:“夫人,倘若我们不抵抗,九邑的下场也只能是第二个涂城。不论如何,一定要打。”
乐越不待绿萝夫人再次开口,道了声告辞,急步走开。却听绿萝夫人在身后忽道:“乐少侠,我看到了那日九邑城上,金龙现身。若乐少侠来日果然做了皇帝,可否看在那碗莲子羹的份上,答应我一个请求。”
乐越默然,绿萝夫人这个请求,十有八九是为了保太子的性命,他道:“我并不想做皇帝,现在打仗亦是逼不得已,只不过是想让我自己和整城的人活下去而已。夫人与我有救命之恩,无论有什么请求,都尽管开口。”
绿萝夫人静默片刻,摇了摇头:“乐少侠这句话,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他当时最常说的就是,他身在其位,本是情非得已,其实他只想泛舟江河,淡泊渡日……”她的视线又落到远处,再收回到乐越身上,“乐少侠,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大约就会明白,所谓不得已,很多都是自己加诸于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