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景爬到他手中,杜如渊将它放到自己头顶。商景稳稳地趴着,半眯起眼睛。小麒麟见识太少,,自以为聪明。只有多经历些,才会明白,凡尘俗世中本有许多意外,许多凑巧。
就像他遇见杜如渊,的确便是凑巧。
那时候商玄这个娃儿丢下一句护脉神他不做了,长老们再重新选个谁吧,便脚底抹油,溜之夭夭,他老人家只好十万火急从群仙宴上赶回,亲自去抓商玄。
天冷老人家容易犯困,他路过一处凡间豪宅,打算进去借张空床休息一下,结果竟然察觉到一丝微薄的仙气。他钻进一间空房,发现床上有个蛋。
豪宅是处王府,里面有很多下人,但这间房却被牢牢锁住,也没人照看这颗蛋。
商景从不多过问与自己和本族无关的事情,但这个蛋让他想起了族中的年轻小龟们刚生下来的样子。于是他决定在这张床上睡个好觉,遂变回一只大龟,孵着蛋睡了数日,十天之后,蛋中的孩子总算被他孵出来了。等孩子的爹赶来后,他便放心地上路,继续去抓商玄。
这件事虽小,他还是一直记着,几年之后,商玄依然没抓到,他路过这个地方,就顺便去看看那个孩子。
他站在鱼池边,看见一个挂着如意项圈的孩子趴在走廊栏杆上,一双眼睛好奇地睁大,指着他问身边的乳母:“他是谁?”
商景知道了,这个孩子天生有仙缘,而且他感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决定留下再查看查看的他,变成乌龟趴在池边,结果被他确定,这个孩子,有文昌星护佑,是与护脉龟神有缘的人。
他终于抓到了商玄,把他五花大绑拎到族中,商玄却死活不肯继续做护脉神,嚷嚷道:“文人多酸气,我简直像是被泡在醋缸里过了百十年,打死不再做了。再说,那种想借着玩凡人往上爬的小仙鹤生的孩子,我可不乐意带。”
族中其他的小龟,要么傻,要么浮躁,都不能稳重到委此大任,杜如渊已经七八岁,再临时培养小龟们也有些来不及。商景想起他变成龟形,那个孩子把他放进水盆中,一路跌跌撞撞捧回房时灿烂的笑脸,心中有点触动,他叹息道:“要不然,这一任就由我来做吧。”
这段往事,商景没想过要告诉谁,包括杜如渊,有些事,不需要多说。他手把手教导这个孩子,让他变成今天的模样,可能他很多地方都不算完美,不过商景还是觉得很欣慰。
他相信这个孩子一定能成为一位支撑新朝的栋梁之臣,为凡间做许多事情,青史留名。
他活了许多许多年,看过很多事情,他一直很喜欢凡间,也很喜欢凡人。
因为在凡间,你永远无法预料到,谁与谁有缘。
马车继续沿着官道飞驰,据兵卒们说,中午之前,一定可以赶到云踪山。
琳箐一路都在摩拳擦掌,声称如果那只小凤凰敢出现,就在旷野处好好和他打一场,出出火烧青山派的气。
乐越闲来无事,去和应泽聊天:“殿下,咱们打个商量,等下见了太子,你就帮我按住他,让他不要伤害迎春花,或者让迎春花不要伤害他。你我之前就算扯平了,你看怎么样?”
老龙这一路除了吃还是吃,别的什么也没干,不嫌人,可乐越看着他,总愁得慌。
应泽不答应,他说这样太简单了,不能显示他老人家的手段。
应泽吃下两盘点心,打个瞌睡消食,他懂得享受,指名让昭沅帮他捏捏肩膀,昭沅真的就去捏。
琳箐看不过去,道:“怎么他叫你捏你就捏啊。”
昭沅嘿嘿傻笑两声。
琳箐无奈地转眼看了看乐越,她很想问,你养的这条为什么越来越不像龙了?他们说话渐渐不怎么避忌洛凌之,洛凌之只是坐在一旁,淡淡地,不多问。
乐越闲得发慌,抓一把瓜子边嗑边道:“你们说,凤凰如果在,会不会已经察觉到我们接近,提前设下埋伏,等下,突然之间,就会从天上冲下来一群刺客,说时迟那时快……”
他正指向车顶比划,忽然砰地一声,一个重物砸在车顶上,穿破顶棚直击而下,电光石火之间,琳箐猛一扬手,杜如渊头顶的商景周身绿光一冒……
乐越连眼都没来得及眨,一个影子已经“日”地奔向蓝天,只留下车顶的破洞和破洞外广阔的天空,跟着,琳箐抓着长鞭,从破洞越出车外,直追黑影而去。
马高高抬起前蹄惊嘶,车外噌噌地拔出兵器声这才响起:“全员戒备!有刺客!”
乐越抓着瓜子看着头顶,洛凌之也和他一起向上看:“这位姑娘身手真好。”
商景瓮声道:“年轻人精力就是充沛。”
待惊马被兵卒安抚住,乐越走出车厢时,琳箐已经回来了。
她两只手各拎着一样物事,一起丢在地上,遗憾地拍拍手:“不是小凤凰。”乐越看着地上愕然,他身边的洛凌之也怔了怔。
这不是……
“白祖茂?”
“迎春花?”
被琳箐丢在地上的人看到乐越和洛凌之也脸色蜡白,他挣扎着爬起,趴在地上拼命磕头:“两位师兄,求求你们,高抬贵手,当日是我该死,求你们放我和迎春花一条生路吧!”
这个人正是迎春花的饲主,论武大会上放妖兽咬人的华山派弟子。乐越听了洛凌之方才的话才知道,原来他叫白祖茂。
洛凌之弯腰想去搀扶他:“白兄快不要如此,你不是已被逐出师门,怎么会……”他的手还没碰到白祖茂,迎春花便对着他炸起毛露出牙齿。
白祖茂连忙呵斥一声“迎春花”,把它按进怀中。
乐越摸着下巴看着眼前种种:“这位白兄,你从太子手里救出了迎春花?没想到你这个人还挺讲情义的。”
白祖茂哆哆嗦嗦地抱着迎春花,抖得像根风中的麦穗,洛凌之安慰他道:“白兄请放心,我们正是来阻止太子的,不会为难你们。”
白祖茂这才结结巴巴道:“我……我被逐出师门后……就藏在城外……然后一路追随太子……昨天晚上……”
琳箐打断他:“过程就别说了,说结果,你现在是不是在被太子的人追?有没有个穿大红的追你?”
白祖茂把怀里的迎春花搂得更紧了些:“不,不知道,我救了迎春花后,就没命地跑跑跑,有时候后面有追兵的声音,我就跑小路……后来我用御剑术,刚才风大,我内力不足,就……”
就掉下来,砸到了他们的车顶。
乐越往嘴里扔了颗瓜子,砸的还真准。
琳箐没问到小凤凰的消息,满脸遗憾,她建议,要不然大家也被费事往云踪山赶了,直接在路边等着太子送上门,反正有这只噬骨兽,不愁太子不过来。
白祖茂立刻抖得更厉害了,腿一软,又要跪下:“求几位师兄女侠兵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琳箐笑嘻嘻地宽慰他:“你别怕,只是用你们做一下鱼饵啦,有我……和这位乐少侠在,一定会保护你们。”她作保证时仍然不忘记替乐越增添点侠义的光辉。
昭沅注意到了这细小之处,佩服地记在心里。不过,它总感觉,从刚才起,附近好像就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他们。可是其他人都没发现,难道是错觉?它向身侧道路边的树林处瞄了一眼。
隐隐有马蹄声从往云踪山方向的道路一端传来。琳箐转着鞭子,大喜:“终于来了!”
马蹄声渐近,兵卒们握紧兵器,杜如渊抬手摆了摆:“勿动刀枪,准备恭迎太子,不得冒犯。”
骑马的人影渐渐逼近,琳箐寂寞地说:“好像没有那只小凤凰。”
袖手立于一旁的应泽嗤道:“小麒麟,你成天吹嘘自己厉害,如何连本座的这个成天被你笑话的同族小辈都不如,它方才都已经有所察觉,你却没有么?你口口声声要找的小凤凰,从一开始就站在那边的树梢上。”
琳箐大惊,转头向树梢上看去,只听见一声长笑:“原来区区低段的障眼法,竟能瞒得过琳箐公主。”
一抹火红的身影,跟着那声长笑飘飘荡荡自半空中落到路边,琳箐刚要扬鞭子冲过去,乐越抬手拦住她:“碍着定南王和太子的关系,他们不挑事,我们不能先打。”
凤桐落地后,只是袖手站着,没有找茬,目光一一扫过杜如渊、商景、乐越、昭沅、应泽,在乐越、昭沅和应泽身上多转了两个圈,乐越冲他抱抱拳:“凤先生,再次相逢,幸甚幸甚。”
凤桐含笑对他点点头:“乐越少侠。”他喊出乐越的名字,昭沅心里咯噔一下,这表明凤凰已经在注意乐越了。
它戒备地盯着凤桐,凤桐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又在它身上打了个圈。
此时,骑马人群已在不远处,一名兵卒遵照杜如渊的吩咐迎上前高声道:“我等奉定南王爷之命前来保护太子,来着何人?”
那群人勒马站定,缓缓向旁移开几步,有两人拍马自分出的空隙中走出,其中一人朗声道:“原来是定南王府的亲兵。那可正巧了,在下等人乃是镇西王府的家臣,奉命前来送请帖。”
竟然不是太子的人?乐越定睛仔细看,见那行人皆骑着清一色的枣红骏马,银色甲胄,只有越众而出的两人穿着软绸缎的长衫。衣甲纹饰的确不是安顺王府的纹章。
这可不关他们的事,只和杜如渊有关了。
杜如渊向前走了两步,拱了拱手:“原来是镇西王府的客人,幸会幸会,不妨请再移步稍近些许,方便说话。”
那队人马便走到近前,乐越看着中间的两人眯了眯眼。中间那位穿湖色长衫的少年视线在众人身上一扫:“难道定南王世子在此?”
杜如渊再拱拱手:“阁下好眼力。”
少年微微笑了笑:“路边的马车虽已破损,却不掩其奢华,且有定南王府印记,应是王爷或世子所用,诸位中,并无年长之人,故而推测定然是世子在此。”
他身侧的随从滚鞍下马,走到杜如渊身前,单膝跪地,捧上一张红帖。
少年仍然骑在马上:“既然世子在此,在下等人便不去定南王府打扰了,这张请帖,还望世子收下。”
杜如渊取过请帖,收进袖中,少年秋水般的双目牢牢盯在他的身上,扬起两道秀眉:“原来世子在自家封地上游玩,也不骑马只坐车。”
杜如渊道:“见笑见笑,在下自幼不擅骑射,比起郡主巾帼不让须眉,连举办招亲大会都亲自骑马千里送帖的豪气,实在惭愧。”
“少年”的长眉皱起复又舒展开来:“世子的眼神也不差。”
喔喔喔,这位果然就是镇西王的郡主。乐越兴致勃勃地在一旁观望,杜如渊还打算让本少侠色言秀她,现在看来,这位郡主好像不是个能被轻易色言秀的人。
昭沅也暂时忽略了凤桐,聚精会神地看这边。它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女孩子都爱把自己打扮成雄性呢?明明装得一点都不像,身材不一样,脸不一样,声音更不一样。乐越戳戳它:“喂,郡主太漂亮,你看呆了?”
昭沅摇头:“她只比兔精姑娘好看点,但是比琳箐差远了,我觉得你可能不会喜欢她。”
乐越哈地拍拍它肩膀:“不错不错,江湖经验又多了点。但是你对女孩子要求太高了。”乐越咂咂嘴,“郡主的姿色,已算作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列了。”
琳箐立刻迅速地瞟了乐越一眼。昭沅疑惑地皱眉,有那么好吗?它低声问乐越:“你是不是喜欢她?”
乐越的表情很无奈:“如果夸一个人好看就是喜欢,那本少侠就是天下多情第一人。喜欢这种事很复杂,脸固然重要,但最重要还是要看内在,看对不对脾气。学问很深。”
昭沅似懂非懂地点头。
凤桐远远地在一旁站着,他掂量乐越和昭沅半晌,横看竖看只看到了一个“傻”字。这样的一人一龙凑在一起,如果能掀翻如今的朝廷,那么只能证明世道变了。
凤桐想到和祯,突然有点偏头痛,太子其实……也有点小傻。像是这场妄图斩神修仙的闹剧,眼前的这个乐越肯定不会做,但太子就做得出。
到底傻大胆和傻乐天之间哪个更让人犯愁一些,凤桐竟然一时不好判断。护脉神实际算不上什么好差事,凤桐惆怅地长叹。乐越关切地问:“凤公子,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头疼?”
凤桐淡淡道:“我牙疼。”
那厢,杜如渊诚意邀请郡主下马坐坐,郡主道:“不用。我还有别的事,先告辞了,来日再见吧。”
杜如渊笑道:“郡主真的不再等一等?我们是在此恭候太子殿下,再过片刻,殿下大概就会到了。”
郡主道:“不必,去请太子大驾未免太不敬了。”她像男子一般抱拳道了声告辞,调转马头,带着众随从扬鞭远去。
乐越看着马后扬起的尘土喃喃道:“郡主真是英姿飒飒。”把最后一枚瓜子仁扔进口中,“太奇怪了吧。”
琳箐道:“英姿飒飒的女孩子很奇怪吗?”
乐越道:“我是说太子。这又过了大半天,也该来了吧。”
琳箐眨眨眼:“是耶,该不会……路上出什么事了吧。比如……调戏民女被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