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吕先的奏折呈到恒爰面前。
奏折中道,蓼山一事侥幸暂且稳住。拟让玉凤凰于正月初一擂台再招婿,待玉凤凰招婿一事毕后即刻回京复命……睿王殿下一切均安。
恒爰合上奏折,殿外北风正起,太后派小太监到勤政殿看皇上的政务完了没有,有些话要同皇上说说。
恒爰起驾去万寿宫,昨天刚下过雪,屋顶树枝一片雪白。恒爰抬头看了看积雪的树枝,向身边的张公公道:「腊月将中旬,寻常百姓该忙着过年了。」
张公公弯腰道:「回皇上,过几天就是祭灶,就算小年了。皇上吩咐的芝麻麦芽糖奴才已经着人买好了,不知道皇上要赏赐给哪个殿阁?」
恒爰淡淡道:「又用不上了,扔了吧。」
树枝的雪被风簌簌吹落,恒爰看了看道旁的一棵老柏树,忍不住又想起数年前恒商在这棵树底下告诉他,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东西是流落民间那年的祭灶,顾小幺从别人家灶台上替他摸的两块芝麻麦芽糖。于是年年将到祭灶,恒爰都命人从宫外买芝麻麦芽糖,配其他几样应景物品赐给恒商。
依吕先的奏折看,恒商今年断在蓼山过年。
北风时疾时徐,太监宫女伺候皇上继续向万寿宫去。
张公公和宫女小太监们这两天颇报给了皇太后不少皇上的言行琐事,太后将琐事一一对应掂量,终于斟酌出了一项计较。
恒爰进了万寿宫,请过安和太后对面坐定,太后抿了一口香茶:「哀家今天请皇上过来,想商量两件要紧事。第一桩,还是睿王与窦家订亲的事情。不知道皇上这几天有了决断没?依哀家的意思,召睿王进宫来,看他自己的意思是什么。」
恒爰道:「朕前几日降了道密旨让睿王出京办事,年后方可回来。」
太后笑道:「哀家还道若皇上想通了同意窦家这门亲事,哀家便着人将窦潜的女儿召进宫来,哀家收她做干女儿,亲自给睿王做这个媒。这一来,也没什么不体面。虽然睿王年后才回来,这件事现在做却也不嫌早。」
恒爰强笑道:「母后方才也说看睿王自己的意思才好,便等他回京再议吧。」
太后提此事不过是想找话替下文开场,本无足轻重,便轻描淡写将它拋过去,「哀家这两天在宫中无事,方才多嘴将此事一说,一切还看皇上的意思。」
将香茶端起,又抿了第二口,「哀家找皇上,主要还为了第二桩事。哀家听说南疆绍南侯前日病亡,他膝下无子,也没亲戚子侄可做继任,所以哀家想……」
丹凤双眼中含笑,目光在恒爰脸上一转,「中书侍郎司徒暮归上次被皇上关了一回,司徒家的人嘴里不说,心中定有不服。绍南侯左右是个虚衔,皇上不如另起个封号,赏赐给那司徒暮归。哀家也听说,司徒侍郎素行放荡,连在皇上面前也每每放肆,再留在朝廷里恐怕众臣不满,将他封到南疆正可以一举数得,皇上看如何?」
太后看皇上,再叹了口气:「哀家也明白皇上对司徒暮归……甚宠爱……不过,常言说诸侯天子,难堵百姓之口。若因司徒暮归闹出什么议论影响了皇上的圣誉,哀家死后也愧对祖宗。因此想此一说,不知皇上的意思如何?」
恒爰于此事心中无准备,乍一听呆了片刻。心中众滋味翻腾,一时想喜,竟喜不起来。
好--好得很,好得很的司徒暮归,今天逛窑子明天逛窑子,逛的名声都飘进了后宫来,连母后都夸他素行放荡。好的很,好的很!
恒爰心中冷笑,只是母后的计较太厚道,流放还要给他封地封爵,真便宜了他。
恒爰的眼神蓦然凌厉:「母后,司徒暮归一个从二品的中书侍郎,怎么能封做绍南侯。」
太后长叹道:「皇上,哀家出此策也是不得以,哀家……」
恒爰道:「母后,朕晓得。」低眉沉吟片刻,「如何发落司徒暮归,容朕再回去想想。」
太后待要再说,又不敢说深了,只得吞吐着道:「那--皇上先回去琢磨--做个决断吧。」
恒爰应下,道:「母后若没旁的事情,朕先回寝宫了。」
太后道:「好。」
恒爰起驾回宫,太后望着儿子出门的身影,愁眉紧锁。
恒爰在寝宫里思忖如何发落司徒暮归,徘徊到傍晚。天要转晴,晚霞甚好。用过晚膳,皓月初上,恒爰出了殿阁,在回廊望月。月已将圆,果然将近十五。明月此时,也应照在蓼山。不知道十五弟此时是不是能在窗边廊上,将这明月望上一望?
九洲同明月,天涯共相思。
小太监飞奔去万寿宫禀报,皇上回宫后一直眉头深锁神情恍惚,在宫中走动徘徊。晚膳只喝了碗粥,此时正在殿前望月叹息。
恒爰存了一个打算,用发落司徒暮归这件事将太后的心思先转开,别再搁到恒商的婚事上。因此晚上躺在床上依然想着如何找个错处将司徒暮归远远放到南疆去。苦于司徒暮归除了行迹放荡,官做得滴水不漏,一时竟找不出错来。
恒爰躺在龙床上辗转反侧,越想肝火越旺,两个太阳穴隐约作痛,天就这么着亮了。
小太监又飞奔去万寿宫,昨晚上皇上辗转一夜,今早上早膳也只又喝了一晚稀粥。
太后拿手巾暗暗拭泪。
恒爰昨天晚上在走廊上吹了凉风,又几乎一宿没睡,再加上动气伤身,上早朝时有些懒懒的,早膳也没什么胃口。上午在勤政殿和左丞相与户部尚书商议年初减赋税,打了几个龙喷嚏,太监宫娥急忙去请御医。
御医诊脉,说皇上是气郁淤结外感风寒,需发散。开张药方内医院煎了药送来,皇上吃下一剂,果然将风寒发散开来,下午头重鼻塞,正式起烧。恒爰的脾胃本有些虚弱,被病一闹,满嘴都是药味。晚膳勉强喝了两口粥,再一碗药汤喝下去,连粥带汤一起吐出来。太后扶着宫女十万火急赶到乾清宫,看见儿子脸色蜡黄在床上躺着,连骂御医的心思都没了,扑到龙床前哭起来:「皇儿啊,才一天,你如何会弄成这样!你怎么能这么糟践自己--你就是恼哀家,打人骂人都成,你是哀家的儿,还是皇上啊--你这么糟蹋身子--你让哀家怎么办--」
恒爰吐完后气力虚,正烧到七荤八素,又被太后连哭连搓揉,头越发昏沉。犹自挣扎着道:「母--母后--司徒暮归的事情朕正在想着咳咳……这几日再跟母后商议……咳咳咳--十五弟的亲事……暂时放一旁吧……」
太后将恒爰一把抱紧了,泪如泉涌:「皇儿啊,你做了皇上这些年,怎么还这样死心眼--哀家又没逼你。你的苦哀家都晓得,但你也要体谅哀家的苦,你真的喜欢他,你让哀家如何到地下跟你父皇,跟列祖列宗交代……」
恒爰脑中嗡的一声,浑身麻木手脚冰凉,从太后怀里挣扎出来:「母后……你,晓得?!」[]太后拿帕子捂住嘴泪水涟涟点头,「不然哀家也不会跟你商议这档事情,却不想把你……把你逼成这样!」
恒爰耳中嗡嗡做响,眼前金光乱射,勉强按住前额,另一只手紧紧反抓住太后的手:「母后--从头到尾都是朕一个人的心思--他咳咳咳--他不晓得。违背伦常的是朕……该罚的也是朕……母后你莫怪他--咳咳咳咳--母后你莫再逼他……」太后再一把将恒爰搂住:「好!好!哀家跟皇上保证,此事哀家再不提起。」恒爰心中一宽,方才大惊伤神,折腾过度,双眼一闭晕睡过去。
太后一迭声向帐外喊:「御医!御医!皇儿,你别吓哀家!哀家同你保证,再不提将他外放南疆--皇儿你睁眼看看哀家皇儿你别吓哀家……」
乾清宫里人仰马翻。
五个御医轮流替皇上诊完脉,合议药方。太后出了乾清宫,到太庙的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小太监禀报太后,「皇上今早用些汤药又睡下了,只还不能用膳。」
太后淡淡道:「知道了,你去叫张安过来。」
张公公在乾清宫忠心守护一夜,也没空闲打个小盹,急忙来见太后,脚步也有些虚浮。
太后开玉口嘱咐出一句话让张公公更加虚浮。
「你现在去找司徒暮归,跟他说皇上病了。带他进寝宫,让皇上看看罢。」
张公公愕然道:「太后……」
太后苦笑道:「昨天哀家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哀家跟先皇还有祖宗们说,若有什么报应就报应到我身上吧,皇上虽然是皇上,也是我儿子。可怜他没得选,生在这帝王家。从几个月就开始做皇帝,几岁的时候叛贼做乱,什么苦头都吃过。他喜欢什么哀家没问过,他也没称心做一回喜欢的事情……」
两行泪静静从双颊流下来,太后抬手拭了拭,继续道:「皇上他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想什么哀家不给他,便不要了。记着他十来岁的时候,有一回他吃睿王从宫外带进来的桂花糕,刚咬了一口被哀家看见,说不干净吃不得,他也真就不吃了。哀家后来知道,他把那块桂花糕藏到盒子里放在枕头下面,都霉烂了还放着,哀家为这事还让他在御书房抄书一夜。哀家实在是……」
太后拿手掩住眼,泪如泉水:「哀家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太后,只想做一回真正慈母……报应,天谴,都报应到我身上吧,皇上再这样下去哀家也不想活了,哀家这回就做次慈母,让皇上称一回心吧……」
张公公拿袖子再擦了擦红眼睛,擤了一把鼻涕:「奴才遵命。」
近一个时辰后,张公公引着司徒暮归进了乾清宫。恒爰昨天将病全发出来,今天渐渐转好,正要从床上起来,一听通报,顿时从床上坐起来,「他怎么来了?!」
张公公顿首道:「太后娘娘吩咐奴才宣司徒大人过来。」
恒爰很疑惑,母后为什么宣他?点头应了声传他进来。于是司徒大人进殿。
太后在万寿宫坐镇,张公公亲自来报信,「司徒侍郎见皇上,说了几句君臣间很合规矩的请安话,又请皇上保重龙体,便告退了。」
太后问:「皇上呢?」
张公公道:「皇上听见司徒大人过来,立刻便从床上坐起来了。方才御医诊过脉,皇上比昨天好多了,不出几日可痊愈。司徒大人走后,皇上还……」张公公将嗓子放低,「皇上还望着屏风,望了老半天。」
太后蹙眉道:「那司徒暮归见皇上,真就没再多说什么?」
张公公摇头:「真的没。」抬眼瑟缩看了看太后,「其实--奴才有句话,想大胆说一句,请太后恕罪。」
太后道:「有话就直说,都这种时候,还说什么罪不罪的。」
张公公低声道:「其实,奴才看来,司徒侍郎虽然知道皇上的圣意,却一向只装不知道。皇上每回召见司徒侍郎后,常常心绪有些浮躁。」
太后道:「原来皇上这段日子心绪时好时坏竟是因为这个。」不禁大怒,「司徒家的人果然不是一般的可恶!司徒暮归的花名在京城震天响,难道从没去过堂馆行过男风!?皇上不嫌什么有意与他圣眷,他倒拿捏做起架子,挂起道袍想树牌坊!混帐东西!」
张公公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太后满面怒气沉吟片刻,冷笑将桌子一拍,「他要搭架子,哀家就来拆拆这个架子。看看哀家能不能戳了他这层纸糊的牌坊!」
恒爰在宫中养了两三天,将要痊愈,太后询问过太医,道皇上的身子还需调理,需去行宫温泉疗养。
太后向后宫妃嫔们说:「皇上是去行宫养身子,你们就莫跟去了,留在宫里过年吧。」
太后又道:「要过年了,随行的官员无须太多,都在家里团圆过个年。中书侍郎司徒暮归一向很得皇上喜欢,上次进天牢委屈了,此番随行吧。」
于是在腊月十八,圣驾浩浩荡荡前往行宫。
皇上到行宫要留到年后再走,行宫中为铺设为接驾又折腾了个人仰马翻。好不容易皇上、太后娘娘与众位随行官员都安顿妥当。张公公和几个小太监还是来回向太后禀报皇上的言行。
恒爰泡了几天温泉,身子渐渐复原。
太后将御医叫到眼前:「皇上的身子,尽好了吧。」
御医答:「回太后娘娘,尽好了。」
太后道:「干什么都无碍了?」
御医答:「都无碍。」
第二天晚上,太后吩咐传司徒侍郎过来叙叙话。
司徒暮归过来后,太后先赐了座,再吩咐赐茶。司徒暮归被这一传也有些意外,含笑问太后道:「不知太后召臣,有什么教诲吩咐?」
太后也和蔼一笑向司徒侍郎道:「哀家只是想找人叙话,你先喝些茶水,哀家有几句话想问你。」
司徒暮归于是端起香茶饮了一口,再道:「不知太后欲问臣什么?」
太后笑吟吟坐着,却不开口。只看司徒侍郎的眉头渐渐蹙起来,用手扶住额头,刚要再开口,身子摇晃了两下,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太后抬手拍了三下,向从屏风后转出趴下的张公公道:「去将司徒侍郎沐浴更衣,抬到该抬的地方吧。」再看了看闭着眼的司徒暮归,「也怨不得皇上喜欢,方才那么一双眼看着哀家,哀家都喜欢,这张脸真生得不错。」
恒爰晚膳后泡完温泉,被热气蒸得有些头晕,宫女端了消夜,再呈了杯酒,道是太后娘娘让太医配的药酒。恒爰接过喝了,再吃了块点心,回寝宫去,却觉得浑身有些躁热,一股热气慢慢从丹田升上来。寝宫里只有张公公和两个宫女两个小太监,请完安就退出门去。恒爰很想睡又被热气闹得心烦,转过屏风,掀开龙床纱帐。
掀开后,很不得了。
龙床上还有个人睡着,流水般乌发散在枕旁。恒爰甚疑惑,朕此次来行宫,明明未带嫔妃。再凑近些看,大惊。
司徒暮归怎么在朕床上!
恒爰回身正要喊张安,忽然被人扯住手臂,一把拉到床上。恒爰惊更甚,挣扎道:「司徒暮归,你如何在朕的龙床上!」被一双手臂圈紧身子,翻了个身。
恒爰大怒,沉声道:「司徒暮归,你做什么!」
司徒暮归低下头,舔了舔他耳廓,低声道:「太后将我迷晕了放在皇上床上,服侍皇上做此事。」但茶只润了润喉咙,等被抬到恒爰的龙床上,迷药药力已过了。
恒爰挣扎中丹田的热气越发往上升,厉声道:「敢污蔑太后,你不怕朕砍你头!快退下去。」
司徒暮归的手已伸进了恒爰的衣襟,却与上次不同,直接伸进里衣,肆无忌惮地游走。「皇上,太后既然做到这一步,一定不会再留我性命。」舌尖在恒爰颈项上转了个圈,「我司徒暮归放荡一生,自然要做个风流鬼。」
恒爰丹田的热气越来越旺,往日想着如何折磨司徒暮归的种种念头渐渐浮在眼前,将手探到司徒暮归襟前一把扯开,冷笑道:「既然你来找死,朕便成全了你。」
话未落音,颈项间酥麻中隐约一疼,接着耳边轻声笑道:「皇上,自然务必要成全。」
寝宫外两丈内无旁人,张公公在紧闭的殿门外站着,奉命听里面的动静,先是隐约有说话声,张公公心想,难道是司徒大人醒了?醒了也好,会说会动比一动不动有情趣。
再然后隐约是喘息呻吟之类龙阳事行云雨之声,张公公老脸有些臊热。皇上果然龙马精神……张公公再细想,老脸更害臊。
殿中的云雨声越发稠密,皇上的龙马精神果然越来越抖擞,喘息声越来越响亮,张公公老脸实在撑不住,更实在站不住,转身欲走。殿内忽然啊了一声,甚响亮,像忍着极大的痛楚又像甚欢喜受用。跟着高声呻吟数声,张公公拿袖子掩住口,飞也似的跑去禀报太后,「事情成了!」
太后闭上眼,欣慰点头,「好的很。」
只是,张公公有个疑惑在肚子里死也不敢跟太后说。
最后那几声儿,怎么听着怎么像皇上。
张公公站在寝宫门外,望着两扇雕花门犹豫踌躇。四个体己小太监抬着装满热水的御浴桶吭哧吭哧地站着。张公公恭敬地半弯着腰,伸手欲向门板,又在半空缩了回去。
小太监们膀子生疼,又万不敢让御浴桶神圣的桶底被回廊地面玷污,于是小声道:「公公,水快凉了。」
张公公双手拢在袖子中缩了缩脖子,咳嗽了一声:「万岁……」再运气吐纳,将嗓子冒死放大,「万岁--」
寝殿里依稀模糊应了一声。张公公放宽胆子颤巍巍道:「万岁,奴才预备了水请万岁沐浴--」
寝殿里隐隐传来一句回话:「皇上还未起,先将水拿进殿来放在屏风外吧。」
张公公听见这个声儿,老脸却挂不住红了红,向身后使个眼色,四个小太监憋住气将浴桶架进殿,屏息退出去,张公公侧身在屏风外恭恭敬敬道:「奴才在门外伺候,要添热水只管吩咐奴才。」道了告退也闪出殿去。
小太监在殿门前猫着腰小声道:「公公,咱们是在廊上伺候着,还是跟昨晚上似的不能近三丈内?」
张公公摆手道:「昨儿怎样今儿就怎样吧。」
小太监咧嘴道:「那您老便自家在走廊上伺候,小的们自去找地方蹲了。」缩着头各个分散向角落里去。[]张公公抬头看看日头,在廊柱边袖起手。不消说,皇上昨天夜里一定大展龙威,正是那猛蛟入了深水,狂龙上了云霄,今儿歇到什么时候,还不晓得。
恒爰在床上犹在昏睡,昨晚上一夜外加怒火恨火羞愤火种种心头之火熊熊纠缠,在黑暗中昏昏沉沉竟不得醒。只觉得身子挪来挪去换了好几个地方,一时躺着,一时又到了半空,一时居然像入了水里被人服侍着沐浴,恒爰在昏睡中,又加上从娘胎里起就被人服侍惯了,也不觉得服侍他的这双手更周详细致,更顾不上管它放不放肆。
从水中再到半空,又从半空落到实处,身子四周裹了柔软轻暖的绢绸,恒爰皱眉动了动身子,想躺得踏实些,上半身又被抬起来,口中被渡进些水,喉咙正有些涩,便下意识咽了,方才再躺平了。恒爰刚有些浅醒,此时又入沉睡。
张公公在回廊上望着日头眯起眼,时辰还早,今日正长。自觉有些内急,刚要偷身去行个方便,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打花砖路上跑过来,道太后传张公公过去。
张公公将小太监们从角落里唤出来,嘱咐了一通:「走廊上伺候一个,皇上唤人时,进去不管瞧见什么,都不可形于色。殿内有什么人出来,廊上伺候的恭敬行个礼,其他的只当没看见,让他去吧。要紧是管住自家的嘴,漏出半个字掉一个脑袋,切记切记。」
太后在行宫瑞德殿的暖阁里坐着吃茶,左右无人。太后拨着茶叶向张公公道:「皇上昨儿晚上到这个时辰,都可好?」
张公公道:「甚好,奴才方才送了沐浴的水去,皇上还在歇着,奴才不敢惊扰圣驾,只在廊上候着。」
太后点头道:「那便好,」将茶盅放下叹气道:「只是昨天晚上一过,那司徒暮归要怎样发落才是?」
这种事张公公哪敢多嘴,只哈着腰听。
太后道:「若要干净,昨天晚上一过,不留这个人才干净。可一来皇上爱他,二则司徒氏不容易打发。哀家左思右想,索性封他个顺安君,从京城近郊随便拨块地权做封邑,皇上愿意时就去看看他。现在是得不了手才稀罕,到了嘴里,一来二去过不了几时便淡了,也算给他个体面的退路。朝廷里,此人再不能留。」
张公公唯唯附和,道太后思虑周详。
恒爰的一场昏睡,到中午方才醒。
睁开眼后,昨天晚上形形种种蓦然浮上心头。
张公公从太后处回来,正忠心耿耿在门外伺候着,突然听见殿内一阵器皿碎裂的乒乒乓乓,皇上一声雷霆怒吼:「来人!」
张公公一头扎进殿内,转过屏风,皇上发未束冠、内袍松散,趿着鞋站在床前,面色青紫,眼泛红丝。
「司徒暮归哪里去了!」
张公公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惶恐地瑟瑟发抖,司徒大人一直在皇上的被窝里,为什么突然让皇上寻不见人影。「奴才,奴才不晓得--奴才该死!」
一个金丝掐花瓷瓶锵一声碎在眼前,张公公猛叩了十数个头,连滚带爬出门拎过把风的小太监进来问话,小太监甚委屈:「公公去太后那里时嘱咐过,殿内无论有什么人出来,只奴才自己行个礼,便随他去吧,所以司徒大人出来的时候,奴才--奴才--」
皇上睁着血红的两个眼珠问:「他几时出去的?」
小太监带着哭腔道:「辰时左右,离现下有近一个时辰。」
恒爰将龙齿咬得咯咯做响:「马上吩咐下去,挖地三尺也要将司徒暮归给朕寻出来!朕要将他一寸寸凌迟再油烹!」
张公公带着小太监们倒爬出门,恒爰狂怒之下,犹想到大局,从齿缝里再绷出一句话:「务必隐密,莫让随行的朝中官员晓得。」
当日下午,行宫上下被张公公领着的可靠小太监和侍卫们上下搜了个干净,连井上盖的石板都翻开来找一找,半丝儿司徒大人的影子都没寻见。
据知情小太监和侍卫说,上午辰时末刻左右看见司徒大人独自骑马出了行宫,向官道上去了。因为司徒大人一向得皇上宠爱,侍卫们只当其有密旨在身,未阻拦更未盘问,任他去了。
张公公将此话转而禀报圣上,小太监们扒着廊柱目送张公公佝偻的身影没入殿门,殿中乒乓声与皇上的龙啸相伴相衬,绕梁而出。小太监们缩缩脖子,两刻钟后,张公公倒爬出门槛,小太监们咬着指头感叹,公公果然是公公,贴身伺候圣上这些年,修为高深。
行宫里的大动静当然瞒不了太后,张公公禀报太后的时候甚明了,只一句话--
司徒大人,恐怕,跑了。
太后坐在凤椅上沉思片刻,道:「这个司徒暮归哀家竟小看了他。他这一走有两说,一则他顾大局识进退,不等哀家处置他,到个僻静地方自己把自己处置了,这是真忠臣。二则他顾念现况,先走人一避,千里拉长线,却扯着皇上的心肝尖儿,这是真精明。」
张公公思忖司徒大人平时为人,想着上头两项,将口封得死紧。
太后道:「也罢,不管他是哪项,如今他一走,哀家暂且安生。皇上过了这阵子就好,只得往宽处看了。」
皇上自从在内殿了雷霆大怒了一场,却也没再有大动静,脸色虽铁青,只阴云密布,没雷声儿。张公公和小太监们在肚里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随驾在行宫里的大臣们只当司徒侍郎又占鲜枝儿给皇上办御差了,为官的规矩,不干己事莫打听,没人留意。
是夜,皇上密传密禁卫,下了御令--缉拿司徒暮归,不论死活。
密禁卫长叩头道:「皇上放心,臣等将四海内每寸地皮挖开,也定将司徒暮归寻出来。」
恒爰冷冷道:「四海内倒不必,耗子只钻墙洞,他只找热闹。你们只管向蓼山县一路上寻,定能将其拿回来!」
将拳头重重向御桌上一砸,慢慢道:「死活不论,可都明白?」
殿外北风又起,丰年雪将至。
早上,顾知县在房中整顿官服,准备升堂。
程适扒着门框向里瞄,看他整好帽沿帽翅,将袖口捋了又捋,衣褶弹了又弹,咂嘴吹了个响哨。
顾况闻声回头,脸上有些罩不住,拉下颜色咳嗽了一声,「程贤弟委实勤勉,不在房里养棒疮,大早上四处乱晃。」
程适剔着牙道:「大早上你衙门里的丫鬟敲门给我送鸡丝粥进补,吃饱了想跟你道声谢就过来了。」
顾况理完领口,打开房门,程适向墙边让一让方便他出门,打了个懒散哈欠。顾况向前堂方向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大夫今天上午过来换药,你别出衙门逛远了。」
程适在回廊上一跛一拐走了两步,向自己一指,「我这样儿能出得了衙门乱逛么?」
顾况斜眼看了看他,向前堂去。程适摸摸鼻子,转头一拐一拐的回房。顾况转进向前庭去的弄堂,远远望见恒商在前庭正厅的回廊处站着。
顾况这几日升堂,恒商都在这地方迎着他。今天也一般的走过来,轻声道:「昨晚上可睡得好么?」
顾况道了好,再反问回去:「今早的饭可对胃口?」恒商自从住进衙门,顾况每天提心吊胆,惟恐饮食起居有什么差池让恒商忍着不舒心。其实恒商和他一起住在县衙,就算天天啃馒头喝开水都开心,每次顾况问他饭菜怎样服侍的如何都欢喜满足地说好。顾况却不知道他是碍自己的面子说好还是真心说好,依然提心吊胆。
恒商真心地应了好,顾况略松下心,恒商又伸出手来,将他领口处整了整。顾况的心又没来由地扑腾起来,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对了,我昨天刚让人买了些……」话说一半,又咽住,恒商皱起眉尖疑惑地望他,顾况呐呐道:「等中午我拿到你房里去,你……你闷了找程适下个棋也成,上街千万记得带上随从。」
恒商展颜笑道:「好。」顾况再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呐呐地胡乱对应了一句,向衙门大堂去。路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家领口,早上花大工夫整官服,还是被恒商瞧见褶子替自己整平了,每天劳烦睿王殿下一次,顾知县甚惶恐。
升堂前,顾况还抽空问了声师爷替程适换药的大夫几时到,觉得自己如此照应程适甚有义气。
程适数天前被吕将军打个半残,扔进顾况的小县衙。
在蓼山替玉凤凰解了围回大营时,胡参事便偷偷向程适道:「你这次目无军纪在阵前强出头,将军回大营一定重罚你,我看顾知县和那位公子都与大将军甚相熟,不如你先去请那两位替你讨个人情。」
程适当时十分不以为然,「胡兄当乐子讲的吧,论起这次蓼山解围,吕将军应当褒奖我,怎么可能罚?」程适对自己的作为甚得意,此次若不是因为我程适阵前挺身而出,吕小面瓜哪能把事情解决得这么圆,理当要大大奖赏我。就是不知道小面瓜赏人大不大方,是赏银子还是提官。
胡参事见说他不通,叹气摇头地走了。等大军回到营地,吕先将所有兵卒聚在空地上集合,点掌书程适,程适还当吕先是要赏他,乐滋滋从人堆里晃出来。吕先铁着一张脸,吩咐将程适拖到帐前重打三十军棍。
程适被小卒拖向杖刑台,方才晓得胡参事果真是吕先的知音。抡棍子的两个小卒与程适的交情不错,但是在大将军面前哪个敢徇情,比平常倒更用足了十分的力气下棍,以示无私。程适在街面上混了许多年,晓得认场面识时务,咬住了牙口不骂娘,哼也不哼一声。
三十军棍将程适打得皮开肉绽,屁股变成血和的豆腐渣。小卒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拖下杖刑台,一桶凉水泼醒了,程适憋出保老命的力气将十分英雄的话搁出来:「大将军,我在山上喊话的时候就没打算要命,大将军还有多少棍子尽管打!」
吕先看他出气多入气少还逞英雄的模样倒也有些怜悯,于是道:「本将掌军赏罚分明,你目无军纪阵前闹事该罚,蓼山一事能暂缓局面却也有功,本将即刻派你到蓼山县衙做知会文书,知会军中事务与县衙调和。」另外赏了五斤连骨的牛肉、两盒棒疮药,令小卒把程适连人带东西抬到蓼山县衙。
程适到蓼山县衙的名目是做军中的知会文书不是养伤,所以小卒先向顾知县通报吕将军派的知会文书到了。顾况将官服官帽穿戴齐备郑重出迎,打躬说了一声请,程适才被横着抬进来,吓了顾况一跳。
送人的小卒将吕将军写的知会文书任命信信符与五斤牛肉、两盒棒疮药交给顾况,把半死不活的程适扔在衙门大堂回军中覆命去了,程适从担架上挣扎抬起头对顾况露了露牙,一翻眼晕过去,顾况第一次见程适被打成这样,焦急火燎喊人抬程适进厢房请大夫。
一番折腾,惊动了恒商,恒商去厢房正看见顾况坐在床沿上,亲自扒开程适的衣裳。
顾况看到伤势倒抽一口冷气,感叹道:「吕将军下手也太狠了吧。」
恒商淡淡道:「军中纪律一向如此,少师掌军赏罚分明,从不徇情。」暗示程适该打。程适半昏半醒中在肚里骂了声娘,更可恨顾况没空回恒商的话头,只叹了一口气做附和。
程适在腹中骂着娘昏睡过去,再醒来时是两天后,顾况派来看护他的一个傻小厮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顾况还让人在他床头摆了个小火炉,炉子上搁着一个咕嘟咕嘟的小沙锅,煨着那五斤牛肉里的一块给他熬汤喝。
顾况退了堂来瞧他时特意把小沙锅的用意向他详细一说,再加了一堆嘘寒问暖的话,嘴脸恳切又和蔼。末了让人拿了个空碗,舀出汤亲自喂他两口,道:「程贤弟,病要细医伤靠慢养,你千万放宽心莫急躁,等吕将军赏的牛肉吃完,我让厨房用最板正的牛臀肉做汤,以形补形,你能好的快些。」
程适在顾况的屋檐下,只能恶狠狠地咬住杓子恶狠狠咽下汤,再恶狠狠地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