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思淳清晰的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这次的梦境与上次不同,他睁开眼,发现立于一处冷清的白玉石阶上,前方云雾缭绕,隐约可见飞檐翘角。
这是……
江思淳觉得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了。
“仙尊。”不知何时,身旁立了一位青衣小童,圆脸白净,看起来煞是可爱,他板着张脸正儿八经地行了一个礼,“还请仙尊随我来。”
江思淳便不再去想这是何处,跟着青衣小童的一路向上,在行走间,和这青衣小童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只见前方云雾缓缓散去,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上衍。
二字矫若惊龙,于一方青石之上,每一笔皆是铁画银钩,若是注视得久了,便能见其中一道道剑意游走,剑气凌然。
“上衍宗……”江思淳轻念了出来。
在漫长岁月中,上衍宗经历几破几立,仍是修真界第一大宗。揽月宗虽与上衍宗并称为修真界二宗,但其底蕴远远不及上衍。
他来过上衍吗?
是了,他父亲与上衍宗渊源非浅,平日里上衍宗有何大事,都会邀请他前来观礼,而十次里面,他也会来个二三次。
“仙尊,这试剑石上还有江剑尊的剑意。”青衣小童笑意吟吟地说。
江思淳行至试剑石前,果然在试剑石三步之内,感受到了一股生死剑意,这剑意极为霸道,旁的剑意都缩在一旁不敢靠近,唯有一道平凡无奇的剑意敢在其身侧。
“这天下剑修,都可在试剑石上留下剑意,仙尊不如……”青衣小童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瞧了眼江思淳身后背着的剑。
说起来也是奇怪,这位仙尊的竟背着一把足有一人高的剑,背负在身后,就如同压了一块重石一样,怪异得很。再加上这仙尊面容冷峻,周身寒气四溢,要不是青衣小童在上衍接待了不少性格古怪的修士,还不敢凑上前去。
“他又不是正统的剑修……”还未等江思淳拒绝,突地传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那人带着笑意说,“也不知道,那两个用长剑的,怎么竟教出个用重剑的。”
青衣小童仰头一看,那十丈高的试剑石上,竟坐了个人。
这试剑石立于上衍宗门口,其意义非凡,这人坐在上面就相当于打了上衍宗的脸面,可这小童不仅没有怒斥其人,反而恭敬地弯下了腰,口中称:“宗主。”
这一声“宗主”,引得江思淳也仰起了头。
试剑石足有十丈高,一半隐于云雾间,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人影。那人身穿一袭白衣,若不是上面还绣着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怕是都要与云雾融为一体。就算以江思淳的修为,也只能看见一只搭在膝盖上的手。
那定是一双美人的手。
骨节分明如葱白,指甲修剪成圆润的弧度,上面泛着一股浅浅的粉色。
江思淳难得的起了好奇心。
这人……
应该是什么模样?
“看我干嘛?”那人调笑了一声,从试剑石上一跃而下,那衣阙随风一扬,那绣得一截青竹仿佛活了一般,化作了一阵清风盘旋其侧。
那人轻轻地落在了江思淳的身侧。
江思淳侧过头,想要一探究竟,可第一眼,却只看见了一双眼睛。
瞳光烨然,如同千斛明珠闪烁。瞳色碧绿,清透得就像空山新雨后,冒出的第一抹翠芽,好似……
好似上好的祖母绿。
他到底长什么样?
江思淳又投去了第二眼,想要看清他的真容,只是……
只是他醒了。
江思淳睁开眼睛的时候,恰好对上沈岚的一双碧瞳,他有些恍惚:“沈……沈师姐?”
“醒了?”沈岚伸出手指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江思淳见到那手指,瞬间就清醒了过来,他若有所思地说:“师姐,你和你哥长得像吗?”
沈岚眸子一转,躲开了江思淳的目光,回道:“都说了是兄妹了,自然是……相像的。”
这话听着也有道理。
江思淳便信了沈岚的所说的话,想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故而梦见了上辈子前去上衍宗的画面。
他犹在那里回想梦中场景,突地感到身上一凉。
沈岚掀起了他身上的薄被,催促道:“快起,那个南宫振云还在外面等着你。”
江思淳低头看了眼,发现自个儿身上穿着不过一件里衣,他赶紧抓过了薄被将上上下下都遮严实了,只露出一双眼睛,闷声说:“还请师姐回避……”
沈岚看得好笑,伸手捏了捏他的鼻梁,说:“哪里我没看过?”话音落下,便见那黑发中的一点白玉般的耳垂,“唰”的一下就变成粉红色的了。
“好了好了。”沈岚见他就如同煮熟的虾子般缩在被子里面,赶紧止了笑声,转身从房间内走了出去。
沈岚随手带上了门,抬眸对上了一个端坐在椅子上的青年。
修真之人大多驻颜有术,虽然南宫振云已有一女,但看看起来还是一位俊美的世家公子,只有那一双饱经风霜的深沉双眸,才能知道青年并非表现的这么年轻。
这正是白鹿学院的院长。
按道理说,沈岚身为白鹿学院的学生,应该对南宫振云行礼,但沈岚只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便从他面前走过。
还是南宫振云咳嗽了一声,右手握拳抵住了唇角,含糊不明地说:“……我儿阿音还年纪尚小,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还望……别和我儿一般计较。”
“云浮北洲和芦月西洲到底隔得太远了。”沈岚冷笑一声,“希望白鹿学院日后,不要有有求上衍的时候。”
南宫振云面上有些难看:“沈宗主……”
吱嘎一声,房门打开。
两人不约而同的止住了对话。
沈岚嘴角的冷笑一软,变得柔和了起来,她轻快地说:“你们聊,我先出去。”
她甩袖推门走了出去,只留江思淳与南宫振云两人。
说实话,江思淳在上辈子还是挺敬佩南宫振云的,但敬佩归敬佩,这件事还是南宫家做得不厚道。
故而南宫振云也感到不好意思,声音低了三分:“坐、先坐。”
江思淳敛容道:“坐就不必了。”
南宫振云见江思淳立于堂下,不免想当年他刚来白鹿学院的时候还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团子,果然是修真无岁月,闭了个关出来,就长成了少年模样,也是唇红齿白,讨喜得很。
“我依稀记得,当年你只有这么大。”南宫振云比划了一个高度,“没想到一转眼就这么大了,你还记得当初你喊我南宫叔叔吗?”
当然记得。
这“南宫叔叔”以前也是温和可亲的,不过仅限于他爹还在的时候,人情冷暖无非就是如此,他爹一飞升,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江思淳思及此,面色更为冷淡:“叙旧就不必了。”
南宫振云是何等的人物,说句眼睫毛都是空的都不过分,江思淳脸色一淡,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解释道:“你一定在想,为何江剑尊飞升以后,我的态度就变了一番吧?”
“那是因为我在保护你。”南宫振云道,“没有江剑尊的保护,你不过是一稚子,若是我再殷勤相待,怕是别人都要误以为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我谋取的东西。”
江思淳轻轻“嗯”了一下,没说什么。
“另外退婚这事,说起来也是阿音的不对。”南宫振云先认了个错,颇为为难地说,“这婚事我本是想履行的,但阿音她……她闹了许久,我便允下了一个承诺,只要她在十八岁之前到达金丹期,就……没想到她真的……”
这是南宫振云没有想到的。
而且更没想到,南宫音一到金丹期,便不顾场合,直接找了江思淳退婚,闹得众人皆知。
江思淳直言道:“退婚一事,本是结两姓之好,这样看来……倒是结仇了。”
南宫振云脸色一阵青白:“是我们南宫家做得不对,可这婚约……”不退也得退了。
江思淳说:“其实我对南宫师姐并无旖旎之心,若是私下来与我商谈,我也不会硬要南宫师姐履行婚约,只是这样做,未免太难看了一些。”
“没错,这事……”南宫振云说,“这样好了,我南宫家向世人宣布,是江家主动退的婚。”说起来不过骗骗不知情的人,但好歹面子上过得去。
这婚约,迟早都会解除,无论如何都会引得旁人议论。不过如此一来,倒是比上辈子要好一些,至少没有大庭广众下直接被退婚。
江思淳垂下眸子,默认了这个解决方法,从储物手镯中取出一纸婚书,当场撕碎。
“日后,我与南宫家无任何关系了。”
解决了这件大事,南宫振云的神情都轻松了起来,问道:“到底是你吃了亏,我南宫家会尽力补偿的。”
“其他的不必。”江思淳说,“只要将聘礼退还就是了。”
当年江思淳他爹为了订下这份亲事,搜集了无数奇珍异宝,光产出灵石的上品灵脉就有三条,全都当作了聘礼送入了南宫家。
上辈子的时候,他被南宫音在大庭广众之下逼着退了婚,连南宫振云的面都没见到,这份聘礼都没要回来。
当然他上辈子孑然一身,后来屡次奇遇,也不在乎这点身外之物。只是他现在心悦沈师姐,沈师姐的兄长又是出身上衍宗,要是没点家底,怕是连提亲都不好意思提。
“应当的……”南宫振云话说到一般,突然反应了过来,“聘礼?”
江思淳颔首:“正是。”
南宫振云沉默。
说不相瞒,搞教育,就是一项烧钱的活。白鹿学院多年经营,年年都是勉强收支平衡,南宫家的家底不知道投进去多少。之前白鹿学院中发生了一次变动,脆弱的平衡被打破,要大笔灵石才能填上这个窟窿。
所以……
南宫振云动用了女儿的聘礼,想着日后再填补回去,没想到南宫音突然退婚,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现在江思淳又来讨要聘礼,这无论如何,南宫振云都拿不出来。
南宫振云不知该如何开口,磨蹭片刻后,才说:“你还年轻,这么多东西……”
江思淳仿佛洞悉了南宫振云的想法,脸颊上浮现了一个小小的酒窝,他微微一笑,说:“当年我父也未曾留下聘礼单子……”意思是,如果拿不出来的那部分就算了,他也没打算完完整整的把价值连城的聘礼拿回来。
南宫振云的话音一顿,他尴尬地抬手擦了擦额角,一把年纪了,也做不出克扣聘礼的行为,更何况外边这位……可不是好惹的。
“当年白鹿学院有难,一时间南宫家也是捉襟见肘,迫不得急动用了江家的聘礼。”南宫振云越说越觉得自家不厚道,“现在还余下一部分,我先退还给你,剩下的一部分……我给你打个欠条吧。”
南宫振云取出了一枚通体漆黑的戒指,上面绘有一道道奇异的纹路,一看就并非凡物。
江思淳接过了戒指,神识往里面一探,里面堆满了一座座的灵石,旁人见了都要眼红的宝物,随意地散落了一地。
南宫振云又抬手往半空中划了几笔——修士之间的约定无须落于纸上,而是在神魂之上——他欠条还未写完,就被江思淳阻止了。
“不必了。”江思淳说,“这些年来也承蒙白鹿学院照顾,剩下的——就当是束脩吧。”
南宫振云的动作一顿:“这……”
江思淳拱手道:“要是南宫叔叔定要归还,我倒是无地自容了。”
南宫振云这才作罢。
他看着少年稚嫩的面容,开口道:“怀璧其罪,你年纪轻轻又身怀重宝,你若还待在白鹿学院,必定会引起他人恶念。”他愿意将如此多的宝物归还给江思淳,并不代表他人也同样如此。
南宫家的其他人怕是早已将这些宝物当做了囊中之物,若是知道他将这些东西归还给江思淳,必定会闹出一番事来。
“你可有什么打算?”
江思淳想了想,问:“院长可知上衍宗宗主的脾性?”
南宫振云一愣:“何出此言?”
江思淳低下了头,轻声说:“我打算……打算前往上衍宗提亲……”
“什么?”南宫振云声音拔高,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江思淳有些奇怪地看了南宫振云一眼,不过想来这边刚退了婚,那边就要去提亲,有所失态也是正常。
“我要前去上衍宗提亲。”待到体内封印解除了以后,应该是在两年后的事情了,不过未雨绸缪,打听一些沈师姐兄长的习性总是没错的。
南宫振云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你为了谁去提亲?”
不会是为了……
南宫振云的脑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江思淳犹豫片刻,说:“沈师姐。”
南宫振云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