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呵, 区区阴兵符……”林谙的眼底燃烧着轻狂的精光,若有似无地动了动嘴角的弧度,似乎是想扬起来,半途又落了下去。

人面蜘蛛腥臭的嘴巴几乎转瞬即至,他不闪不避,双手卡着胯,脊背因为疼痛微微有些弯曲。

是个很随便且傲慢的站姿。

此刻要是再给他一根烟, 他不介意死到临头抽上两口放松一下。

当那两根森寒尖利、还散发出不可名状的酸腐气味的獠牙近到足以碰到他的鼻尖,他皱了皱脸:“你知道吗?”

林谙垂着眼睛,轻描淡写。

声音不大, 如同湖面下深沉的闷雷,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人面蜘蛛,他自己,抑或隐在黑暗当中的人。

“东皇观林氏, 以前还有个流传不广的前缀,叫做冥将林氏。林氏后人在同一辈子侄中会选取最适宜的人选, 奉为冥将,阴兵式兽之主。”

人面蜘蛛的獠牙到达它这辈子离林谙最近的距离,再也不能更进分毫,它和它的主人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冻住了, 那八根生长着长长鬣毛的脚抽搐抖动着,明明不会说话,却硬生生表达出想逃离的恐惧。

“被选为冥将的孩子大多是吊着一口气不肯撒手的病痨鬼,他们一只脚跨进阎王殿, 一只脚死死勾住阳间的门槛,生与死来回撕扯着他们的灵魂,直到那个千疮百孔的灵魂不堪重负,一分为二。这种人往往心性过人,意志坚定,能承受住游走阴阳带来的生理不适,同时不被鬼魅邪祟迷住心智。”

阴冷狭窄的空间内响起令人齿寒的咀嚼声,林谙蹙起黑沉笔直没有一根杂毛的眉,冷淡地提醒:“林汐涯,能不能优雅一点。”

回答他的,是更加阴森恐怖的狼吞虎咽。

人面蜘蛛大张着嘴巴,眼球脱眶,身体被一股野蛮的力量慢慢往后拉去,脚的数量一根根减少,庞大的身躯最终只剩下一颗类人的头颅,被嫌恶地抛远了,面目狰狞地在地上滴溜溜打转,那双被惊惧占满的眼睛里直到最后一秒,也充满了不可思议。

蹲在地上的人埋着头,潦草凌乱的头发盖住了脸,看手臂摆动的微小弧度,应该是在擦拭嘴角。

静默大概保持了有五分钟,林谙无力支撑,砰地一声,膝盖砸在坚硬的石板上,他闭了闭眼,咬紧牙关喘气。

肩膀上的那处伤口又开始出血,有种不把男人身体里全部的血液流干淌尽不罢休的架势,鲜艳的红花在双膝下慢慢绽放。

十米开外的“人”结束了他的饭后自我清洁,缓缓站了起来,同样的体型,身高,跟下半张脸,同样的名字。

就连走路的姿势和衣着打扮也一模一样。

“林汐涯”停在林谙面前,后者的视野里多出一双没穿鞋的脚。

“好久不见。”林谙瘫软下来,换了个较为舒服的坐姿,吃力地扬起脸,苦笑,“最终还是不得不借助你的力量。”

“林汐涯”的眉眼隐没在过长的发间,从别的角度完全见不到他的表情和眼神,除了他高大的阴影笼罩下的林谙。

那是充满恶意的、报复性的微笑。

“我就是你。”粗粝沙哑的声音略显笨拙地道,一字一顿,“就算你不承认,我也是你。”

“你是阴兵式兽之主。”林谙淡漠地否认,“我不是。”

“林汐涯”歪着头,目光里满是疑惑,他似乎不善思考,木讷且固执,重复:“可我就是你。”

林谙梗着脖子,不言语,血液的流失使他面容灰败。

“林汐涯”过了一会儿缓过神来了,面上换上阴狠的神情:“怎么,你不想要我?你不怕我吃了你吗?”

说着,他威胁性地跨进一步。

一步的时间,林谙身后的阴影里飞速掠出一个人影,一把搂住林谙的腰,拎起人急急后退,直退到安全距离才停下。

林谙浑身都冷透了,甫一触到熟悉的温暖的胸膛,就下意识地靠拢过去,利用身高优势把对方的肩膀全部圈进怀中,死死抱住。

“你舍得出来了。”

他照旧用下巴尖蹭了蹭那人略微扎人的头顶,感觉到怀里的身体明显一顿,但只僵硬了两秒,又迅速软了下来。

陆惊风胡乱点头,含糊地嗯了一声:“刚找到你。”

就误打误撞亲眼目睹了那骇人的一幕。

他想扭过头,看看那个“林汐涯”是不是追了上来,却被一双寒冰一般的大手箍住了后颈。

“放心,他不会伤害我。”林谙按着肩膀上的伤,头也不回地往茅楹狂奔而去的方向走,以他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

陆惊风在原地徘徊两步,跟上,眼角余光瞄见“林汐涯”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始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确实也没有攻击的意图。

陆惊风一路走,感受到那人身上发散出的阴气,浓烈到肆虐张扬的地步,化为实质可见的刺骨寒刃盘旋在周围,刮擦着裸露在外的肌肤,钝钝的,一如他现在的心情。

他紧了紧衣领,浑身打了个激灵。

林谙的背影就是正前方,一臂距离,近在咫尺,陆惊风却觉得他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好像从未真正靠近过。这种疏离感激起一阵焦灼与不安,他掐着手指,想开口问点什么,质询或者指责,随便什么都行,却一时很难找到自己的声音。

林谙从始至终,也没有想要解释的倾向。

“要不要先处理一下伤口?”陆惊风选择了一个比较温和的开头方式。

林谙摇头:“不用,没事。”

说完顿了一秒,又道,“茅楹比我们快一步。”

“嗯。”

陆惊风于是不再询问,埋下头。

林谙的伤势很重,从他说话就能听出来,简短的句子是为了掩饰虚浮的气息,他是怕茅楹万一跟鱼霄对上,撑不了多久,所以竭力隐忍,不想浪费时间在除了营救以外的任何一件事上。

陆惊风很明白,所以不勉强,彼此心照不宣,默契地加快了脚程。

……

“他们来了。”

阴影里蜷缩着的身影略微动了动,头颅偏转过角度。

“哦。”

鱼霄悬空在回春鼎正上方,闭着眼睛,张开双臂,下巴倨傲地抬起,血红的衣衫垂坠下来盖过脚尖,发梢、衣袂、表情,都纹丝不动,宛如一簇凝固的火苗。

“你一点都不意外。”陈启星的语气夹杂了一丝本人难以察觉的苦涩。

“他很强。”鱼霄平铺直叙,语调低缓,“你不是他的对手。当然,你也很强,如果你能活到他那个年纪,一定会胜过他。”

陈启星神经质地咬着下嘴唇的死皮,缄默不语。

他抬手拉开过长的衣袖,看了看腕上的表。

“别急,快了。”

鱼霄没睁眼,也能感知到年轻人无法掩饰的焦躁。

机械手表转动起来发出嗒嗒的轻响,不疾不徐,时间永远不会因为某一个人而加快或变慢,这就是它无情的地方。

这声音催得陈启星兴奋起来,心跳一拍快过一拍,胸腔里鼓动涨满的情绪令他承受不住,他不得不认命的长舒一口气,吃力地爬起来,通过走动的方式来纾解一二。

移动的过程中,他的眼睛始终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鱼霄。

这种注视带有很强的穿透力,在暗处熠熠生辉。

比他的眼睛更亮的,是鱼霄慢慢合拢的掌心里凝聚起来的一团白光。

白光从最初的一丝半缕,随着时间的推进,以及炉中灵魂一个接一个的消逝,逐渐缠绕成毛线团的大小。

那就是四十九恶魂炼出的浊气。

所谓浊气,即人死前吊在嗓子里的最后一口气息,带着世上最浓烈的对生的执念和渴望,许许多多份渴望凝聚在一起,就成了一颗种子。

现在这颗种子在鱼霄手中萌芽。

真是一幅美好的景象。陈启星吊着嘴角想。

寂静中开始响起细碎朦胧的低语,或者说是,千篇一律的哀鸣。

“我还不想死。”

“救……救命。”

“我要活着,我要活下去,谁都别想……”

……

若要一一分辨,那是四十九道不同的声音,混合纠缠被迫拢在一起,如同夏夜的蛙鸣,街道上汽车驶过的噪音,辅助剧情的背景音,没人会去在意,起码在场的两人没一个将它们放在心上。

等它们累了,倦了,放弃了,墓室内重归安静。

鱼霄睁开了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面罕见地显露出疲惫。

陈启星抱着双臂,站得不近不远,送上祝福:“恭喜你。”

“现在说恭喜,还早了点。”鱼霄撩起眼睑,看向陈启星的同时挑了挑眉,“劳烦你动手,把竹子砍下来吧。”

“我吗?”陈启星望向角落里被栽在花盆里的竹子,“我动手,你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鱼霄淡淡地道,投来的目光里甚至充满了信任——如果陈启星理解能力没出毛病的话。

陈启星喉头一哽,他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他还没来得及深想,鱼霄就催促道:“动作快点。”

“行吧。”陈启星耸肩,弯腰拨开脚边一大堆杂乱的方便食品,找到那把锋利的砍刀,拎着刀往角落里走。

那几根竹子实在纤细且脆弱,乍一看像是营养不良的残次品,拦腰砍断毫不费力,它与正常竹子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这玩意儿被砍伤会流血,血量还不少,汩汩地从根部冒出来,流了一地,腥味瞬间盈满了整个封闭的空间。

陈启星不适地皱了皱鼻子,一手拎砍刀,一手握着竹子转回来。

红到发黑的血滴了一路,第一刀下去的时候甚至有一线血呲到了他脸上,从下颌蜿蜒过鼻梁,直飚到额角,这条血痕使他看上去病态且冷漠,像是刚从犯罪现场趾高气昂步出来的杀人犯。

“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滋味吗?”鱼霄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喃喃道。

陈启星把血竹掷在回春鼎下方,视线自下而上,穿越过长的发梢定定地落在鱼霄脸上:“不知道,但我想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鱼霄努努嘴,像是默认了这个事实。他一扬手,那团得之不易的浊气就脱离了桎梏,缓缓朝地上躺着的两排血竹飘过来。

陈启星把眼睛瞪大到极限,不容这过程中的一丝细节被忽略。

白光行至他面前的时候,照亮他凝结了血垢的面庞,那一刻,瞳仁在颤抖,灵魂在共振,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深层洗礼,那是一团神圣的光,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朝圣般小心翼翼地触碰。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跟摸到空气别无二致。

但他的心却倏地热了起来。

浊气与他阔别,奔向它旅途的终点,依附到血竹,一点点被吸收殆尽。刹那间,刺眼的白光盛放,陈启星被逼得抬手遮眼,后退几步。

等刺痛的肉眼适应了这明晃晃的亮度,他忍着生理性泪水看过去。

白光中央,两排血竹逐渐舒展扩大,幻化出躯干、四肢和头颅,真真切切是个人的模样。

陈启星怔住了,他一动不动,捧着心窝目睹奇迹上演。那一刻,他的大脑全部空白,忘了计划,忘了防备,进入了物我两相忘的境界。

“你时日无多,病痛不久就会夺走你生的权利。”鱼霄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响起,隔着一层缥缈厚实的纱,“你介意我提前让你去死吗?”

比他的声音更快的,是他的动作。

不过是喉结上下一滑动的间隙,一袭红衣便飘然而至,骇人的力量锁住了细长的颈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