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甄氏世代聚居在四季村, 出了汉南城,高速一直往北走,四十分钟后驶下匝道,迎面就是贯穿汉南的凛江,跨过凛江大桥,对面就是白墙黛瓦、屋舍俨然的四季村。

跟所有现代农村一样,甄氏的年轻一辈全都外出闯荡, 村里人口大多数都是老人和孩子。陆惊风踏着长着苔藓的青石板,沿路碰见几个跟甄度寒暄的老大爷,发现这些大爷一个个面色红润, 声如洪钟,步伐稳健,身体比城里那些整日跳广场舞的同龄人硬朗不少。

远处正在开垦荒地,几个黑色的人影带着巨大的斗笠在犁地松土, 弯着的腰基本没直起来过,陆惊风盯着看了许久, 总觉得哪里很违和。

“看什么呢?”林谙注意到他远眺的视线。

“不觉得那几个人很怪吗?”陆惊风单手遮在眉上搭起凉棚,“你看啊,他们的动作出奇的一致,同时迈出左脚, 放下,停顿时间或长或短,却总能精准地再同时迈出右脚,左右左, 左右左,一点都不乱……”

林谙对照着他的口号仔细看,发现还真是。

那几个人影任劳任怨地辛勤劳作,荒地边上的草垛里躺着个少年,正翘着二郎腿望天,嘴里叼着一只白里泛黄的哨子,懒洋洋地吹着,荒腔走板不成调子,但那节奏时急时缓,时而短促时而悠扬,竟然跟地里几人的步调惊人的一致。

陆惊风跟林谙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收回目光,心中皆有了猜测。

“那是甄氏现任族长的孙子,他口里吹着的是骨笛。”甄度随意瞥了一眼,简单介绍了两句,旁的什么也没提,既没有承认那几个犁地的就是传说中的活死人,也没有详说这个族长的孙子具体叫什么。

陆惊风跟林谙也识趣,不该好奇的不打听。

他们一路往族长家走,四季塔被四面高高的围墙圈着,而打开围墙铁门的钥匙在族长手里握着,所以他们得先去拜见甄氏族长。

“四季塔自从修建伊始,就再也没被翻修重建过,经过近一个世纪的风吹雨打,早就被侵蚀得破烂不堪,对了,今年年初塔顶还塌陷过,也就那么放着没去管。长辈们说,是因为塔中的一梁一柱,一砖一瓦,都是祖师爷当年按照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亲自设计的,一旦大兴土木,轻易改变了塔内的结构,必将引来天降横祸。”甄度负着手,边走边闲聊。

“哪儿那么玄,你们家祖师爷建塔的时候,应该是融进了阵法和封印,能隔绝一般的妖邪鬼祟,所以才让你们别随便乱改。”陆惊风分析。

“我想也是。”甄度附议,“毕竟里面藏着回春鼎这种招人眼红的法器,怀璧其罪,这么多年居然也没出过事,肯定是有什么独特且有效的保护措施……”

话未尽,忽然轰隆一声雷霆巨响,如远古凶兽的滔天怒吼在耳边炸开,紧接着就是一阵恐怖的地动山摇。

异变陡生,三人反应极快,立刻收拢圈子背靠背,互相搀扶着稳住身形。

半分钟后,大地重新归于平静,甄度有如受了惊的鹌鹑,缩着脖子咂舌:“咋……咋回事儿?刚刚那是……地震了?”

“那里冒烟儿了。”林谙伸长胳膊,遥遥一指。

其余两人扭头看过去。

只见尘烟滚滚,遮天蔽日。

陆惊风心头一突,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我操。”甄度直接变了脸色,低低咒骂一声,拔脚就往烟尘漫天的方向奔去:“那里是四季塔!四季塔倒了!”

这下不光是他,其余两个也异口同声地骂了句我操,急匆匆跟上。

等三人气喘吁吁地赶至四季塔的围墙外,扭曲变形的铁门大敞,围墙的一面倒塌,往里望过去,哪里还有半个塔影,到处是断壁颓垣,破砖烂瓦,糟烂的木头桩子压断成无数截。泥浆碎石里,隐约可见红绸布包裹着的木制牌位,也全都狼狈不堪,幸运的只缺点边角,勉强能留个全尸,不幸的直接被砸得粉身碎骨,碎渣满地。

“阿弥陀佛。”陆惊风活脱脱一个道家传人,被眼前的惨象直接逼出了佛语。

“嘿,幸亏我爸被老头子们拒了,拒得好,拒得好。”甄度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突发劫后余生的感慨。

他们赶到时,已经有几个事发时就在附近的甄家人先一步到达现场,这会儿正哭天抢地地忙着收拾祖宗牌位。

“二狗?”十分钟后,总算有位大娘注意到门口杵着三个能喘气儿的活物,连忙抹着眼泪迎上来,等凑近了将人看清,高兴起来,“真是二狗诶!二狗你多少年没回来瞅瞅了?快,让婶子看看!诶呀,瞧你这俊模样,更你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陆惊风跟林谙齐刷刷看向“二狗”先生。

甄度讪讪地抹鼻子:“那什么,贱名儿好养活。”

陆惊风憋着笑望天,林谙嘴角抽搐着玩陆惊风的耳朵。

甄度觉得很没面儿,扯开话题:“三婶,这是怎么回事儿?塔怎么倒了?”

“我啷个晓得咧?”三婶满脸戚戚,“刚才我就在旁边水渠里汰衣服,眼睁睁看着这塔说倒就倒,你说怪不怪?今儿又没刮风又没闪电的,好端端的怎么就倒了呢?”

“塔里的东西呢?”甄度急急问道。

三婶一脸莫名:“什么东西?诶,族长来了!”

陆惊风转身看去,只见一位清瘦矍铄、鹤发冷面的长者被一众男女簇拥着赶来。

同一时刻,四季塔的废墟里忽然一阵窸窣攒动,滚石瓦砾纷纷掉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欲喷薄而出。

林谙不动声色地护住身边两人,单手掐诀。

一声龙吟有如三月春雷般平地炸起,黑雾弥漫,咆哮翻腾着的冥龙威风凛凛地现身,横亘在众人面前。

讶异声与窃窃私语四起,族长一看自家已成废墟一片的祖祠,再看来者不善的两个陌生面孔,稍微一联系,怒火丛生,大声喝斥道:“你们是谁!跟我们四季村有什么天大的恩怨,居然炸毁我们的祖祠?”

“误会误会……”陆惊风连忙开口解释,“我们是甄度的朋友。”

甄度也上前一步:“二叔先别乱扣帽子,今天我带这两位来是想……”

“好啊甄度,我不让你爸的骨灰入四季塔,你怀恨在心,竟然伙同外人直接把塔给炸了!我甄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不肖子孙!”族长显然对甄度偏见颇深,不分青红皂白,开口就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一副要清理门户的决绝样子,“成天追着男人屁股后头跑就算了,连做人起码的礼义廉耻也没了吗?你爸活着的时候是怎么教你的!”

甄度真是气得笑了,反唇相讥:“甄广义,我敬你是长辈才叫你一声二叔,当初要不是我爸让步,你能坐上这族长的位置吗?忘恩负义就算了,还越老越昏聩,我闲的没事干跑来炸你的塔?我是好心赶来告诉你,千万收好族里的宝贝,别被人偷了去的!”

“瞎胡叻什么?我当族长半辈子,两袖清风,哪来的什么宝贝……”甄广义正冷笑着驳斥,忽然想到什么,不说话了,面色铁青地瞪向四季塔的废墟,目光如炬,简直要把那片废墟烧出两个窟窿。

对啊,塔倒了,里面藏着的的东西呢?

“快快快,还杵着干什么?快去把砖头扒开!”他立马指挥身边两个男子上前,压低了嗓音吼叫,“快啊!回春鼎在里头!”

那两个男子闻言,脸色也霎时青白交错,扑上去就要搬砖卸瓦。

“先别靠近!”陆惊风大声提醒,然而终究阻止不及,其中一人俯身刚接触到瓦片,整个人随即软倒。

“是鱼霄!他还没走!”林谙厉声道。

焚灵业火瞬间燃起,飞快地往那位软倒的村民身上掠去。

令所有人所料未及的是,软倒的村民忽然醒转,灵活蹿起,几个纵身急急后退,掠出数丈远,身手矫捷,有如神助。

而焚灵业火紧随其后,每每与其擦身而过。

“没想到你们居然能从三垣四象落魂阵中逃出来。”“村民”左右扭动脖子,舒展四肢,款款走动起来,“真是堪比蝇鼠蟑螂,春风吹又生,让人头疼不已。”

在场其他的甄氏族人还在叽喳议论着他们的熟人甄大郎这是怎么了,族长到底见多识广,他皱着眉头打量了片刻,谨慎地拦着族人退后半步,大声道:“哪来的妖魔鬼怪,到我这一穷二白的四季村有何贵干?”

“你就是族长?”鱼霄换了自己的音色,走近一步,又被业火逼退半步,烦不胜烦地朝陆惊风丢去两把法力凝成的短刃。

“没错。在下甄广义,你附身的那位是我大侄子。”甄广义也不惧他,不跳着脚怒骂甄度的时候,其实颇有一族之长的风范。

“我要你告诉我启动回春鼎的咒语。”鱼霄边说话,边躲避着漫天而来的蓝色星火,有点应接不暇,好几次差点着了道。

闻言,甄广义脸色骤变,梗着脖子否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鱼霄古怪地笑了两声,一挥手,破碎的瓦砾如海浪般卷起掀飞,露出下面一只蒙了尘的青铜大鼎,“那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

甄广义结结巴巴:“这……这就是我们甄家用来烧香的普通炉鼎罢了!”

“哦?是吗?”鱼霄又转向陆惊风,和蔼可亲道,“陆小友,既然这只是个普通的炉鼎,你又来此地做什么?”

陆惊风不答话,避过迎面而来的短刃,在他出手的间隙,林谙的式兽已经悄无声息地盘旋在甄广义四周,将人护得严严实实。

他的沉默默认了这鼎确实就是回春鼎。

“甄族长,我不过是想借你的回春鼎一用,何必这么小气?”鱼霄转而面相甄广义,嘻嘻笑着,一手抚上脖子,半真半假地威胁,“你说这是你侄子?反正也不是亲儿子,死了也无所谓吧?”

“你想干什么!放开他!有本事冲着我来!”甄广义额角青筋暴起,老人一激动,血压就蹭蹭蹭往上蹿,差点两眼一抹黑厥过去。

“别说!他不会杀你侄子,他这会儿杀不了人!”陆惊风就地一滚,避开一张通体漆黑闪着血光的符篆。

“我不杀他。”鱼霄道,“但我有的是法子能让活人生不如死。”

说着,他屈指作鹰爪,扮作思考状:“你说是让他没了眼睛成瞎子呢,还是让他没了舌头变哑巴?”

“别别别,我这侄子一生命苦,父母双亡,我待他就跟待亲儿子一样,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别伤他!”甄广义急赤白脸,大汗淋漓,几乎向鱼霄跪下。

“咒语。”鱼霄冷冰冰道。

“咒语……”甄广义又左右为难起来,颤抖着枯手不停擦汗,嗫嚅道,“咒语不能告诉你……啊呀,你别激动,容我想想,容我想想,我老了啊,记性不大好,那咒语又长,容我仔细想想。”

“老不死的,敢戏耍于我?”鱼霄却突然发作了,一手高高举起,作势就要重重插进眼眶。

风驰电掣间,陆惊风疾唤一声:“汐涯!”

林谙领会其意,手上指决翻飞,冥龙瞬间发动,快如箭矢般朝鱼霄俯冲而去,暴戾的煞气陡涨,鼓吹得周围树木猎猎作响,气旋裹挟着飞沙走石朝鱼霄的下盘掠去。

与此同时,焚灵业火细化成一颗颗小火球,暴雨般倾盆而下,密集如枪林弹雨。

上下皆封死,鱼霄插翅难逃,只剩金蝉脱壳一条路可走。

但他一旦舍弃凡人身躯,必定会被从天而降的业火烧个正着。

退无可退,一小团浅蓝色的火球落至被附身那人的肩上,甄氏族人都看到族长的侄子凄厉地惨叫起来,这喊叫也不是原先说话者那人的音色,真真切切是族长的侄子,熟悉的嗓音听来更令人毛骨悚然,寒意遍身。

“住……住手,你们烧的是谁?是我侄子,还是他身体里的那恶鬼?”甄广义出声质疑。

然而没人回答他,陆惊风与林谙此时正精神高度紧绷,专注于眼前的战役,似乎过来三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惨叫声戛然而止,咚的一声,痛苦抱着头的人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

甄广义见状,不顾众人阻拦,硬要上前搀扶。

谁也没看到,一道黑影从倒下的人身下奄奄一息地钻出,冒着漫天的火雨,拼死冲出业火波及范围,攀着甄老汉的腿蜿蜒而上,悄无声息地没入后颈。

陆惊风及时收了手,警惕地望着地上一动不动的人。

甄广义的侄子躺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悠悠醒转,慢慢坐起身,挠着后脑勺茫然四顾,甄广义真情实意地扑了上去,左看右瞧,嘘寒问暖,确定人没事之后,起身跟陆惊风林谙道谢。

陆惊风目中的怀疑未褪,一手拎起那位大侄子的手腕,搭上脉搏,细细探查,确实不见丝毫异样,也感知不到一星半点鱼霄的阴气。

他的视线在场上众人脸上逡巡一周,先是温和地笑了笑,随后对族长道:“甄老先生,先不用谢,我还有一事相求。”

“恩人尽管说。”甄广义方才也见识了这两位陌生来客的本事,面上有些敬佩和惶恐。

“在场的诸位族人先不要离开,等我一一把过脉再走,您看行不行?”陆惊风轻声细语地道,“那恶鬼法力高强,不会就这么轻易死了,我怕又被他钻了空子。”

“您既然开了口,我们必须得无条件配合呐!”甄广义乐呵着道。

这时,他觉得脖子后面有点痒,伸手挠了挠,随后不由自主地开口:“这样,我先把我这倒霉侄子送回去,他吓坏了,等把他妥善安置好我再回来。”

说着,他弯下腰,扶起侄子转身就要走,刚踏出一步,一条胳膊伸至面前。

“慢着。”陆惊风咧开嘴,笑得唇红齿白,平易近人,“族长先让我看看再走不迟。”

他冷不丁地伸手,就要去抓甄广义的手腕,甄广义却丢开搀着的侄子,背起手连连后退了几步:“恩人这是怀疑到我身上了吗?”

“本来是怀疑,现在是确认。”陆惊风的面上闪过一丝狠厉,“鱼霄,你是黔驴技穷了吧?同样的花招能瞒得过一次,再使就不管用了!”

说罢,焚灵业火自甄广义脚底腾地烧起。

鱼霄无法,被逼出来飘至半空,此时的他已然法力大损,灵体近乎透明,在如斯明亮的白昼里恍惚缥缈,快要与周围的空气融为一体。

“陆惊风!”鱼霄死到临头,还嚣张地怒吼,“我不欲与你多做纠缠,你别欺人太甚!”

“你先还我好友的命来。”陆惊风的嗓音恍若从寒潭里捞出来一样,能冰封万里,“再还七七四十九条人命,我可以考虑罢手。”

“做梦!”鱼霄桀桀笑出声,声声泣血,“平民于我皆蝼蚁,想当初,本道尊一声令下,要谁生便生,欲谁死便死,莫有不从,也无人敢指摘半句。你一个小小的焚灵派后人,竟然也敢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法制社会,崇尚民主,人人平等,阁下犯下连环杀人案,就是受人唾弃的杀人犯。”林谙讥讽,“如此冷血残酷,性质恶劣的案子,本国还未废除死刑,你身负这么多条人命,拉出去枪决几万遍都不够啊亲。”

他句尾那声亲叫得无比顺溜,毫无违和感,陆惊风一下子愣是没反应过来,只听见背后躲着的甄度噗嗤笑了一声。

鱼霄自觉已到穷途末路,缓缓闭上眼睛,有感而发:“罢了,重新为人又如何,这已经不是我的时代,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

“那就祝你早日投胎,别再怀抱一腔执念,祸害这太平世道了。”陆惊风嘴上虽叹息,手上却毫不留情,蓝色烈焰化作利刃,直直朝鱼霄的胸口刺去。

比火刃更快的,是一道凭空而现的虚影,那虚影不知以什么秘术勾住了鱼霄的魂魄,而后急急后撤躲开了焚灵业火的攻击。

他出现了一刹那,也仅仅是一刹那,随即又消失不见。

半空中飘落冷香四溢的灰烬,是烧尽的符纸。

隐遁符。

“陈启星!”陆惊风目眦欲裂,怒而大吼,“臭小子居然敢越狱,你他娘的给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