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他狠狠地揉了揉眉心,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知道再怎么分析利害,陆惊风这会儿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长达36小时的奔逃考验的不只是他们的体力,还有心理,在深陷孤岛无法预知周围危险的囚笼状态下,他们的理智和判断力能在重压下坚持多久。

迷雾笼罩下的废弃工厂,如同架在温火上慢炖的砂锅, 里面翻滚着的食材,不管多硬多难嚼,都会面临软化松散的风险。

出口就在前方, 一步之遥,而身后,他们的同僚生死未卜。

对峙两分钟,陆组长的眼神没有现出一丝松动的迹象。说服失败, 午暝垮下肩膀,松了手。

陆惊风拍拍他的肩膀, 示意他先行离开,出阵求援。

“狗娘养的老鬼畜牲,放爷爷出去!”

这时,隔着不远的距离, 传来一连串熟悉的怒骂,“有种就出来正面跟爷爷单挑,缩在壳里耍阴招装什么千年大王八!说你是王八都埋汰了龟兄!”

“是外聘的那位操登操天师。”午暝立刻警觉地动了动耳朵软骨,两指并拢指出一个方位, “三点钟方向,不足一百米。走。”

“等等。”陆惊风一把拎住他的领子,直接往后甩:“别凑热闹,我一个人去,你走。茅楹还等着你回去跟她看电影儿呢,跟前跟后缠了近一个礼拜,我这耳朵都快被磨出老茧来了,求你从了小姑奶奶吧。”

“别,她那脾气都是我给惯的,这两天正好儿晾晾,省的成天蹬鼻子上脸尽无理取闹。”

那时候是冬天,午暝每说一句话就喷出一团白汽,红着鼻子搓着手,就算大难临头,一提及令人头疼的恋人,他的嘴角仍然止不住地上扬:“咳,你是不知道,她要看的哪是什么正经电影儿?你猜是啥?日本刚出的一部恐怖片!妈的,这个系列的前几部我被她硬拉着看了,差点没给吓死!不得不说,日本人是真挺那啥的,那家伙,比咱平时看到的那些可……”

“啊——啊啊啊!”

正倒着苦水儿,操天师忽然停止了不忍卒听的辱骂,痛呼起来。

二人神色一凛,交换一个眼神,齐齐往前迈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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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别过去!站住!

记忆的片段中,陆惊风十分清楚接下来的全部经过,除了出现在迷雾中,他同时又存在于上帝视角,俯瞰着,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不断警告雾中的自己:不要过去!不要带着午暝一起!推他出去,送他离开!你应该很清楚前面等待你们的是什么!

但不管他怎么挥舞着双臂呐喊,那只踏出去的脚却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他也无论如何阻止不了午暝冲过去的背影。

茅楹的哭嚎犹在耳旁,激起骨髓深处流动着的最无力的歉疚。

完了,都完了,午暝又没了。

这一次,还是没能拦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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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惊风,放开焱清道长!”

“唉呀,你是不是中了什么邪啊大侄子!”

“醒醒,风哥,风哥!你看清楚你掐着的人是谁!”

是谁?谁在喊我?

是楹楹的声音,她在哭?为什么哭?她都知道了?

陆惊风的眼睫垂落着,遮蔽了眼睛里一半的神情,看不出视线的落点,如同一台冷冰冰的机器,面无表情地歪着头,对周围人乱糟糟的叫喊无动于衷,像在捕捉着什么微弱的信号。

而他的双手之间,紧紧锁着陆焱清岌岌可危的咽喉。

“小……小风……”陆焱清涨红了老脸,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颤巍巍地抬起手,摸索着抚上陆惊风劲瘦的小臂,先是摸到了一小截凸起,那是嵌进尺骨的镇棺钉,再一点点往下,稳着呼吸凝神把脉。

陆惊风被他的举动惊动,轻轻蹙起眉,手上骤然发力,钢铁般的五指合拢碾动,扼得死紧。

“!”小兔崽子,造了反了!

陆焱清本想破口大骂,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通红的脸色急剧转青,嘴唇发白眼前发黑,喉骨发出可怕的嘎吱声,吓得魏菁菁失声尖叫,周围人魂不附体。

“茅楹,你继续喊他,别停!”林谙一直在旁冷静地观察着陆惊风的神色,忽然出声吼道。

“啊……啊?”茅楹手足无措地围着陆惊风瞎转悠,试图寻找空隙出手解围。

林谙语速极快地解释:“没发现吗?他只对你的声音有反应。快,陆道长快坚持不住了!”

老头子已经嘴角流涎,开始翻白眼了。

“哦!好好好,我试试!风哥!风哥我是茅楹,你听得出我的声音对不对?”

茅楹从左走到右,陆惊风脸便跟向日葵似的,追逐着从左转向右,果然就像林谙说的,有反应!

茅楹大喜,敲锣打鼓般扯着嗓子吼起来:“风哥,行了,这会儿也不恭维你了,陆惊风,你怎么回事儿?魏奶奶猜得没错,你不会真中邪了吧?我们辛辛苦苦地帮你恢复业火,可不是为了让你蹿起来弑师的!我拦不住你,午暝这是不在,他要是在,直接把你叉起来拖出去试阵,整不死你!你快醒醒啊,真是急死个人!”

她信口胡诌,一不小心就扯到了午暝。

这也不能怪她,尽管三年过去了,一遇到紧急状况,她还是第一时间就想到午暝。

这是日积月累形成的惯性思维,刻在骨头上,可能一辈子也改不了。

但这会儿,她瞎猫逮着了死耗子,午暝二字一出,陆惊风反应剧烈,眼睫一抖刷地睁眼,寒剑般的目光直勾勾地射了过来。

“风哥?”茅楹跟林谙交换一个眼神,顿时意识到什么,往后退了两步,试探性地启唇,“你在想什么?是什么魇住了你?午暝,是午暝吗?”

陆惊风死死盯着她,双唇抖动,死灰般的暗色瞳孔里出现一丝裂缝,有什么浓烈粘稠的液体从里面倾泻而出。

破绽一漏,林谙跟黄正奇瞅准时机,同时出手,一个从背后偷袭勒住陆惊风的脖子,抬起他的下颚,死命往后拉;一个一出手就铁面无情,捏住陆惊风的腕子就往上狠狠一折,咔嚓一声,竟活生生拧断了!

“你——”林谙搂抱着剧烈挣扎的陆惊风,瞪着黄正奇的眼珠子能喷出火,要不是看在人家是长辈的份儿上,能直接上脚把人踹出去五米远。

陆焱清被救下来,伏地猛咳,顶着颈子上两道触目惊心的淤紫哑声道:“制住他,快制住他!然后把那所有镇棺钉□□!快!他这会儿经脉全乱,危及性命,体内壮大的业火跟冥虎强行灌注的阴气两厢博弈,暂时失了心智!快呀,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强撑着说完这段话,他又没命咳了起来,竟是咳出了血。

魏菁菁仓皇失措,六神无主,以为这浪花里翻腾了一辈子的老不死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抖着面皮扑上来,一把抱住:“风流老狗啊风流老狗,你缺德少肺地花心了一生,最后没得花柳病没得那什么艾滋,竟然死在了唯一的徒弟手上,你说说看你,走得这么不体面!我堂堂天蚕派菁夫人,当初是瞎了眼,才看上你这么个斯文败类!呜呜呜……”

她哭得昏天黑地,妆容尽毁,鼻翼两侧深刻的法令纹形成了沟壑,里面填满了脂粉泪水,等她哭够了,潇洒地擤完鼻子往陆焱清衣服上揩,一抬头,只见风流老狗直直地瞪着她。

霎时悲从中来,又是哇一声哭出来,抖着满是老人斑的手盖上去:“嘤嘤嘤……你有啥死不瞑目的?还惦记着哪个老相好的呐?”

黄正奇在旁拢着手,挤眉弄眼,欲言又止,喉管里像是有小猫儿在挠,不停地清嗓子。

魏菁菁浑浊的眼睛一转,娇嗔:“大黄你干什么?闲着没事干过来一起哭丧啊!好歹朋友一场……”

黄正奇两手一摊,哭笑不得。

“哭你奶奶个腿儿的丧!魏灭绝,睁大老花眼看清楚,本道长还没翘辫子呢!”怀里的陆焱清怒斥一声,拍开她的手一个打滚爬起来,形容狼狈,“想守寡也不用这么火急火燎的!”

“你没死啊?”魏菁菁有点尴尬,嗫嚅起来,“那你吐哪门子的血?”

“可能是伤了咽喉里的毛细血管啊菁菁。”黄正奇提醒。

这三个老不正经的互相掰扯不清,那边三个小的扭作一团,发出一声砰的巨响,林谙跟茅楹两个人合力堪堪制住了发狂的陆惊风,齐齐摔出去,在墙上砸出个凹洞。

“茅楹你让开,免得伤了自己。”林谙一把推开茅楹,语气不容拒绝,“伤到你,他醒来后又得没完没了地自责,别再雪上加霜了!”

“可是……”打斗中,茅楹早就灰头土脸,发丝散乱,嘴角挨了陆惊风一拳,这会儿肿得老高,疼得直嘶嘶,“你,你一个人能行吗?”

林谙没回她,没空回她,他正以身高和体重的优势压倒陆惊风坐在他身上,曲起其双臂交叉在胸前用双膝抵住,然后双手抱住陆惊风的头,前后左右下死力摇晃,像是要把他脑子里的魔障驱逐出去。

陆惊风估计是被他晃得懵了,眼神更茫然了,木偶般全无聚焦。

“我。林谙。认不出来?”林谙掐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正视,食指指着自己,吞下喉口泛腥的唾沫,“我没多少力气了,乖乖配合,不然真的揍你。”

陆惊风眼里空洞洞一片,林谙的话不知道传进他耳朵里多少,是否奏效,但奇迹的是,他好像真的听懂了一点,眼珠子毫无目的地晃了晃,定在林谙不断喘息的脸上。

那张脸即使遍布凌乱的汗水,黑色的头发软塌塌地躺倒在额头上,眼无潋滟,唇无血色,然而这病容即使憔悴,也无损一二皮相的俊美绝伦。

陆惊风其实仅仅是单纯被美色摄住,就像第一眼看见这张脸时一样,下意识停止了挣动,意识依旧混沌。

他的一只手被黄正奇折断,正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曲着。

林谙心疼得心快碎成齑粉,伸手摸了摸那腕子,往上,摸到镇棺钉。

陆惊风喉咙里呼噜一下,发出一声小兽般的呜咽。

“你说什么了?”林谙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俯身贴在他唇侧,唇齿交错,近在咫尺,温声细语地安抚,“别怕,我不伤害你,我喜欢你都来不及。”

正闭目运功,调息疗伤的林天罡睁开眼,闻言,不适地蹙眉皱脸,狂捋胡须,浑身不得劲,觉得哪里甚是怪异。

茅楹刚巧在身旁,觑着林观主的脸色不大好,连忙尴尬地打圆场:“哈哈哈,他们感情好,现在的男孩子啊,相处起来都这样,关系好起来跟咱女人之间的闺蜜有的一拼,成天把喜欢你中意你挂在嘴边上,没事就一起逛街吃点心睡一张床,哈哈哈,真的是……”

林天罡瞥了她一眼,又看看那两个叠在一处的身形,从鼻子里哼哼出声:“不像样。”

茅楹:“……”

她面上干干地赔笑,心里苦笑: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以后可有的是不像样的。

呼吸交缠,温暖心安的感觉被一点点吸纳进肺腑,陆惊风被迫扬起头,下巴的线条瘦削尖锐,眼睛、鼻子和脸颊都是木然的,唯有两片薄唇像是独立出去的生物一样,自主翕动着。

“什么?”林谙手上运起内力,置于镇棺钉上。

陆惊风顺应本能,呢喃:“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