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灯灭之后,这部电梯就仿佛突然堕入寂静之岭,与世隔绝。

陆惊风的耳边鼓动着自身胸腔里异常聒噪的心跳,他凝神分辨,想在黑暗中捕捉背后那人正常维系的呼吸,或者是因为呼吸运动带来的一点身体起伏。

然而,默默谛听了良久,什么都没有。

他心里咯噔一声,这感觉就好像……背后贴着的,是一具无机质尸体。

这时,一股湿重甜腻的诡异香气,混杂着时存时匿的血腥味,从出风口飘出,在方寸之地浓郁地弥漫开,强势地钻入鼻腔直冲脑门,熏得人几欲作呕。

陆惊风咽了口唾沫,开口轻唤那个操蛋的名字。

“林谙。”

过了两三秒,背后那人没有回答。

陆惊风认命地深吸一口气,下一秒,指尖拈起一张黄符,出手如闪电,脚跟一转就朝正后方的身影袭去。

即使视力丧失,那道黑影的反应依旧相当迅捷,他闻声偏过头,十分精准地一把抓住送到面前的手腕。

陆惊风感觉到对方用一种无形、却又恰到好处的力量,屈起了他的手肘,将他拉近。

“你在干什么?”熟悉的声音几乎在面贴面的距离处响起,温凉的鼻息尽数扑打在面上,“一言不合就搞偷袭啊陆组长。”

这欠扁的语气是女流氓本尊没跑了。

“啧,喊你怎么也不应?鬼知道挨着我的是个什么东西。”陆惊风悻悻地想收回手,用力抽了抽,愣是没把自己的手腕抽出来。

现在的女人,呵,没点牛劲真不好意思耍流氓……

林谙冰凉的手指紧紧攥着他,拇指扼在他的命门,指甲轻轻地搔了一下那块敏感的肌肤。

一阵异样的电流从太渊穴蹿起,刺啦一声,瞬间流进心田。

陆惊风被电糊涂了,眨眨眼,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到一道陌生的男低音在脑海深处响起,清冽、且充满磁性,“别动,它在我们头顶。”

谁在说话?这里除了他,顶多就还剩一人一鬼两女的,哪来的第二个男性?陆惊风疑惑蹙眉,下意识就抬起头,想印证一下那道声音所说的内容是否属实。

结果在黑黢黢的头顶仰望了半天,什么也没瞧见。

他怀疑可能是自己在密闭空间里容易紧张,产生了幻听,刚想自嘲一番,那道心音又响了起来,“她不会伤害我们,只是想让我们看些东西。”

陆惊风卡顿在原地,独自无语凌乱了一会儿,两分钟后,他就着被掐住手腕的姿势凑到林谙耳边,小声道:“诶,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林谙木着脸,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

下一秒,空气中的腥热集中爆发,陆惊风一个不着意,脚下突然踩空,整个人直线往下坠。他绷紧了全身肌肉,刹那间脑海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他的组员在危险关头落了单,于是反手就想去捞林谙,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刚刚还捉着他腕子的人,蓦地消失了。

等坠感减缓,他轻飘飘地落在了一道露天走廊上。

走廊很长,前后无人,安静空荡,陆惊风伸长脖子探出去,环顾一圈四周的景象,是王轲那个小区。

自己什么时候已经出了电梯,来到十八楼了?

陆惊风抱着手臂,在原地莫名地转了个圈,意识到哪里不对,他又朝楼下望了一眼,找出了漏洞:他们开来的那辆破旧桑塔纳警车不见踪影,本该守在车边的茅楹也不在。

还有林谙……

这时,电梯叮的一声响了,里面说说笑笑地走出来一男一女。

其中那位男士陆惊风一眼认了出来,是他的苦主王轲没错,所以亲昵地挽着他臂膀的那位年轻女子就是……

“美京,谢谢你特地跑这么远给我买泡芙回来,奇了,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这家?”王轲眉开眼笑,手里提着一份包装精美的小食盒,奶油的香甜气味大老远地飘了过来。

陆惊风联想起电梯里的那股味道。

“跟你做了这么多年朋友还能不知道吗?”赖美京长得很温婉,鹅蛋脸水烟眉,一袭碎花长裙,一口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轻清婉转,“你忙得连自己生日都忘了,还得我帮你惦记着。快找个细心体贴的男朋友吧,这样我也能少替你操点心。”

“这不是缘分还没到吗?急也急不来……”王轲苦哈哈地干笑了两声,跟陆惊风擦身而过,浑若这么大一个活人不存在。

陆惊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明白过来。

他的灵魂出窍,被送到了凶杀案发生的当晚。

出了电梯,赖美京家在走廊更深处,先要经过王轲的门口。陆惊风看了看二人和谐友好的背影,不紧不慢地缀了上去。

王轲走得好好儿的,突然脚步一顿,远远看见自家门口斜倚着一人,长叹了一口气,嫌恶地拧起了眉毛:“又是他,还有完没完了,真烦。”

“谁啊?”赖美京也注意到了那个魁梧的身影。

“健身房的教练,对我有点意思吧,这两天总缠着我。”王轲晦气地啐了一口。

他没告诉好友的是,前两天,他刚把这人约出来打了一炮,后来嫌弃对方活不好就单方面断了联系。一般心里有点数的人都明白好聚好散的道理,没想到这次却遇到个罕见的情种,赖上了他。

他悔不当初,就不应该约炮约在家里,给了对方堵门的机会。

“王轲,你再考虑一下?求求你了。”那人是个肌肉猛男,伸出粗壮的胳膊一拦,直接把两人的去路堵死了。

“没啥好考虑的,我对你没感觉,就这样。这么晚了,吴建你快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王轲掏出钥匙,想开门进屋。

钥匙刚刚插进锁眼一半,胳膊就被紧紧拧住。

“不行,今天你不答应我,我就在这儿守到天亮。”被唤作吴建的男人态度冷硬,不屈不挠,追求真爱的目光坚如磐石。

“那你就守着吧,看我会不会心软出来。”王轲冷笑了一声,又想去转钥匙。

吴建不让,推了他一把。

“诶,你这人怎么回事?轲子已经拒绝得很明确了,你就不要再逼他了。”赖美京眼见好友被欺负,自然不让,仗义地护起短来。

她一把拉住王轲,掩到身后,“走,轲子,今天晚上睡我那儿。”

“他哪儿都不能去!”吴建被多管闲事的第三者惹恼,抢步上前,一把提溜起娇小女人的裙领,把赖美京整个人甩到一边墙上,戾气丛生地怒吼,“我们两个的事,轮得到你个娘们来插手?”

赖美京一声闷哼,五脏六腑被撞作一团,捂着腰跌坐在地上。

王轲被喝的一愣,敏感地察觉到吴建不正常的滔天怒火,又在心底对比了一下双方的武力值,见势不好立马软了语气。

“阿建,她是我朋友,有话好好说,你怎么能动手打人呢?”

“好好说?你什么时候听我说了?啊?”男人憋坏了的怒气一经暴力引导,立刻被点燃,他铁钳般的双手捉住王轲的肩膀就是一阵狂摇,面目狰狞地瞪视,“王轲,今天就一句话,你跟不跟我好?”

王轲被他晃得七荤八素,满脑子浆糊,对方恶狠狠的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匕首,充满威胁地抵在他喉咙上,仿佛只要他胆敢说一个不字,那把匕首就会毫不犹豫地捅穿他的脖子。

“我……我我我……”他结巴着开口,差点就要屈服于淫威。

这时,赖美京小小的身体里突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手脚并用爬起,不管不顾地埋头冲了过来,势头太猛,居然真把大块头吴建撞得一个踉跄,手上松了劲。

“轲子你快进屋,进屋报警!”赖美京像个勇敢的女战士,把王轲从龙潭虎穴拖救了出来,催促他进屋。

这时候,她还不预知不到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她以为,和平的社会里什么都可以调解,远远不到会闹出人命的地步。天真正直且充满同理心的女孩,永远理解不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智慧”,更何况,不关己但事关自己的朋友。

友谊二字,在某些人心里绝对不会是塑料花的代名词。

吴建耐心告罄,暴喝一声,冲上来就揪住她的长发,把她的头往地上撞,哐哐哐地砸出巨响。

赖美京拼命用双手抱住头,尽量护住要害。

王轲胆战心惊地回头看了一眼,被残暴的场景吓得手抖,钥匙捅了几回才成功地卡住锁芯,门一开就立刻溜了进去。

门外进行着单方面的屠杀,女子尖利的惨叫不绝于耳,好几家住户被吵醒,亮了灯,但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出来。

王轲捂着耳朵,在门后抱着身子瑟瑟发抖。

美丽的姑娘被殴打得鼻青眼肿,实在是撑不住了,她四肢并用,奋力地往好友家门口爬,不停地敲打起那扇紧闭的门:“轲子,轲子,开门呐,救救我。他要把我打死啦!”

疯狂的暴徒被怒气染红了眼,彻底失去理智,他欺身上来,健身教练的职业让他明白应该如何保护人体的各个关节,同时,他也懂得怎么能够粉碎这些脆弱的骨头。

咔咔的脆响令这个夏夜寒冷入骨。

“啊啊啊啊!好痛啊,快放我进去,呜呜呜……”女人仰着头,含糊地呜咽着,几乎听不清喊些什么。

“叫啊,你叫得越大声,他就越心软,这样他就会开门出来。咱们就来试试,他的心到底有多狠!”

事实证明,铁石心肠,这个词一点都不夸张。

到后来,赖美京已经被折磨得无力呼救,她绝望地望着惨淡的夜幕,四肢俱断,九十度朝外翻,像个失了宠的破布娃娃般,被无情的主人利用完,就被残忍地抛了出去。

陆惊风面色如霜地目睹完全程,一动不动地立着,夜风吹不起他的衣角,他也说不清内心涌动着的强烈情感是悲悯,还是苍凉,亦或是愤怒。

他读出赖美京被扔下楼之前颤抖着破皮的嘴唇,说出的那句唇语。

轲子,你为什么不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