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人拉到自己身边站定,贺修筠盯着段须眉目光有如针刺:“你话说完,现在就可以滚了。”
段须眉淡淡道:“我要带走我的人。”
“你的人?”贺修筠怒极反笑,“你跑来我的婚礼上说我的丈夫是你的人?”
“尚未拜堂成亲,话不要乱说。”段须眉哂道,“他为何与你成婚,难道你不清楚?”
“但他毕竟已选择了我!”贺修筠厉声道,“如若他选择了你,我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这样来逼他!”
“是吗?”段须眉目光不掩嘲讽,“适才不惜以自尽相逼的人又是谁?”
贺修筠猛然一滞。
她不说话,段须眉又道:“你会认为当日你对他表明*心声是在逼迫他吗?”
贺修筠死死咬着牙关,咬得血迹都从她唇边渗出来,她却仍说不出一个字来。
因为她从不认为当日自己是在逼迫卫飞卿。
因为她当日所说的一切都只是出自真心。
因为她了解卫飞卿的为人。
卫飞卿不在乎那些东西,卫飞卿不在乎名声、不在乎伦常、不在乎被人当着面骂或者背过身骂。
比起那些,或许卫飞卿真正在乎的是她适才恶意找死想要逼他立即做出选择的行为,是以他毫不犹豫赏了她从小到大唯一的一耳光。
段须眉呢?
段须眉也知道卫飞卿不在乎,是以他出现、他抢亲、他当着天下人的面承认他对卫飞卿有着爱慕之情,他所说的一切同样出自真心。
他只做了一件与她不同的事。
她在感到绝望时用会伤害到卫飞卿的方法去逼迫他,而他在最紧要的当口却用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去给卫飞卿原本牢不可破的决心搭了一梯台阶。
他就是来抢亲的。
他就是来使坏的。
他就是来让他声名扫地的。
可他……不是来让他伤心的。
所以是她输了吗?
她为什么会输?
她不可能会输的毕竟……是她付出的更多,她的情感更深刻,她恋慕那个人的时间比他多了不知多少倍。
她不知自己已将这疑惑问出了声。
卫飞卿双眉紧蹙,叹息着伸手抚她长发:“感情之事或许并不能用输赢二字来判定。”
贺修筠泪眼模糊看着他:“可你适才不是说,你已选择了我么?”
眉峰蹙得更深,卫飞卿道:“我心里还有一个疑问。”他说话间看向静静立在一旁的谢郁,“谢兄你今日为何会出现在此,实则我很好奇,也很意外。”
与他对视半晌,谢郁道:“我也很意外。”
他也很意外,只因连他自己在做这决定的前一瞬,他都从不知晓自己竟会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
不止他很意外。
当他来到这里,他目光所及处的谢殷、长风、破浪、云帆、沧海以及昔日登楼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几乎被他骇得呆住了,各个都如同见了鬼。唯一一个神色间不那么意外甚至还带了两分笑意的,是花溅泪。
当他见到人群之中的花溅泪之时他立时就明白了,他出现在此不是为了祝福今日这对新人也不是被胁迫,他就是来这里等他的。
他们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志同道合的朋友。
是以可能在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来此的时候,他的朋友就已经决定要来这里等他。
“那你为何又来了?”
他听卫飞卿问,于是答道:“我来这里,与段须眉来这里的原因一样。”
段须眉来这里的原因,是因为他心悦卫飞卿,绝不会放任他与旁的人成亲——这是段须眉自己说的。
段须眉来这里的原因,是注定要让卫飞卿声名扫地,以武林盟主的身份却要背上乱伦、断袖这双重的恶名,从此成为武林之中位高权重却声名狼藉之典范——这是众多武林中人评断的。
卫飞卿却蹙着他十分好看的眉头,有些无奈叹了口气:“段须眉如果认定我与阿筠婚后能够过得快活,他今日不会来此。”
——这是卫飞卿认定的段须眉来此的缘由。
谢郁道:“如果我认定你与修筠婚后她能够过得快活,我今日也不会来此。”
卫飞卿听了他这答案眉头却愈发紧蹙,不解道:“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不止卫飞卿想问,所有人都想问。
贺修筠对卫飞卿的恋慕之情哪怕瞎子也能感受得出来,贺修筠不惜一切也想要嫁给卫飞卿,贺修筠在感受到卫飞卿有可能被抢走的威胁之时不惜玉石俱焚也要强留他,贺修筠此时此刻浑身都还绑着为防婚礼生变的火药。
这样的贺修筠嫁给卫飞卿之后会过得不快活?为什么?
贺修筠也问出了这问题。
看着谢郁的眼睛,用咬牙又狠毒、切齿又脆弱的眼神直直看着谢郁,她问道:“你凭什么说我与他一起过不好?你凭什么跑来我的婚礼上胡说八道?”
她对卫飞卿有多痴情,她对谢郁就有多无情。
谢郁穿着望岳楼小厮的衣服,头发随意在脑后扎了个髻,容色憔悴,眼睛里全是血丝,这形象与过往威震江湖人人景仰的温柔刀登楼少主差别何其大?在几个月前他还是武林公认的后起之秀中的中流砥柱,而在几个月之后的现在,他失去了一切,站在曾经只差一拜就要成为他妻子之人与别人的婚宴上,听那个欺骗和背叛了他的人问他“你凭什么跑来我的婚礼上胡说八道”。
众人都觉得他有些可怜。
众人都觉得贺修筠太过无情。
唯独他自己却十分淡然,淡淡然对贺修筠道:“你也曾经在我的婚礼上胡作非为过,为何我今日就不能来此胡说八道?”
紧咬着牙关看着他,贺修筠对他一个字的重话也不想说。她在这几个月里甚至避免去想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对她而言本就意味着愧疚与折磨。可他到底还是出现在这里了,出现在试图破坏她最重要之事的过程当中,她不想说,但她却不得不说:“你来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对不起你,可我既不能把命赔给你,你想要的一切也都无法给你。”
人总是那样子的,在特定的环境之下又或者在下定决心的某一天,可以不惜性命不惜一切。可一旦过了那一天若还好好活着,通常就再也不会愿意继续那一天“舍弃”的心态了。
贺修筠也一样。
她对不起谢郁。
她本以为自己对不起他之后反正也是要死的。
可她没有死,是以她只好继续对不起他。
谢郁仍是那清清淡淡的模样:“我懂你的意思,你心里没有我,是以即便嫁给我也必定不会成为一对美满夫妻,这事的确没什么意义。”他说完这句话不等贺修筠回答,却又紧接道,“我凭什么认定你与他一起过不好?因为他心里没有你,你即便嫁给他你们也必定成不了一对美满夫妻,是以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贺修筠俏颜一片铁青之色。
“其实我本已不打算管你了,你是好是歹,终究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对你关心再多,你总归不会领情。”谢郁悠悠叹息一声,“你问我为什么要来,也许因为段须眉来找我,跟我说他的决定以及邀请我与他一起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心里终究还是没自己想象中那样放得开,终究还是疼惜你,舍不得你。是以我来了。”
谢郁是个很内敛的人。
内敛到当日他在东方家眼见易容成贺修筠的卫飞卿被段须眉拿捏在手中,性命危在旦夕,他却被迫离开之时也只能说出“等我”二字。
内敛到在他自己的婚礼上心上人决然悔婚,他心中有千般痛苦却也说不出一句怨怪的话。
他本以为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白自己的心意。
可当他轻轻松松将“疼惜你,舍不得你”几字说出口时他才发现这一点也不艰难,一点也不丢人,他是这样想的他就这样说了,原来这种感觉很是让人畅快。
贺修筠眼神有几分迷茫。
谢郁微微一笑:“我疼惜你,是因为我直到那时候才第一次很清晰的意识到你的情敌是段须眉……段须眉那家伙,卫飞卿既然看上了他,我想他此生都不可能再看上别人了,你的心愿终究会因此落空……是以我舍不得你嫁给他了。”
贺修筠的心愿是什么?
贺修筠会甘愿忍受她倾心之人却始终倾心恋慕着别人吗?
贺修筠当然不能。
贺修筠这样的人,会用整整十年时间来下一盘棋、杀一个人,她自然也不介意用下半生的几十年来下另一盘棋,只要与她对弈的是那个特定之人。
而她的心愿也好目的也罢,如她自己所言,漫漫岁月,来日方长,卫飞卿总会爱上她,而她也绝不会让那时限拖得太长。
她让卫飞卿痛苦一时,让卫飞卿无奈一阵,但她终究会用下半生的安稳去补偿他,让他可以过得很好很好,再也不能更好。
她一直是这样想的。
谢郁了解她。
因为谢郁关注她。
而很了解她的谢郁这时候对她说,她的心愿必定要落空了,因为看上段须眉的卫飞卿不可能再看上别人,哪怕那个别人是她。
她退了一步,慢慢又退了一步。
摇了摇头,她轻声道:“我没有什么不如他的地方,我没有。”
谢郁不说话,只是用又疼惜又可怜的神情看着她。
她知道谢郁在可怜些什么,他不是可怜她爱而不得,而是可怜她直到现在也不肯承认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在这世上感情之事从来都不能用输赢、用好坏、用先后顺序、用值不值得来界定,她没什么比不上段须眉的地方,谢郁也没什么比不上卫飞卿的地方,可惜并没有什么用。
贺修筠伸手捂住了脸。
无声叹息,谢郁看向卫飞卿道:“我的回答解决你的疑惑了么?”
卫飞卿慢慢点了点头。
“可以说说那是什么吗?”
卫飞卿浅浅叹息一声:“我想象了很多次与阿筠婚后的生活,适才阿筠和我说我们还有将后几十年我又想了……却一次也未想象出那是何等的情形。我见到你的人,听到你的回答,才终于肯承认我并非是想象不出,而是我内心深处根本不愿意接受。”他上前几步,将贺修筠揽入怀中,注视她的目光充满怜惜,“我答应娶你并不只是想要补偿你,而是想要让你往后能够快活,可我习惯性高估自己了……抱歉,小丫头。”
贺修筠和卫飞卿都是行商之人。
商人讲究一本万利,最不济也不能折本。
贺修筠自信日后两人必能倾心相恋而嫁。
卫飞卿自认必能让贺修筠得偿所愿而娶。
但两人似乎都错估了自己。
而商人在明知一门营生决计不可能再回本之时,还有一条原则唤作及时止损。
贺修筠有些空洞道:“所以呢?你终于反悔了吗?”
放开她,卫飞卿在原地踱得数步,眉宇间神色显现他似乎正在做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决定,半晌他叹息一声,终于再一次看向段须眉。他一旦看向段须眉,目光就很难再从他身上移开,他目光中充满了难以割舍的情思,口中却恍若平常道:“今日这出戏不知诸位看懂了没有?我心中倾慕段须眉,却因种种原因想要与舍妹阿筠结为夫妻,此时又因种种原因,我是不能再娶阿筠了,我……”他那清清淡淡寻寻常常的语声之中总似带着某种叹息,目光望着段须眉,似要就此望入他的灵魂里,“段须眉与谢郁给了我大好的不娶的借口,但我们知道那终究只是借口而已。大丈夫顶天立地,说出的话总不能当做是放屁,我因一时糊涂做错了决定,便得自行承担这后果。今日我不娶阿筠,是我对她不住,是以我……也绝不会与段须眉结成眷侣。”
他往前走了几步,走到段须眉的身前,将他抱在了怀中。
两人身量相等,好在高挑却瘦削,如此相拥倒也并不显得怪异。抱了半晌,卫飞卿放开怀抱,众人以为他终于要结束这骇人举动之时却不料他脸面飞快凑近段须眉,竟凑到他唇边轻轻一吻,就此贴在他唇际用那如慕似叹的语声道:“一生一世,除非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