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久之前,他们都还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然而在这个时候,贺春秋与卫君歆看着卫飞卿,眼神里写满质疑、痛苦、猜忌、陌生,他们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卫飞卿。
又或者说,这二十年来,他们彼此原本就从未真正敞开心扉过。
半晌贺春秋抖声道:“你当年让阿筠担下此事,就为了……”
他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当面问他视如亲生的儿子做所有事是不是就是为了折磨他们一家人、报复他们一家人这种话。
他也不知为何,明明卫飞卿的一切表现都无懈可击,他却总觉得这一句话问出口,他就要真的失去这个儿子了,他也会……再一次伤透卫飞卿的心。
又或许是曾经让卫飞卿伤心的无数个他从未察觉的瞬间才堆就了这一刻他难得的敏锐。
他不敢再问接下来的那句话,卫君歆却喃喃道:“为什么……”
“为什么,人人都喜欢问我为什么。”卫飞卿轻哂一声,“我又何曾问过任何人一句为什么?或者说,我何时有过问一句为什么的机会?曾经无数个想要痛痛快快问一句为什么的瞬间,最终我也不过是只能倚靠自己去查清一切、得出答案罢了。为什么我会知道你们的那些自以为隐秘的秘密?世上哪有经得住推敲的秘密呢?舅父,姑母,二位只需回答我,我说的这一切可是两位曾经所想?”
沉默半晌,贺春秋终究颔首。
“确如你所言,当年阿君是为了日后能替贺兰家留后这才故意在卫尽倾面前做那一出戏。后来卫尽倾眼见阿君这边没了指望,转而对阿雪……她们姑嫂二人临盆之日相差无几,阿雪执意要留下孩子,我不可能让她将孩子带回天宫,她也执意不许我将孩子交给其他人,阿君于是跟我说了当日她欺骗卫尽倾之事,卫尽倾从头到尾都以为我们不可能有孩子……卿儿,这是那时候我能想到的最妥当的方法,筠儿还是我们的女儿,你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阿君,都是我们唯一的侄儿,我们都按照本来的面目在相处,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当时我虽笃定卫尽倾未死,可将来的事谁又会知道呢?一切都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而已,卿儿,为父只能选择那个让我们都在自己原本位置的法子……”
“是么?”卫飞卿微微一笑,“敢问舅父,你们不是怀着阿筠按理应当不会知晓这其中的关窍,就算卫尽倾真的找上了她,甚至告知她的‘身世’,他们‘父女’联手,那也无所谓,毕竟你们还有杀手锏在,若当真被他们得逞什么事,关键时候只要喝破阿筠的身份也就是了,那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即便这个时候我的身份也跟着暴露出来,那就更加无所谓了,就如同卫尽倾先前所言,我不过是个只会拨打拨打算盘的纨绔而已,既没什么高深的武学,更与他没有任何默契,任何感情,对一切都惘然无知,我又能成什么气候呢?届时卫尽倾的子女算盘落空,你们也能顺理成章逮到他,阿筠也好,我也好,我们被利用,被当成棋子,被哪里需要就放在哪里,这些当然无所谓。舅父,你们难道不是这样打算的吗?”
贺春秋牙关都在打颤:“我会看着你们,我不会……”
“那你的眼神可真够好的。”卫飞卿冷冷笑道,“这十几年来我就在你眼前搞事情,甚至让你的亲生女儿同样在你眼皮子底下造反,不知你看出什么来了?”
贺春秋还要说话,卫飞卿却厉声道:“是!或不是!”
闭了闭眼,冷汗顺着额头淌下来,淌过眼角犹如眼泪,贺春秋哑声道:“……是。”
斩夜刀顺着卫尽倾右肩骨到左腹划出一道极深极长的口子,卫飞卿眼睫轻轻一颤:“为何真到了那个时候,两位偏生却没有揭穿呢?先前阿筠佯装与卫尽倾合作要拿下所有人的时候,后来不顾性命之险要取卫尽倾狗命的时候,为何却又不肯拆穿了呢?”
贺修筠突然抬起头。
贺春秋嘶声道:“我不敢……”
卫飞卿道:“不敢什么?”
“不敢告诉她真相,不敢……”贺春秋头上密密麻麻全是冷汗,“她走上那条路全部都是我的错,她为之付出了一切,她甚至可能会死……但是我一个字都不敢告诉她。”
“为什么不敢?”卫飞卿字字紧逼,“怕彻底毁了你们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怕……”
“我怕她比死还要难受!”贺春秋哽咽打断他,“她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心比天高,我不惜一切也要保全她的性命,只是我怕她知道真相……从此比死还要难受,死也过不去这个坎……”
如果说他以往二十年都没有认清他自己的亲生女儿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在他将她抓回贺府囚禁的这段日子、在今天她不顾一切的疯狂之中他已经完全了解了贺修筠。从了解她的那刻开始,他就再也没有打算要说出过真相。一再的背叛……只要一想到他的女儿要承受这些东西,要在恨到极端不惜同归于尽之后明了所有的憎恨根本只是一场骗局,他一想到,就怕得浑身发抖。
或许他真是老了。
在二十年前他们最初策划这个局、这一切之时,他何尝想到今日这局面?
卫君歆迷茫看着贺春秋,半晌又转过头去看冷笑得涕泪纵横的贺修筠。
今日她数次都想要说出真相。
到此刻她才明白……她甚至自欺欺人的有些感激卫飞卿,这件事终究没有从她的口中亲口说出来,那阿筠是不是就会少恨她一点?
卫飞卿半晌轻笑道:“你今天会这样一败涂地,就因为你该狠的时候不够狠,该良善的时候却又偏偏逼迫自己狠心下啊。你看看我……我有个全世界最依赖我的妹妹,她最听我的话,恨不能将一切最好的都捧到我的面前。我却对她做了全世界最残忍的事,我开的头,我结的尾,我彻彻底底的利用以及伤害了她。”
这二十年来,他对贺修筠有多么的疼爱入骨,无微不至,任何人都看在眼里。然而他对原本一无所知的贺修筠做的这两件事,又切实是世上最残忍之事,同样让人无法否认。一时之间看着这兄妹二人长大的贺春秋夫妇,万卷书,梅莱禾,贺小秋等人心思俱都复杂难言。
唯独贺修筠竟出口否认道:“那也不是。”
卫飞卿看向她。
贺修筠望着他,笑容惨淡,目光痴迷:“或许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差的人吧……你与他们做相同的事,又或者说,你把他们原本计划中最糟糕的部分实施到了我的身上,我却无法向恨他们那样恨你,我甚至比起心疼自己还要更心疼你,你说我是不是贱得可以?比起你那个娘也不遑多让?”
卫飞卿动了动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最终却没有说出口。
他不说,贺修筠却坚持要将她自己剩余的话说出口:“我到这时候,反倒能够理解当年卫君歆为了贺春秋,杜云为了谢殷,以及贺兰雪为了卫尽倾做的那些糊涂事了。即便我这样目中无人,到了这时候却也不得不承认,我为了你同样愿意做尽世上最糊涂的事,因为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她曾经因为自己是颗棋子,不够“重要”而饱受伤害,从而做尽一切疯狂报复自己身边那些名义上最亲却欺骗她的人。她以为自己天生冷情,然而唯有无数次面对卫飞卿的时候,她才明白她哪里是冷情,她也从来不比卫君歆、贺兰雪这几个她从来都看不起的女人更坚定,她同样也将自己一生的情感都只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她只是、在今天以前从来都心知肚明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实现心愿的可能性,是以从来都死死压抑着自己,不给自己任何软弱的机会。
只是,她有些自嘲想道,她甚至还比不上那几个她看不起的女人呢。卫君歆至少得到贺春秋的真心相待,贺兰雪至少曾经有过一个虽然虚幻却也存在过的美梦,梦碎之后至少还懂得报复,而她呢?明知那个人对她毫无感觉,明明那个人亲口承认对她只有残忍,她却无法死心,无法怨恨,甚至……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对自己的哥哥有着不伦的感情。
而她做过最糊涂的事,大概就是她的亲生爹娘与卫飞卿明明对她做了一模一样的事,她这么多年处心积虑报复自己的爹娘,却在一个转瞬之间就接受了卫飞卿加注给她的一切。
她真是……既下贱,又贱得心甘情愿。
贺修筠闭着眼睛,眼泪疯狂地窜满了整张脸。
场中除了卫飞卿、段须眉、卫雪卿三人,其余人却纷纷愣怔在了她那再明显不过的话语中。
卫君歆膝盖一软,整个人都在她身边跪倒,不敢置信又伤心欲绝地看着她,口中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都是命吧。”贺修筠仍闭着眼睛,平静道,“我无法信任你们,无法依赖你们,他是这世上我唯一能全心信任与依赖的人,是我最珍惜的人。他造成了这一切,我却并不知晓,他因愧疚之心而愈发对我无微不至,我却为此而爱他无可救药,天真的不想他沾染这一切,天真的想要自己解决这一切……这会不会,就是你们犯下的事,报应却最终都一一落在我们的身上呢?”
谢郁呆呆看着她。
他并不是直到今天才有所察觉。
奇怪的是他却并不觉得嫉妒,也不觉得伤心。
就只是……无边无际的心疼着那个到了这时候都还要强撑着打断牙齿和血吞的傻姑娘。
贺春秋低吼一声,充满痛苦地望着卫飞卿,再一次问道:“当年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做?就为了报复我们欺骗你的一切吗?”
“在我回答这问题之前,”从贺修筠身上收回目光,卫飞卿慢慢道,“请舅父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了。当年做那许多的安排,让我与阿筠互相冒充,真的只是为了你所谓的让每个人各归其位同时也防着卫尽倾而已么?”
贺春秋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卫飞卿笑了笑:“我来替你回答好了。”
“我六岁知自己身世,那时选择的是讨好与追逐。我八岁你主动告知我的身世,我再一次选择了继续相信。哪怕那个时候我出于不安全感很想要学武功,然而清心小筑高手无数,我却只能学到一些防身的功夫。哪怕你暗中安排我练天心诀,我欣喜若狂,后来才发现我练了那门武功以后注定就与‘高手’二字终身无缘了。哪怕明知有个女人多年来每隔一段时间总是暗中来偷偷看我,我选择蒙上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以为这样就能继续我想要继续的生活。直到我十岁的时候,有一天,有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闯进了清心小筑,被我的爹娘秘密囚禁在谁也不知道的密室之中,我却无意发现了他。”慢慢转过身与段须眉对视,卫飞卿轻声道,“那是个特别引人注目又讨人喜欢的孩子,更重要的是,我被动的从他的口中听到了我从前一直自欺欺人不想让自己去探究的秘密的开端,我在那个时候知道了我弱不禁风的娘亲是曾经杀人不眨眼的关雎峨眉雪。你们也明白的,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不可能再停下了,于是这终于成为了一切的开端……我知晓了卫君歆不止是关雎峨眉雪,她还是长生殿殿主的妹妹。当我知晓舅父曾经告诉我的卫君歆的‘哥哥’就是卫尽倾之时,不知为何真的就只是在一个瞬间我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并确信无疑我必定就是卫尽倾的儿子。我一直追查了下去,花了两年的时间,查到了我的生母是谁,查到了过去被掩埋的种种,查到了故事中那些错综复杂,然而当我明白一切的时候我同时也明白了另一件事,那就是我的舅父一层又一层铺垫我的身世,不教我武功,希望我与算盘交道一生,不止因为他要提防卫尽倾而已,还因为他要……提!防!我!”
说到最后三个字,他蓦然转头看向贺春秋,目中一刹那全是耀眼到刺目的火焰:“因为我是卫尽倾的儿子,因为我从小表现出过人的聪明,是以你不放心我,提防我,尽一切方法阻止我日后成为天宫宫主的可能性,尽一切方法杜绝卫尽倾认出我的可能性,你不止害怕他利用我搞风搞雨,你更害怕我与他沆瀣一气!你怕我继承了那个人的血统,你怕我不安分,你怕我的聪明用不到正道上,你怕我做坏事正好我若做坏事甚至还拥有最强的后盾你怕我!是以你要在那之前剥夺我的一切让我除了算账什么也不会!在你的内心深处你即便疼我却也从未真正相信过我,这么多年来你始终牢牢盯着我!是!也!不!是!”
他一个字更比一个字声音大,每一句逼问犹如狂风暴雨朝着贺春秋当头打去。
贺春秋再难承受,颓然跪倒在地。
卫飞卿目眦欲裂,暴喝道:“回答我!”
贺春秋泣涕涟涟:“……是!”
良久,卫飞卿终于短促笑了一声。
随他那一声笑,眼泪刷地从他眼眶之中涌落出来。从来都淡定自若、智珠在握的卫飞卿,在这时候终于也完全不能控制他自己的情绪与眼泪。
多年心结。
一朝得证。
由不得他,不伤心欲绝。
“现在知道当年我为何那样做了吗?”眼泪顺着脸上的伤疤滑落,冲刷得脸上残留的粉痕尽是斑驳,卫飞卿却少有笑得这样释然的时候,“报复你们?让你们付出代价?不,这些想法对当时的我而言太奢侈了,最初我那样做的原因……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就这么简单。
他偏激吗?是谁让他这么偏激?
他能够不害怕吗?当他看穿他们的局、看到卫尽倾的画像、看懂自己在其中的价值深夜独自躺在从来不属于他的府邸中眼睛也不敢稍闭的时候,他能够不害怕吗?
那么怕……每一刻都怕自己人头落地。
那种一无所有、软弱无力的感觉委实叫他每每为此而簌簌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回过头来看向段须眉,那个人始终一动不动看着他,其中复杂的神色叫他看不懂,他轻声道:“后来我得知你身世之后,想这一切都是真正的因缘巧合吧。与我有关的所有人将你爹、将你们全家害成那样,然后你出现在我眼前,拆穿了我过去极力想要沉醉其中的美梦,逼得我面对一切,而我后来对你……你说,究竟我们谁是谁的因?谁又是谁的果呢?”
良久段须眉涩声道:“或许当年我不该走那一趟。”
“我却很感激你当年走那一趟。”卫飞卿柔声道,“还是你看到今天这样的我,已经无法再与当年那个吵着闹着要与你交朋友的人联系到一起了?须知我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在利用你,向你套话,而我后来不惜冒险将你放走,也根本不是顾念什么朋友之谊,而是感激你给了我当头一棒而已。”
这些话即使他不说,段须眉也早已猜测了七七八八,只是听他亲口说出来,他心里终究做不到无波无澜,半晌方缓缓摇了摇头:“只是不想你伤心。”
走那一趟,让他伤心欲绝,让他此后十年内心孤苦,无凭无依。是以后悔,如此而已。
卫飞卿呆呆看着他。
静悄悄在心里补充道,不止感激他戳穿了自己的美梦而已,也……感激他让他们两人从此有了因缘的牵连。哪怕,尽是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