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飞卿是何时清醒的呢?
又或者说他从头到尾都并未彻底失去意识。
从他自光明塔一跃而下骤然毒发开始。
他的意识仿佛被锁进了一座小黑屋。他还活着,但他无法让别人知道他还活着。
好在他身边从来都没有会轻易放弃的人。
万卷书带着呼吸停顿、四肢僵冷、白发如霜、面孔漆黑怎么看都像个死人的他去找贺春秋。
贺春秋无法救他。
但他探测到他一息尚存,于是用天心诀替他锁住一息心脉,又将他交回万卷书手中,请他带他去求医。
这一条求医之路走了很久很久。
久到孤独被锁在小黑屋的他想了许许多多的事,自然也想明白他是如何中毒。
绕青丝之毒原本就在煜华手中,她武功虽远远不是他与段须眉对手,但当日在大明山上他与卫雪卿聊到此毒便曾说过,他与段须眉虽一人曾中过毒,一人曾下过毒,但他们却依然无法轻易避开此毒。
他果然没能避开。
虽然他完全想不透煜华究竟是何时给他下毒。
他只是在回想到当日几人乘坐在大雕背上时煜华那奇奇怪怪的表情,不由得暗骂自己也是难得脑子被驴踢一回,明知那小丫头为了卫雪卿什么事都做得出,还非得上赶着带她一起走,以致给了她不知多少能够向他下手的机会。
至于朝闻道之毒,卫飞卿想来想去,但觉最有可能的还是关成碧。
恰好这两个女人也是与卫雪卿关系最密切、他最关怀的两个人。卫飞卿将自己放在卫雪卿位置上想,便觉自己若掌握天下两大奇毒,必然也会交给这样两个人来保管,其一出于信任,其二自是要她们关键时刻用来自保。
事实证明她们两人虽未能自保,用来害人倒都是足够了。
再联想到卫雪卿在登楼自与他见面后多次欲言又止,卫飞卿不由得愈发丧气。
换在往日,他必定能从那许多不对劲中察觉出许多东西来。
可惜当日他从长生殿出来以后,他的心便一直是乱的。他看似正常应对一切,实则他心中尽是杂念,根本早已失了一贯的冷静。
实则他现下想这些也已无甚用处。但他本就是个凡事都喜欢弄个一清二楚的人,最重要他思绪待在那只有他一个人的小黑屋里,委实太过无聊。
他将近期发生的所有事都捋了一遍。
每一个人。
每一件事。
每一个有可能会发生或者已经产生的后果。
关雎之中,谢郁既已放弃那处围剿赶回登楼,想必双方是不会死战到底了。而卫雪卿终究承过他与段须眉的情,以卫雪卿心性,但凡能活着出去,想必会化解隐逸村众人身上余毒。
长生殿此番过后,想必也不可能再待在零祠城了。况且此番长生殿两方人马皆损失惨重,留守在零祠中的那一支更是要一分为二,想来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再有作为。
只是卫雪卿付出这样大的代价,绝不是一无所获。
只因登楼现状必定比长生殿更惨。
凤凰楼垮了,凶徒四散。万言堂血流成河,包括谢殷自己也遭到重创。而最重要则是这一切都已远远超过谢殷所能掌控,他甚至与他的儿子都已离心。
还因清心小筑也正面临同样的危机。
贺春秋面对万卷书破口责骂而不动摇,坚持请求万卷书护送卫飞卿而他无法亲自前往,实则卫飞卿全然能够理解他。只因贺春秋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不止是最大盟友登楼的垮塌,不止是爱子、爱将一夕之间尽数成为武林正道人人追讨的魔头,他不得不面对的还有浮上明面的卫庄与贺修筠。
此时想来,贺春秋想必早就隐隐察觉到贺修筠动作了。
正因为他料到卫庄是贺修筠主事,他才会听信卫庄之言前去围攻长生殿总坛。只因在他看来贺修筠固然隐瞒了他们不少事,但她最痛恨的必定是她生父卫尽倾。贺春秋只怕打破脑袋也没想到,贺修筠竟会选择与卫雪卿合作掉转头来同时对付清心小筑与登楼。
但贺春秋对于这一切,想来绝不是半分准备都没有。
卫飞卿不知此时贺修筠正在何处,不知他们这对父慈女孝了二十年的父女接下来究竟要如何应对对方,但他知道贺春秋唯一不能陪在他身边的理由,一定是因为他已决定亲自处理贺修筠之事。
卫飞卿一想到此事,内心便觉焦灼难安。但他更明白他此时最重要的是能不能保住自己性命,否则再有什么也都与他无关了。
这一段路直赶了半个月之久。
当马车终于停下来,卫飞卿听到万卷书与匆匆而来一人的重逢之言,便终于肯定了他从第一天赶路心中便存下的猜测。
他们所来之处,乃是九重天宫。
连贺春秋也束手无策却又能放心将他送过去的。
长生殿数十年来名列天下第一第二的无人能解的奇毒。
若说还有谁能有应对之策。
当然,就只有九重天宫。
卫飞卿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该喜还是该怒。
从他得知贺春秋身份的那一天开始,他便知道迟早有一日他会来到九重天宫,他也为此做过很多的准备。但他却没料到他会在这时候、以这样的方式前来。
他有必须要亲口向天宫之主贺兰雪问出口的话。
但他初与她相见,却是在连她长甚模样也不知的情形之下。
他更没料到的是,他此生竟还会遭受这样大的罪过。
他当日听到段须眉所受的苦楚,他为谢郁废去全身功力又被震碎了了周身经脉,他猜测那一定是世上最极致的痛苦。他还隐隐猜测过段须眉之所以能从绝境走出来,他那一身魔功很有可能是当年池冥濒死之际传功给他,卫飞卿猜想这个过程一定也是不亚于散功的痛苦。
现下他终于不必再猜测,也不必再可怜段须眉了。
因为他也完完全全体会了一遍那种极致的痛苦。
绕青丝与朝闻道同为世间最霸道的毒药,若只沾染了其中一种那他此时早该见阎王爷去了。但他机缘巧合同时中了双毒,这两重奇毒互相较劲与牵制,竟然就这样互相抵制着都未能在毒发的第一时刻侵入他心脉,这才为他留存了一线生机。只是朝闻道原就是无解之毒,在他体内潜伏多日,可说已污染他浑身血脉。
贺兰雪没有震碎他经脉,她只是抽干了他浑身的血液。
卫飞卿若能说话,必定会告诉她比起经历这样的痛苦他真是宁愿去死。
只因随他血液被抽干的,还有他浑身的内力。
天心诀是一种十分奇特的内功。
其最奇特之处在于它会在主人临危之时自动运转护住主人一线生机。
卫飞卿正是因为体内天心诀赶在双毒之前护住他心脉,双毒与内功同时运作之下他这才保住了一命。而贺春秋也正是察觉到此,才又将他所练更为纯粹的天心诀内力注入他体内,这才又保了他这些日子。
但还有最关键一处在于,身中绕青丝之毒,擅用内力便是找死。
卫飞卿身不由己的一直找死,就这样在生死一线间颠簸了大半个月。
然后见识了世上最果断、最决绝也最恐怖的解毒与救人之法。
贺兰雪要解去他的朝闻道之毒,于是抽干他血液。要解去他的绕青丝之毒,于是散尽他内力。
卫飞卿当然知道他那身全然不纯的天心诀休说与贺春秋、段须眉这等内力高绝之人相比,便是与同样练过天心诀的卫雪卿比也相差甚远。
可他还是觉得很伤感,很愤怒。
虽说武功从来不是他最重要的屏障,可他失去武功,便不知接下去该如何面对那些堪堪才明了的局面。不知他该如何再给段须眉当一个不拖后腿的同道人,不知该怎样再握住他的刀破开他即将要面临的所有困局。
这种伤感与愤怒甚至超越了那种全身被抽干每一滴血液、打断每一块骨头的极度痛苦的感观。
贺兰雪抽干他血后,又为他身体注入新血。
然而他并没有要活过来的感觉。
只因已然废尽一身内力的身体根本抵受不住那种双毒入侵后又被抽成干尸的极度的虚弱。
卫飞卿想,他真是做鬼也不想放过他们。
为何要让他在死前遭受这样的痛苦。
然后贺兰雪做了一件事,完全超出他的预料之外。
贺兰雪如同当日贺春秋所做的那样,将她所练的天心诀内力一点一点重新注入他的体内。只是贺春秋当日分给他的内力若说只有千分之一,那贺兰雪此时传授给他的功力想必至少也是她毕生所练的二分之一。
卫飞卿因此而活了下来。
他在这期间遭受的一切生不如死的痛苦,都不比他此时心境更为强烈与震撼。
只因他知道,贺兰雪为他体内注入的新血,大部分亦是出自她本身。
这便相当于,他遭受了什么罪过,贺兰雪便也随他遭受了一模一样的罪过。
她何以至此?
卫飞卿太过好奇了,是以他醒转过来之后睁开眼见到她,张口便问出了这问题。
“付出半生功力只为救我一命,值得吗?”
贺兰雪生了一张极为美丽的脸。
这张脸比他见过的所有姑娘都要更美丽。
这张脸一点也看不出她已有个年及弱冠的孩子。
这张脸此刻因其主人浑身血液与功力耗损过剧,上面一点颜色也没有,苍白到近乎透明,极度虚弱的神态之中因听闻卫飞卿言语却又透露出十足的诧异:“你怎会知道?”
卫飞卿仍觉十分难受与疲惫,几乎连撑起眼皮的力气也没有,便闭了闭眼,轻声道:“我什么都知道。”
贺兰雪望着他发呆半晌,方苦苦一笑:“你可真是个……内心坚定之人。”
当她见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几乎已被体内剧毒掏空只剩下一个壳子,她更知道她这破釜沉舟的解毒之法带给他怎样的痛苦。寻常之人若遭逢这样的痛苦甚还在这痛苦之中沉沦几乎一月,必定早已封闭了己身意志。然而他却说,他什么都知道。
卫飞卿闭目半晌,方~觉又有了一点说话的力气:“人人都会遭遇痛苦,若是轻易就忘记,下次再遇到又该如何是好?……你为何如此救我?”他又问了一遍。
贺兰雪将双手覆盖在他的手上。卫飞卿这才发觉她固然生得美,她的手乍看也非常美,可一旦覆上他的手,立时便叫他察觉她手心、虎口几处厚厚的茧子,厚到不知要挥舞刀剑多少次、多少年才能形成那样的茧子。他由此而对她轻易就将半生功力拿来救他的命而愈发困惑起来。
贺兰雪覆着他,半晌方软软轻叹一声:“原就是我欠你的。”
她也很累,很虚弱。但她没有见到他睁开眼之前,她真是无法离开他一步。
卫飞卿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道:“你是欠我,还是欠他?”
贺兰雪浑身一颤。
卫飞卿淡淡道:“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好了。你当年是生下了一个儿子,还是一个女儿?”
这问题的答案实则他已经知晓了,但他很想听她亲口说一遍。
这分明是他们今生头一次面对面,但卫飞卿不知为何,对她一点生分、客气的念头也没有,同时……也没有太多感激的情绪。因为他内心里实则明白,她付出的这一切并非是真的为了他。
贺兰雪浑身抖得愈发厉害。
卫飞卿却执着的等一个答案。
贺兰雪半晌方抬头看他,眼中分明有着委屈与难受,像是不明白她花费这样的代价救了他为何却要得到他毫无半分感动与温情的质问,咬唇问道:“这答案对你就那样紧要吗?”
“当然紧要了。”卫飞卿三分玩味、七分嘲弄地盯着她,“你若生了一个女儿,那女儿就是我妹妹。你若生了一个儿子,那儿子就是我了。你说这紧要不紧要?”
他当然知道她没有生个儿子,他只是很想看她作为当事人要怎样亲口来承认、剖析这件事而已。
贺兰雪带着哭腔道:“我哥哥不让我说。”
卫飞卿冷冷看着她:“你孩子都已经二十岁了,你还当自己是十八岁事事需要听信家人的少女么?你哥哥不让你说?他当年想必也不让你与卫尽倾纠缠不清,你怎不听他的?他当年必定更叫你别生下那孩子了,你照旧未能听他的。这时候再来冒充听兄长话的小姑娘,你不觉得自己可笑?”
贺兰雪被他一通大骂,眼泪唰地就滚落下来,颤抖着声脱口道:“女儿……我生了一个女儿。”
卫飞卿闭眼。
他内心无限的疲惫,几乎要压垮他这接连一个月来无论怎样的痛苦也未能将他压垮的神志。
他过了不知道多久,才终于又轻声接回最开始的那句话:“是以你并不是欠我,你只是欠他……欠你的哥哥,贺兰春。”